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希望
霎时间,玛尔兰不知该作何想。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铺满了整个山谷,甚至远在丘陵高坡上也能望见影影绰绰的它们。死者们不像一般同类那样安详地闭眼躺着,而是任由腐烂的身子就这么杵着,不知疲倦,不肯安歇。
被这眼前的可怕景象惊得张开了嘴,玛尔兰扶着哨塔的矮护栏,呼吸不由变得局促。延绵不绝——比王城里发生可怕惨剧的那一次还要多,比安多哈尔里圣骑士陨落的那一次还要多。它们占据了玛尔兰的整个视野,像巨大而沉重的铁石压在她的内心。
它们还在等什么?内心的激灵一闪而过,这让玛尔兰不禁去想其背后的真实原因。木头构筑的墙垒,竟然就这样隔开着生者与死者。墙内的人还在为争得一块难以下咽的麦糠面包而大打出手,而墙外却早已被漫山遍野的狰狞尸鬼所包围。真没意思,其实面包跟我们都一样,食物而已。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想法在她的心里滋长。头一遭近距离地观察亡灵天灾的尸鬼,玛尔兰惊愕的神情渐渐凝固,表达出惊惧过后的另一种情绪。她脸上所有细微的变化都被雷诺看在眼里。
“好好看看吧,对你来说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雷诺在身后得意地提示道,“大部分见着它们的人,要么被撕成碎片,要么就成了它们的一员。”他注意到玛尔兰的眼神出奇地专注,她在观察,那就看个够吧。
玛尔兰的心里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对上一次遭遇的亡灵天灾,它们还是残忍嗜血的怪物,为高效的杀戮而生。而现在它们很多,多得离谱,但就像一群不会动的玩偶,跟玛尔兰小时候玩过的没什么两样。她甚至能清楚描述出靠前几个尸鬼身上的服饰——宫廷贵胄的盛装华服,尽管已是血迹斑斑,但缀着的珠宝依旧光彩夺目;旁边另一个尸鬼则身穿半损的盔甲,一把锋利的剑刃穿透过它的胸膛,仍挂在身上。玛尔兰继续观察,还有断臂残肢的商人,肠子被掏空的农夫,脸上插满玻璃碎片的女人。种种可怖的惨状,可这些也正是它们曾经活在世上的唯一证明。曾经是洛丹伦王国的芸芸众生,世代生活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有的为王国默默奉献,有的则负责坐享其成,还有的惯于为他人服务。形形色色,玛尔兰总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生前扮演着的不同角色。也许视之为“他们”更为合适,他们都曾那么鲜活地活着。
不,那只是小女孩的见解。这段日子里玛尔兰接触了许多原先来自王国底层的平凡人。他们甚至可以平凡到……用玛尔兰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说法就是过于索然无味。刨去高贵的外衣或者邋遢的破布,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玛尔兰顿了顿,只要提及这些怪物,心头上仍少不免颤起了疙瘩,“他们在这里多久了?”
“它们。”雷诺郑重强调,“一周前,就在我们筑起了这道墙垒后没多久,哨兵就发现了它们,肮脏的杂碎。”他朝墙垒下啐了一口,正好落在一个“中彩”的尸鬼头上。那尸鬼面容干枯,皮肤像风干过的兽皮挂在松垮的骨架上,对雷诺的挑衅毫无反应。“起初它们只有零星几个,但后来却变得多起来。北边,南边,最后是西边,”他指着太阳正落下的方向说道,“那里是最靠近索多里恩河的盖罗恩农场,至少曾经是。”
玛尔兰顺着雷诺所指的方向极目眺望,隐约见到一座尖塔式的房顶,在那周围正不断升起的黑色浓雾。
“它们进不来,是吗?它们完全可以推倒这微不足道的墙垒。”玛尔兰试着问,也许这个冠以莫格莱尼姓氏的年轻骑士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肤浅,也许他的做法同样也有部分可取之处,也许她不该以先前固有的态度去看待他,正如老莫格莱尼的指导那般。敞开心扉,予以接纳,如此简单。
“亡灵天灾酝酿的不可告人的阴谋,恐怕只有全知全能的圣光才晓得真相。至少它们到目前为止还是这个老样子。整个洛丹伦西境都已沦丧殆尽,这道墙以外已经不存在任何活物了。在我们身后,那条该死的索多里恩河却在几天里暴涨了许多,让提尔之手的运输队已经无法将粮食送达。换言之,我们的出路都被阻断了,所有出路。”
“雷诺,既然没有出路,那你到底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营地里的那些人,你的那些信徒……他们打着圣光的名义在干恶毒的暴行。”她看着他的眼睛,恳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她迫切希望能从年轻骑士的双眼中找到那个能解决她困惑的答案,而不是仅仅得到一堆从双唇缝隙间吐出来搪塞之辞。
“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他们还不知道这些。要不然由你来告诉他们,就说我们都被亡灵天灾包围了,再也没有活路。然而最讽刺的是,在亡灵天灾攻破这里之前,我估计这里半数人就已经先丢了命。被尸鬼咬破喉咙,还是自己狼吞虎咽被面包咽死,说不上哪一种死法对他们来说更仁慈呢。”
他的瞳孔里没有谎言,双眸中满是了纵横交错的血丝,玛尔兰甚至听到他的喉头因激动的情绪而震颤着。
雷诺所言非虚。玛尔兰目睹过,饥饿是如何将人逼疯的。它一点一点地驱使着人们撕掉和善的伪装,一步一步地朝着欲望中最原始的极端去,最终彻底沦为仅凭欲望支配的野兽。跟亡灵天灾比也好不到哪里去。玛尔兰亲眼目睹过,也亲身经历过。没人能够站得高高在上指摘别人。即便她自己也在跟心中饥饿的玛尔兰无休止地抗争着,好歹在当下她尚能自控,没有去抢夺其他小女孩手上的面包而已。
然而她知道,这里还有一丝善意存留着,硕果仅存,却也弥足珍贵。发烧不退,一直昏昏沉沉的威利斯;还有那个每个晚上迈着欢快步子经过的小女孩。他们的口粮都被不少人觊觎着。毕竟在其他人眼里,病殃殃的大块头和活脱脱的小女孩一样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所以玛尔兰很少睡着,她必须警惕着,用那把残缺的破剑,时刻提防有人趁着夜色打威利斯和那些面包的主意。仅凭一把破剑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他们要是十个人围过来,也许玛尔兰可以刺伤他们其中的一个,甚至两个,但剩下的人依然能够轻易地把她制服,然后再慢慢料理一直昏迷的威利斯。
现如今事情却出现了转机——对信仰表现出超乎寻常狂热的信徒,他们手执棍棒,对待不从者滥加刑罚;却又让已经乱成一锅粥的营地稍稍地恢复了秩序,尽管与两位圣骑士的做法大相径庭,但他们却做到了同样的效果。施暴者倒成了治安的维护者,真有意思。
“牧羊人”的信徒。不,那是雷诺摆弄这一切,雷诺的信徒。他们所信仰的不是口中声称的圣光教义,而是披着圣光外衣的虚假教义,但那已无关紧要。这群穿着粗布褴衣的狂信者确实为营地带来了秩序。他们每日分发着那少得可怜的食物,玛尔兰所得到的面包越来越少,起初是一整块,后来只能分得一小块。但这些信徒的行事也是公正的,玛尔兰见所有人手里的面包跟自己拿着的一样,那看着就让人顿生怜意的一小块。
没有人敢于明目张胆地劫夺,毕竟手无寸铁的小偷敌不过手执棍棒且人多势众的狂热信徒。但要想得到庇护,首先你得表示顺从。
“你是一名骑士,你应当保护他们。”玛尔兰默默叹息,语气中却无有责备的意思。如今的世道早已变了,再也没有像当初女孩能够肆意驰骋在提瑞斯法林地的好日子了。她必须认清这点。
“我虽然不如父亲那般……”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最后两个字仿佛没有说出来,但玛尔兰已然清楚那是什么。“作为白银之手骑士团的一员,我无愧于心。”雷诺的炽烈有所消退,玛尔兰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久违的真诚。
孩子与父亲,原来是这样。玛尔兰一下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孩子永远都想着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雷诺也是如此。他拥有宽阔的脸颊,高挺的鼻梁,连眼眸子的颜色也随了他父亲,所有特征都如出一辙。玛尔兰发现自己竟然在观察眼前这个年轻骑士。但她滞留的目光却引来了雷诺的注意。四目触及的瞬间,某种潜藏内心的情绪涌动正如闪电激灵般一闪而过。
“我很抱歉。”玛尔兰连忙转移目光。
“大可不必。我习惯了人们嘲笑我的嘴脸。”雷诺勉强地挤出讥讽的笑容,“能力平庸的雷诺,永远都不够好的雷诺,仗着有个光鲜姓氏的雷诺……他们背地里怎么说我的,我都听得见。”
“我的父亲对我也……”
“你父亲,你父亲,没人想去听你那无名无姓的父亲。”雷诺大声呵斥着,“乡野女孩不会懂得伴随姓氏而来的责任,你什么都不懂。”
玛尔兰却不为所动,心中明白雷诺还是个小男孩。这些躁动都是伴随成长而来的。每个人亦是如此,成长的人迫不及待证明自己已然长成。她没必要与他争论,眼前的山谷里的一片景象已经足够让人沮丧。她默不作声,看着这个不成熟的男人。有时候静默比言语更有力量。他与其他声称还在保卫营地的人不同。
“所有人都说‘你是一名骑士,誓言敦促你应该保护无辜者。’,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句话的份量几何,也从来没有人来问我是否愿意承担这份重担。骑士团的誓言如灌铅的秤砣,却比我的战锤还要沉重。它束缚着我,压抑着我。我亲耳听过那些碎言碎语。他们说得多有难听,甚至不屑于把鄙夷的眼神藏起来。父亲总是不满意我的作为,一切作为。他总是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自己高高在上。”
“可即使如此,他们的所作所为正是成就了今日的你。”玛尔兰平静说道,“雷诺·莫格莱尼,不要轻言气馁。我愿与你并肩作战。”
“别这么较真,我就是找你来说说话,好让自己透口气。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雷诺笑了,面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玛尔兰没有说话,静默有时候比言语更有力量。她平静地看着这名不成熟的莫格莱尼,心里仿佛已然做了一个决定。
“你……你到底是谁?”雷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名个子不高,长着凌乱黑发的女孩,“你不过是一名无知的乡野女孩。”
“是的。我不过是一名无知的乡野女孩,但我父亲,”玛尔兰昂首挺胸,决意要说出父亲那让她倍感自豪的名字,“达隆郡的领主,洛丹伦王城守备队的首席骑士,马尔斯科·诺顿爵士。”
雷诺不禁瞪大了眼睛。姓氏于他而言形同负担,但眼前这个女孩竟然拥有一个值得她骄傲的姓氏。显然,女孩此刻依然以自己的姓氏为荣。荣耀在她的目光中闪烁着。诺顿,那个在兽人战争中立下了赫赫功勋的伟大战士。凭借这份不世功勋,泰瑞纳斯国王册封其为达隆郡公爵。他的威名足与莫格莱尼比肩。如今站在雷诺眼前的,莫非就是那位诺顿公爵的后裔?
“请恕我失礼,女士。”女孩的自尊让雷诺相形见绌。在小莫格莱尼的世界里,只有阴暗、自卑和怯懦。也许诚如父亲所言,他当不起姓氏与誓言的重担。于是他欠身道歉,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许多个念头,但多数都被他即刻否定了,“诺顿公爵,从东部海岸至西部丘陵都响彻着他的威名,洛丹伦王国的繁荣自有他一份功绩。令尊目前可好?”
“王城陷落那天,他为保卫国王已然殉职……”玛尔兰没有道出真相。事实上,公爵甚至没有见到泰瑞纳斯国王。他殁于漆黑一片的走廊里,为了能让女儿逃生而舍弃自己的生命。他的死,并非如雷诺知晓那般的光荣。但小莫格莱尼需要这份荣誉感,这个破碎的营地需要一位敢于挺身的骑士来捍卫。为了一丝生存的希望,玛尔兰不惜这点代价。
“当然了,我需要一把更称手的武器。”玛尔兰笑着说,举起那把随身带着的破剑,让雷诺瞧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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