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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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漆黑无边的高速上漂泊的又一个暗夜,塔塔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她身旁坐着因工作晒得皮肤黝黑的韩央。
“丫头,在想什么?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
塔塔从自己飘远的思绪里回到现实,立刻打开一瓶红牛递给韩央。韩央举起红牛,咕咚咕咚,瞬间饮尽。
塔塔和韩央之间,是可以放入大段沉默的,他们从不觉得尴尬。
这是塔塔和韩央第三次一起出差,他们看着连绵不断起伏着的草原,一次又一次,离山河那样近,却离自己那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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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塔塔和韩央起初一起拍摄时,是由彦龙带队的。
彦龙生在农村,家境很差,父亲在他15岁时离世了,母亲守着家里的地,辛苦地照顾他和弟弟。
因为家境艰难,村委会推荐彦龙去当兵。当兵的第3年,由于弟弟迟迟无法上学,18岁的彦龙只能从部队离开。他选择回家种地。
等弟弟高中毕业后,彦龙才有了出来工作的机会。他靠勤勉学习,进入了市电视台工作。他和韩央,就是在市电视台认识的。
后来,因为钱赚得太少,彦龙先来到塔塔现在的公司,不久,他向公司引荐了韩央。
忍受过极度贫穷的彦龙,对于钱和利益是十分看重的。彦龙早提醒过塔塔:“我们之间的工作没有利益纠葛,各赚各的钱,所以我们之间能成为交心的朋友。”
但塔塔没放在心上。当时,塔塔一直以为韩央是彦龙的摄助。
韩央拍摄非常耐心,他虽然想法不够好、拍摄景别比较单一,但是他任劳任怨,遇到困难都冲在前面。
拍摄第二天,草原上下起暴雨,韩央冲进雨中,浑身湿透了。塔塔和彦龙躲在后方的伞下。
塔塔看着韩央,有点心疼,她对彦龙说:“龙哥,您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拍呀,您去帮他盯着一点景别,毕竟您是主摄。”
彦龙想了一会儿,有点生气了。他扛起自己的阿莱,冲到雨中去,推开了韩央,一个人拍。
上午拍摄结束后,韩央负责开车,因为对路线有点模糊,被彦龙破口大骂:“达里你来了多少次了,就这么点破路你也记不住!”
塔塔在中间努力缓解着气氛,递了一根烟跟韩央一起抽着。
彦龙突然说:“你不用来调解我们俩,我们吵架是经常的。韩央跟了我整整4年了,他来咱们公司还是我介绍的。”
那时候,塔塔真以为,韩央和彦龙之间是无坚不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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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当天下午,草原放晴了,远远地出现了彩虹。彦龙兴奋极了,让韩央停车,他们架起了机器,拍了一个延时。彦龙喊着说:“呦吼!这是多么难得的景观!”
塔塔被彦龙的情绪感染着,觉得彦龙对待工作很专业。当时,塔塔忽略了在背后默默扛着脚架跑的韩央。
雨后的草原开始炎热起来,彦龙突然向塔塔发脾气:“我们现在拍出了很多新东西,你说你的稿子怎么改!你说!”
塔塔也非常生气,她说:“彦龙,我给过你机会,你作为摄像,是你自己不设计镜头的!好,我们现在就商量处理解决办法!”
于是,韩央就一个人扛着摄像机去拍摄,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塔塔和彦龙在后方把所有拍摄内容,用笔重新做了标记。
韩央气喘吁吁地扛着架子走过来,他终于忍不住了:“龙哥,咱也不是要求你一定要拍,至少应该帮我来看看景别吧!别一会儿拍完了再反攻,有好多就拍不上了!”
彦龙依然是生气的,但终于开始好好投入拍摄了。下午,趁着休息,他跑过来问塔塔:“你是不是一直觉得韩央是我的摄助?”塔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彦龙说:“什么啊,我们都是主摄的岗位,拍片子拿的钱是一样的!我让他多拍是为了让他多拿钱,我去年拍的片子,钱分给他好多。他拍了一个好镜头,就在老板面前说是他拍的,其实我都给他架好机器了!”
塔塔信了彦龙的话。
当晚,塔塔看完所有已拍素材,按照素材调整脚本,时间很快指向凌晨四点。
第二天早晨6点,塔塔昏昏沉沉醒来,上车跟韩央要了一根烟解乏。坐在后排的塔塔把车窗摇下来。
在抽掉一支烟,喝掉整罐咖啡,吹着窗外四月末还有点寒冷的风后,塔塔终于清醒过来。
到地方后,彦龙先提了一个小设备上去,催促身后的韩央快点,韩央提着一大堆设备往出走。
塔塔说:“韩央,还没关车窗。”
“你会关车窗的吧?”韩央丢过来一把钥匙,“你拧一下就行了。”
塔塔接过钥匙说:“我不会开车,韩央,用踩离合吗?”
“没事,你拧一下就行,不踩离合也可以。”
韩央甩下一句话,先上去了。塔塔乖乖拧着车,她以为,车子亮了,自己关上车窗就可以。
没想到,车子如一只在睡梦中被吵醒的狮子,瞬间撞到了面前的墙上。
“嗵!”的一声,车子停住了。塔塔吃痛地摸着自己被碰疼的膝盖。她恍惚了片刻,看到协拍单位的墙皮被自己撞掉好大一块。
塔塔打电话给韩央:“韩央,你快下来,我撞车了。”
“什么!”韩央来不及说别的话,立刻挂断了电话。他和彦龙一起匆匆跑下来。
彦龙环顾车一周,把车子往后倒了一些。塔塔低着头,良久,她低声问道:“要不……通知老板报保险吧?”
“通知什么老板!“彦龙气愤地说,“这车我开了两年了都没撞过一下!你知道跟公司报保险会怎么样吗!第二年,公司的保险会涨价!”
“那怎么办?”
“怎么办?私了!一会儿找人来看看修要多少钱!”
“可……”
“你遇到事难道就只会找老板吗?你找老板预备怎么说?!”
“就说准备关车窗,用钥匙拧车门,没想到车子没拉手刹,撞到墙上去!”
“没拉手刹又是谁的问题?!”
“我……和韩央的啊……”塔塔望向韩央,“韩央,你愿意和我一起承担这次的损失吗?”
韩央看着文弱的塔塔,很快回答:“行。没问题。”
塔塔和韩央约定,不论回去老板怎么问,都说是他们的问题,绝不拖彦龙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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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到公司后,一些了解情况的同事们,纷纷开始议论彦龙又推卸责任。
塔塔这才从同事口中了解到——韩央哪里是跟彦龙一样的主摄,去年一整年,韩央跟着彦龙拍摄,除了底薪外,只拿到10000元。
塔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欺骗感裹挟着。
两天后,处罚通知出来了,红色的字头下,塔塔作为跟组编导,被处罚1000元,韩央被处罚500元。除此之外,二人还要承担修车费用。彦龙因没提前向公司汇报,所以口头警告。
塔塔瞬间明白了,彦龙把自己撇的如此干净,就是因为公司严令禁止没有车本的人碰车。他不敢向公司报备,只是为了个人利益最大化。
塔塔再去打听,发现去年的金秒奖,大部分都是韩央拍的,但最后奖金却给了彦龙。
塔塔愤怒了,她暗自收起被踩得粉碎的信任,走到后期工作室,统计了彦龙和韩央的拍摄情况。塔塔统得出一组令人吃惊的数据——在1000多个镜头里,彦龙一共拍摄了200多个镜头,剩下全是韩央拍的。
塔塔有一瞬间觉得,必须要为长期以来默默忍受不公的韩央做点什么。
她拿起手上记下一切的便利贴,不管不顾地找了老板。但在她陈述时,老板却只笑眯眯地听着,仿佛早就知道一切了。
末了,老板说:“彦龙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直知道。他去年开公司车带着女朋友出去的事,我也知道的。来告他的人很多。”
“那您为什么……”
老板的眼镜上,反射过一层寒光,令塔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因为,公司里拍风光,没人能拍得过他。”
塔塔不再说话。她一瞬间,感觉心冰凉冰凉。
经过这件事后,公司就经常派塔塔和韩央一起出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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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塔塔与韩央第三次出差,每天要赶两个地方,单程几乎都在60公里以上。一起经历的忙碌和疲倦,让塔塔和韩央之间的关系更近了些。
韩央和塔塔走的第二站,是一个农村,也是这次所有拍摄单位中,唯一的一个个人标杆。
个人标杆走过来问塔塔:“为啥这次推我呢?”
“你们公司这边报的两个人,一个做财务,一个做软件,没有实干,我没有可拍的。”
塔塔就事论事地匆匆回答,然后又投入到拍摄中去。中午一点多的时候,韩央和塔塔终于拍摄完了,标杆说:“留下来吃饭吧。”
塔塔看看手机:“不了,谢谢您,我们下午三点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拍摄,中间路上就要一小时多。”
标杆点了一下头,面色凝重地说:“好”,就朝车边走去。
这标杆怎么有点一反常态呢?怎么也不像别的地方一样推一推?塔塔暗自想,但是又觉得,也许就是实诚人。
突然,标杆拿着一个信封走过来,塞在了韩央的镜头包里。
韩央吓了一跳,他用手一摸信封的厚度,更是暗自吃惊,赶紧推搡道:“您看您这是做什么。您拿回去,快拿回去。“
塔塔看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她原以为,这一切只会在电视剧里发生。
她愣了几秒,赶紧帮着韩央一起:“不行不行,您这样……我们不能拿……这不符合规矩……“
“这是我个人的心意,跟别人没关系,就是咱们交朋友,你们别多想!“
塔塔和韩央还是努力地推托着,没想到,标杆趁着韩央不备,迅速从后绕,把信封扔在后座上,然后跑上了他的车。
塔塔挡在他车前,可车照样启动,向塔塔逼近。塔塔只能让开,看车子绝尘而去。
塔塔冲韩央说:“这钱我们不能拿!快点,上车!追呀!“
韩央也有相同的默契,他们远远跟在标杆的车身后。
“塔塔,大概有多少?”
塔塔展开红色的信封:“大概……两千块?!”
塔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调都变了——在这个刚刚脱贫摘帽不久的小山村里,有人塞钱,竟然是某个贫困户一个月享受的政府补贴。
他们很快到了标杆的单位,为了防止被人看到,塔塔将信封夹到自己的pad保护套里,连着pad一起拿上往办公室走。
一点四十,空无一人的走廊,太阳那样炽烈,光线有点刺眼。
塔塔转了个弯,这一侧背对太阳。她不知为什么,连自己的脚步都放轻了些。
她走到第二个办公室。“好,开着门”,塔塔暗自想。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标杆正在换掉自己的外套。
他背对着塔塔,整个房间那样阴暗着,和外面炽热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标杆听到了塔塔的脚步,回过头来。
塔塔和标杆对视了两秒,标杆换衣服的手停了一下,塔塔迅速将那个信封扔在桌子上,边跑边说:“谢谢您,我们走啦!”
塔塔迅速跑到车上,她关紧车门,韩央发动了车子。塔塔这才点了一根烟。
直到车开出标杆的单位,韩央才说:“塔塔,你做得真好。这样做事很棒!“
塔塔深吸了一口烟,她转向韩央笑了,她说:“你也是,韩央。怎么样,要抽一根烟吗?”
韩央笑笑,说:“帮我点上。”
塔塔也笑了,吸着韩央的那根烟,替他点燃了。
韩央平静地接过去:“你口红有股西柚味”。
他们从那一刻开始,就无话不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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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拍摄结束的前一天,韩央和塔塔一起去喝酒。
酒过三巡,韩央说:“这是我跟前女友分手的第1年零3月零20天。你看我的手。”韩央摘下手上的戒指,与他被晒得黝黑的手不同,那一环白得惊人,“我一直没有摘下来过。我还爱着她。”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
“她家庭条件太好了。我家是农村的,原本她父母同意我们的婚姻就很勉强。去年,我爸在云南,因为工程修建问题,被拘留。当然,他是冤枉的。但是……她们家人不信,觉得我爸的事,给她们家蒙羞了,全家上下的态度,一夜间全变了。”
“所以……你们就分手了吗?”
“不是的,主要是之前,她就觉得自己家庭太好了,所以特别瞧不起我的父母。我一边找律师去云南捞人,一边安慰她,一边安慰我妈,心力交瘁。”
塔塔面前的韩央,确实不是她之前认识的有点花心的男人。
韩央继续说:“被迫无奈,我跟她分开了。从此开始游戏人间,在女人中间乱逛。但我也不是完全伤害人,像你们这样太纯情的小姑娘,我不忍心碰。我现在找的女孩已经离过一次婚了。”
“你不爱现在的女朋友?”
“嗯。算不上爱吧。而且,她有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
“什么?!”塔塔盯着韩央有点失焦的眼睛,“韩央,放过你自己吧,也放过别人。不要用一段感情,来愈合自己的伤口。”
那夜,他们都有一些醉了。晚上,他们给店家付了钱,一起摇晃着上了楼。
塔塔要回房间时,被韩央拉住:“长夜漫漫,才十点左右,抽两根烟再回去。”
塔塔坐在韩央房间的床上,看着面前的男人,有种天涯若比邻的感觉。
塔塔想,她又何尝不是刚刚被男人伤了心,带着满身伤痕,才逃也似的投入到工作中?
在感情带来的伤痛面前,只要真正动了情的,带来的伤痛是不分男女的。
塔塔想着她心中的人,还不是也同时给两个女孩送过一模一样的礼物?
塔塔从床上坐到了旅馆的地板上,哭了。韩央的眼泪,也缓缓流下来。
韩央也在塔塔旁边蹲下来,在狭小的两张床缝中,韩央和塔塔挨着膝盖。
韩央说:“我靠,有生之年,真的体会了一次促膝长谈。”他们带着泪花笑了。
突然,韩央躺到塔塔的腿上。
“塔塔,你此刻在想什么?”
塔塔的泪一滴滴掉落,掉到韩央的脸上,她说:“我做这行五年了,今年也快30岁,但我还是这样到处漂泊。我和你一样,前往的远方不过是在背离家乡。”
“是啊,曾以为,学了中文系,进了电视台,就能荣归故里了。”
“荣归故里?”塔塔含泪笑道,“也许,我们倾尽所有,最终也不能荣归故里。”
夜晚,塔塔和韩央,藏在酒精的背后,没有乱情,没有动心。
他们只是在对方的眼泪中,攫取着尘世难得的温暖。
(本文虚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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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故事优选】收录,荐文编辑:七公子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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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创办:林柳青儿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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