第八章 再起冲突
“如果我是你，混了十几年，早就是处级了，怎么还是在科级打转转？”
……
家长会那天，在新华路小学门口，当这些刺耳的话语，从孟一澜口中喷涌而出时，作为当事人，林潇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但是，片刻之后，那颗落寞的心，就顽强地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浮了上来，平静重新回到林潇的脸上。
平庸就平庸吧，你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还是活在当下吧。
于是，微笑着，林潇和孟一澜挥手告别。
正是下班时分，道路堵成了一锅粥，汽车蜗牛般前行。
林潇手握方向盘，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其实，她的内心正翻江倒海——五月份仅剩20多天！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儿子将迎来一场又一场鏖战：他不仅要在新华路小学一次又一次的“淘汰赛”中胜出，更要在实验初中强手如林的“总决赛”中拔得头筹，才能拿到“实验初中”的入场券，毕竟只有区区200个学位啊。
想到此，她的表情严峻起来，虽然岳川那小子争强好胜，也具有很强的自主学习能力，但是关键时刻，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必须强行加入他的“战场”，不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前天，下班的路上，不知不觉间，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林潇把车开到了实验初中的门口。那一刻，她摇了摇头，心里说，我真是疯了！
虽这样想着，但等红灯的间隙，她的目光还是穿过重重障碍，被心中的“圣地”锁定。
实验初中位于一条主干道的北侧，长长的黑色铁栅栏围墙上，青藤缠绕，蔷薇花盛开，给人一种幽静而雅致的感觉。
透过栅栏，林潇看到了一栋又一栋的教学楼，清一色的哈佛红外墙，掩映在一排排高大的法桐树之中，浓浓的书香味不经意间透出来。校园内悄然走过的三两个学生，看起来那么有素质，那么有涵养，要不了几年，他们就是985或者211的学子了……
林潇好生羡慕，下意识地，她把下巴抵在方向盘上，不经意间，眼前再次浮现出龙应台女士那段充满睿智的话语一一孩子，我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绩，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当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刹那间，林潇的眼睛亮了，她恍然看见：某天，自己和儿子盛装站在领奖台上，就像奥运冠军那样，心潮澎湃中高高举起录取通知书，转着圈向全世界挥手致意。
真虚荣！她暗暗嘲笑自己。
但是，凡尘之中，谁又能逃脱面子这一关呢？
林潇很清楚，单位里有各种不动声色地比较，比如家庭背景、比如个人职位、比如经济实力等等，但大家最看重的依然是比孩子，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重点中学，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往往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成功的家长也因此而扬眉吐气，正如某名校赤裸裸的一句广告词：孩子赢，你就赢！
一个“赢”字值千金啊！
很显然，赢的背面就是“输”，而且，将输地片甲不留。
名校，名校！中国家长心头的一道霞光或者说梦魇，那种千军万马齐上阵的壮观景象，绝对令人叹为观止。
林潇想，这和春运的火车站有区别吗，黑压压的人群，大包小包地拥挤着，可一票难求的绝境，令无数双渴望的眼睛亢奋地放着光。
这就是现实！僧多粥少，“挤”在所难免！
下意识地，她踩了油门。
一小时后，在夕阳的余晖中，林潇的车停在了单位家属区的道路上。
这片公务员小区建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虽略显沧桑，但疏落有致的建筑，蜿蜒宽阔的行道，爬满藤蔓的墙壁，依旧充满优雅舒适的味道。
钻出车门，顾不上欣赏这如画的美景，林潇匆匆穿过一个小花园，疾步上楼。打开房门的同时，她挑剔的目光迅速在客厅扫视了一番，只见纤尘不染的实木地板，透出木质特有的柔和光泽；宽大松软的灰色布艺沙发，散发出慵懒的味道；枝叶碧绿的滴水观音，洋溢出蓬勃的生机和活力。
一进屋，林潇立刻换上家居服，疾步冲到厨房，儿子去了奥数班，必须在他回家之前准备好晚饭。
灶台前，林潇手脚麻利地忙碌着，那轻轻晃动的纤细背影里，隐隐透出“小升初”大战来临前的亢奋，抑或是不安。
三下两下，一锅肉就炖上了，不大一会儿，浓郁的香味就从厨房飘出来，弥散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当儿，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潇侧耳一听，是儿子回来了，而且从声音里听出，他一定是饿极了。
傻孩子，每次回到家都像饿狼似的。
唉，也难怪，谁让孩子们的学习那么紧张呢。
林潇赶紧开门。
一个着红色运动装、白球鞋，背双肩大书包的少年带着一股风闯进来，大声嚷嚷道：“饿死了！饿死了！老妈，有什么好吃的？”
13岁的岳川，至少有170的身高，犹如一颗挺拔的小白杨。这个英气的脸庞上洋溢着聪慧和自信的阳光少年，是林潇此生最大的财富，天下的父母何尝不都是如此呢？
林潇马上给儿子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
很快，饭菜就端上了桌。
林潇在儿子的对面坐下来，她把两只手臂放在餐桌上，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眼睛里是满满的温柔。
看儿子吃的差不多了，林潇的表情严肃起来：“岳川！”
一听到直呼自己的大名，岳川立刻就明白，老妈马上就会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少年一边大啃排骨，一边抽空说了句：“母后，请吩咐。”
林潇马上变了脸，眼角眼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宝贝儿，今天的家长会上，路老师宣布，实验初中又可以在全市选拔尖子生了！”
“老妈，你这可都是旧闻了，今天下午一上课，也就是你们家长开会前的几个小时，路老师就给我们说过了。”岳川冲林潇做了个鬼脸。
“儿子，实验初中可是你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峰，意义特别重大，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当然！”
“你们老师有什么复习计划吗？”林潇继续。
“语文老师、英语老师、数学老师说的都一样：模拟，模拟，模拟。”
林潇笑了：“儿子，说说看，你自己有什么计划？”
“保密！本宝贝自有安排！”儿子显得很自信。
林潇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13岁的少年，在林潇的亲手调教下，早已养成了独立、自主的学习习惯，而且，永远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这样的孩子，学习成绩当然不在话下。
当年，当别的“虎妈”柳眉倒竖，逼着孩子认字、算数的时候，林潇却日日监督4、5岁的岳川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完全忽视他的罢工或者哭闹。
岳峰夺过被子，说，你比我妈还狠吧？！
林潇笑眯眯地从他手中把被子抢过来，我不过是借此培养儿子的秩序感罢了。秩序感，懂吗？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只能告诉你，有了秩序感，有了好习惯的孩子，还愁将来的学习吗？
后来，岳川的被子永远都是“豆腐块”，桌面永远都洁净如新，所有的学习用书、文具永远都摆放整整齐齐……
所以，在儿子的所有品质中，有条理，懂秩序、守规则是林潇最为自豪的。
“秩序感”真的是一个好东西。
专家如是说：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清楚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玩耍，什么时间“学习”，也就是说知道到什么点干什么事，那么，无形中“规则”意识就根植于大脑中，长大后，他就会成为一个有序生活的人，这将对他的学习，工作，人际关系，乃至一生都产生深远的影响，将助他成为有尊严的人。秩序感又可以理解为自律，一个自律的人，会充分调动自己的内心力量，让自己的人生井井有条，并向着既定目标不懈前进。也因此，当老同学孟一澜因为管不好女儿而焦头烂额的时候，林潇认真的告诉她，就让女儿从收拾书桌开始吧。
这时，林潇一手托腮，一手用勺子搅动滚烫的小米粥，一边又满脸幸福的看着儿子，突然，她的眼前泛化出这样一个场景：硝烟弥漫中，众多学子和家长正冲锋陷阵，奋力争攀那座高耸入云的“珠峰”……
岳川大喊：“妈妈，粥洒了！ ”
林潇一下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小米粥正在桌面上肆意流淌。
她不禁暗暗责怪自己，战争尚未开始，怎么能自乱阵脚？
吃完饭，岳川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学习去了。
林潇整理好碗筷后，下意识地走进书房。
一眼看到书桌上那堆积成山的建筑工程图纸时，她心里冒出一个词“工作狂！”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林潇低头一看，是老公岳峰，不禁哑然失笑，最近一个星期，“小升初”搞得自己晕头转向，竟然差点忘了还有此人的存在。
刚想和老公撒个娇，猛然想起两人尚未结束的冷战，她的脸沉了下来。
原来，一周前，岳峰出差前的那个晚上，两人又因为儿子的教育问题大吵一架，以至于林潇恼羞成怒，以至于岳峰怒发冲冠。
这时，不知怎的，林潇的心突然柔弱了一下，40岁的男人，正是事业升级的关键时刻，又肩负养家糊口的重任，虽然对儿子的陪伴不够多，但还能苛求他什么呢？平心而论，对家庭而言，岳峰做的还算不错。就说家里的这辆车吧，几年前，我们的经济并不宽裕，但是，为了儿子上学免受雨雪之苦，岳峰坚持买了它，而且，只要不出差，不论冬夏，他都会一大早起床，随便扒拉几口饭便匆匆下楼，他要在儿子上车之前打开空调，营造出一个冬暖夏凉的舒适环境，仅凭这一点，就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
算了，因为教育理念的不同，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爆发冲突了，这一次也没必要揪着不放吧？
一瞬间，“冷战”的阴云尽散。
不过，手握电话的林潇还是故意矜持了一把：“你好！请问你找谁?”
宽厚的男中音传来：“老婆，还在生气吗？你看，最近一个星期，为了这个新项目，我都忙昏了头了，也没顾上给你和儿子打电话，对不起了。”
岳峰的姿态让林潇很是满意，刚要说点什么，突然，门铃响了。
林潇疑惑地走向门口，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门打开的瞬间，她惊呆了，但见风尘仆仆、笑意盈盈的岳峰，手扶拉杆箱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原来这电话就是在门口打的。
想不到平日里死板的工程师，今日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真令人不敢相信。
看林潇这种愣愣的样子，岳峰说：“老婆，吓着了吧。你想，如果不先预热一下，怕你不让进家门啊。”
林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岳峰手里的行李箱，推进了书房。
顾不上休息，岳峰第一时间把箱子平放到椅子上，打开，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大叠图纸和资料，整整齐齐的往书桌上摆放，边摆边问：“儿子呢?”
“学习。” 林潇站在书桌前，抱着臂，眼里故意流露出一种抵御强敌的状态，默默地看着忙碌整理的岳峰。
就在岳峰低头的瞬间，林潇看见，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白发也添了好几根……
正愣神间，岳峰抬起了头，明显陪着笑脸：“怎么，不给弄点吃的吗，老婆大人，我还饿着呢。”
林潇默默地走了出去，进了厨房。
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一杯冒热气的咖啡，书房的空气顿时温暖起来。
夫妻两人开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天。
“林潇，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岳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轻轻放下杯子，满脸歉意地说，“我经常出差，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你辛苦了。不过，关于儿子，今天咱们得好好谈谈了。”
对面坐着的林潇，松松地抱着臂，可是，当听到老公极认真地说要好好谈谈的时候，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洗耳恭听！”
岳峰不紧不慢：“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两年，我们单位来了很多年轻人，我发现，能脱颖而出的，一定具备一个特质。”
“什么特质？”
“高情商，大格局！”
“别浮夸好不好？再高的情商，再大的格局，也必须和真本事相匹配！否者，所谓的高情商不过是善投机而已。”
“这个我不否认，但是，我发现，仅仅会读书的‘书呆子’，高情商的还真不多，能有大成就的就更少了。所以，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拼命努力，拼命补救的原因。”
“行了，就不要说自己是书呆子了吧，这话要是再被我那个教授婆婆听见，不知道要多伤心。”
原来，谈恋爱时，成功吸引了林潇的那个温柔的知识分子婆婆，真让孟一澜说中了，在教育孩子方面，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灭绝师太。”
岳峰说，我妈从没不打我也不骂我，每天都是笑眯眯的，可她的韧性无人能及。比如，每一次考试，包括小测验我都必须是第一名，如果不是，那就必须同样的试卷练50遍，我不练，就不能吃饭，不能睡觉！而且，无论我爸怎么求情，我怎么抵赖都没用。每到周末，当别的孩子都活蹦乱跳地跑出去玩耍时，我妈却一定是在我的书桌上先摆上一摞练习题，然后，反锁门，然后，搬来一把椅子，然后，端坐在门口静静地看书……然后，慢慢地，我就成了书呆子……
笑眯眯……极致的韧性……林潇很后怕，幸亏没让婆婆参与到岳川的教育中。
童年的经历成了岳峰内心抹不去的阴影。
我警告你，不要打我儿子的主意，我儿子必须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岳峰说。
林潇淡然一笑，请不要矫枉过正好不好，谁都希望孩子童年快乐，但什么是快乐？难道学习就没有快乐？一个爱上学习的孩子，那种快乐才是无与伦比的！况且，当今社会，竞争如此惨烈，你的孩子不读书靠什么生存，仅仅靠快乐？！
这时，岳峰把杯子放下，依然不紧不慢：“基于我的惨痛经历，我还是那句话——我的儿子必须不能是书呆子！”
林潇抱着的臂猛地放下：“说你自己就行了，请不要这样评价我的儿子！岳川品学兼优，个性活泼，哪是什么书呆子？”
别看平日里岳峰文质彬彬，性格温和，但只要一提到儿子，就会一反常态：“以你为代表的一大群女人，根本称不上是合格的母亲，你们除了让孩子死读书，除了用无数的辅导班压榨孩子的童年，除了人云亦云，除了攀比虚荣，一无所长。中国孩子的创新能力都被你们这些所谓的‘虎妈’给扼杀了！可悲。”
林潇面色铁青。
岳峰并不看她：“你们这些‘虎妈’，天天盯着分数，给孩子空间了吗？就像岳川吧，他现在什么爱好都没了，书法停了！拉丁舞停了！小主持人停了！绘画也停了！儿子很有绘画天赋，我本来还打算将来他子承父业的。林潇，你应该想清楚，你究竟准备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是只会考试的做题机器，还是具有大格局的人才？！”
林潇那个气啊，你不仅是顽固的书呆子！你更是脱离现实的老夫子！
“你也给我想清楚了，如果将来你的儿子跨不进大学的门槛，妄谈什么人才？！”
林潇满脸通红，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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