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短篇故事)

作者: 阿毛杂货铺 | 来源:发表于2022-01-17 15:29 被阅读0次

    傍晚六点半,公司大办公室门口的打卡机“滴滴、滴滴”响了起来,下班时间到了。徐锦江听到自己门外的大办公室里一阵骚动,有相互提醒的“下班”声,有女人拎背包与桌凳的磕碰声,有起身轮椅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随后,打卡机“滴滴”声不断,到底是下班了,一两分钟之后,外面安静下来。

    徐锦江停下手头的工作,站起身来,他不想回家,他也经常不按点回家。作为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家居设计师,他确实有许多时候身不由己,晚上熬夜加班,赶图、改图是设计师这一行的常态。今天的工作却并不忙,他挽起手踱到办公室窗前,凝望窗下的马路出神。

    这是座西部城市,虽然时下已近春节,但是六点半,不像老家那般,天早已黑透,这里的天还泛着清晰的白光,虽然一整天看不见太阳,但是徐锦江知道,兴许这时候太阳才刚刚落山。这里离老家近两千公里,他来这座城市打拼了十四年,如今在城里买了房,年内还把那辆方向盘的皮都磨破了的桑塔纳,换成了七十万的奔驰。想到这些,徐锦江感到心里稍稍有点安慰。

    窗外的马路上,来向两条、去向两条,四条车龙排起了长队,每辆车的尾巴都亮着红灯,以致一眼看过去,整条马路都跳动着一闪一闪的红色,中间夹杂着或黑或灰或红或蓝的各色车身颜色,令徐锦江想起了小时候在家经常看到的“百脚虫”,唯一不同的是,那百脚虫还能爬得飞快呢,眼下这条看不到头尾的“百脚虫”,似乎一动不动。

    上下班时间总是堵车,这也是徐锦江讨厌按点下班的原因之一,可是他知道,这个原因其实微不足道。早上出门的时候,与老婆起的几句口角,大概是他今天不想这么早回去的主因。

    早上,徐锦江带着老婆和俩娃,送完孩子们进了幼儿园,再顺路把老婆放在曙光路公交站,老婆在那可以方便搭乘252路公交,一站坐到倒数第三站,便到公司门口了。就在他们把孩子们送进幼儿园后,他老婆忽然又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对他说:晚上又加班?又有美女陪喝咖啡?

    听完徐锦江就来气了,音量不自觉就提高了几度:“不知道瞎讲啥,一天到晚没事就瞎猜。”

    “眼见为实,我瞎猜啥了?”他老婆也提高了音量。

    “你见到什么了?没有的事被你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懒得跟你讲。”徐锦江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他老婆侧过脸,看到徐锦江这恼羞成怒的样子,似乎更加证实了自己所担心的什么坏事,一忽儿就从眼睛里憋出几滴泪水,声音似乎也发着抖:

    “好啊你个徐锦江……好啊你个没良心的……好啊你个不要脸的。”

    早上徐锦江老婆下车后,是重重地将车门甩上的,那猛烈的“砰”一声,都把徐锦江的心震疼了,“这是刚买的大奔啊。”他在心里喊。心疼完车门,徐锦江开始有些心疼起自己来,远赴他乡数千里,摸爬滚打十多年,房子、车子、老婆、孩子,一一都有了,以为人生这盘大棋,走到这也算小有成就了,却不曾想,心里的苦情却像头上的白发,一根一根越来越多。

    正回想到早上的事,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微信视频。徐锦江从窗口踱回办公桌,弯腰撑在桌沿上,右手将手机摆正,没错,老婆发来的。他不想接。他能想象得到,接了也是老婆那劈头盖脸的质问:怎么还没下班啊?孩子就是我一个人的吗?下班了还不赶紧死回来!

    徐锦江没理会还在桌上震动的手机,他直起身端起左手边的杯子,想喝口水,可惜,杯子空了。他端着杯子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准备去茶水间倒杯白开水。大办公室还有人。

    “徐老师,又加班?”助理部主管何英娇冲着徐锦江露出弯弯一笑,用着她那总是波澜不惊又明显带着几分温柔质感的语调问。

    波澜不惊、温柔质感。这八个字其实是徐锦江自己定义的。何英娇是去年春天公司招聘的一批大学应届生之一,都是学做设计的科班生,经过半年的考验,公司留下了一部分。何英娇以肯干肯学,还不怕吃苦的精神,一直被徐锦江带在自己身边;前两个月,在徐锦江的推荐下,公司正式任命何英娇成为助理部主管——一个毕业生,用一年半的时间,从新人到转正再到成为独当一面的部门主管,这职业发展道路不可谓不顺遂。何英娇的飞速发展路途中,最关键的那一步,自然与公司大咖设计师徐锦江的大力推荐不无干系。

    徐锦江从没考虑过别人的想法,他以自己的经验和一点点偏好,推荐了何英娇。这事儿也许惹得公司有些人心里不痛快,总之,自何英娇当上助理部主管后,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了一些“传闻”:何英娇就像徐锦江的影子,去工地、谈客户,从来都是出双入对;何英娇和徐锦江经常一起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总之,徐锦江对这些若有若无的传闻是嗤之以鼻的,盯工地、出图样、谈方案、看主材、陪客户,他忙着呢,没那闲工夫。对了,忙的时候他就喜欢带着何英娇,用起来顺手啊。“波澜不惊、温柔质感”,就是在这些相处之中,徐锦江总结出自己对何英娇的评价。

    “嗯。”徐锦江继续向茶水间移动,“对了,云水间龚姐家的详图改好没?”

    “正在改呢,明天一早就能交给您审。”何英娇抬起头又露出弯弯一笑,还是用着波澜不惊、温柔质感的语调。

    端回一杯开白水,徐锦江正吹着气尝试喝上两小口,桌上的手机又响又震起来,是微信消息。点开来看,就在他去开水间打杯开水的这两分钟,他老婆已经给他发来五条微信语音消息。

    因为外面大办公室还有人,徐锦江没有直接播放微信消息,而是插上耳塞,往左耳塞了一个。

    “徐锦江,是不是真的舍不得美人,不舍得回家啊?”

    “徐锦江,视频也不接,消息也不回,你在外面搞什么?”

    “徐锦江,我告诉你,不要在我眼皮底下瞎搞,不然我让你身败名裂!”

    剩下两句,全是气急败坏的咒骂。徐锦江深深皱着眉头,他能想象老婆在那头撕心裂肺的样子。他依然没回消息,他觉得这时候无论回什么,老婆也是听不进去了,只会像火上浇油,让她的怒怨愈发不可收拾。“过一会,让她自己冷静下来再说吧。”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想当初,认识老婆时,他们一见如故。那是八年前的一次老乡聚会,那时候,他还是某家公司的无名设计师,只能巴结大牌设计师分点图给他画,运气好的时候能接到大牌们看不上的小单,表面上是大牌们的单,实际上由他操刀,事成之后,大牌会拿出一小部分成果与他分享,不是这样熬过来,估计他早就饿死在街头了。而彼时,他老婆还是她舅舅开的小公司的会计。因为都是年轻人,因为都是一个县的,因为共同离家数千里,也许还因为喝了几杯酒,餐桌上,他们互加了联系方式。

    徐锦江是那种长得看似不够粗壮、但是极为精致耐看的帅男人,用现在的审美看,那就是一枚小鲜肉:一米七五的身高,一直留着飘逸潇洒的四六分遮耳发型,脸庞椭圆,下巴略突出,特别是那笔挺的尖鼻梁,配上那张泛着红润、大小刚好的两瓣嘴唇,让人看上去不得不叹为“帅哥”。后来与老婆交往过程中,徐锦江问过他老婆,你喜欢我什么,他老婆答,你有一双特别迷人的眼睛,带着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后天磨炼出来的几许忧郁,很抓人心。两人交往了大概半年,就在当年年底互相见了对方家长,尔后领证、摆酒。

    徐锦江与老婆初识的时候,微信和3G手机才兴起不久。说起来,徐锦江用微信,还是他老婆带着他耍起来的呢;哦,或许应该说,微信和3G手机见证了他俩从短信延时交互,变更为虚拟面对面实时交互。那时候徐锦江觉得日子是甜蜜的,虽然两人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但是无论白天还是深夜,无论困苦还是疲累,被一个姑娘全天候包围着、温暖着,任哪个男人都会沦陷。

    后来,微信发展成为人人离不开的社交工具,3G技术更是发展到了5G应用,但是徐锦江和老婆的甜蜜,却没有继续发展下去。徐锦江与老婆闹的第一桩“重大矛盾”,始于婚后第二年。彼时她老婆怀孕了,老婆话里话外,要求这个孩子必须跟她姓。徐锦江是个传统的男人,骨子里认为,这是件十分丢人的事儿,如果传回家里,母亲会怎么看?两个哥哥会怎么想?邻里乡亲又会怎么议论?对了,还有那地下的老父亲,如果知道这事,会不会像他读高中时逃课那样,拎着棍子满大街寻他?

    徐锦江自小从山村出生、长大,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直到他进县城念高中,父母才搬出来租了房子一边做小工,一边供他念书;而他老婆则是县城富贵人家的千金——她父亲多年经营着水果摊,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与徐锦江的家庭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辆方向盘都被磨破了皮的桑塔纳,便是徐锦江岳父赠予女儿的嫁妆之一。

    徐锦江老婆在家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她老爸早先是国营罐头厂的技术工人,就为了生个儿子,偷偷连生三胎,可惜,没一个带把儿的,最后儿子没想成,工作倒丢了,往后就自个支起了水果摊,做起了买卖——当然,这些都是徐锦江和老婆婚前聊天时了解到的信息,那时候,他还挺同情老岳丈,中国人么,谁心里不想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徐锦江的手机又在桌面上震动起来。他老婆传来了几段短视频,发送时间,十九点十六分。第一段里面,是他六岁的女儿在讲话,她用着徐锦江听了心就会化的童音问:“爸爸,你不回家陪圆圆吃饭吗?……爸爸,圆圆想爸爸了……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爸爸,妈妈说,你要给圆圆再找个妈妈……”

    徐锦江听了又喜又恼,喜的是女儿什么也不懂,虽然他知道,女儿说的话都是一旁的妈妈教她说的,但是从女儿嘴里蹦出来,总有一种令他又爱又疼的感觉;恼的是,她妈妈居然连“再找个妈妈”的话也能教孩子说,这是能随便教孩子说的话吗?

    徐锦江远在办公室,都感受到了他老婆那种对他独有的极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对,她总是这样!”徐锦江心里烦恼地说。

    站在徐锦江老婆的立场,或许这是件天大的事,她就算做得再歇斯底里,那也是有道理的:她得保住自己的老公,她得维护住这个家。她相信,男人四十一枝花。她知道,自己老公事业有成,人又潇洒帅气,谁能保证外面不会有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动心思呢?谁知道老公能不能抵挡住外来的种种诱惑呢?上次撞见自家男人与一个年轻女人,共处一室说说笑笑喝咖啡,令她本就紧绷的神经趋于断裂——江湖传闻,她也相信不是空穴来风。

    半个多月前,徐锦江和手下的女助理搞暧昧的传闻传到了她耳里。那天下午下班,她没有坐252路公交回家,而是绕路直奔老公公司,因为老公告诉她,今天不回家,要赶图纸。放在以前,她并不当回事,因为这是老公工作的常态,本无稀奇,但是在暧昧传闻的加持下,这种常态便变得像云雾里的山峦,有点让她看不清摸不透了。

    到老公公司时,华灯初上,大办公室除了两三个还在埋头苦干的小助理,整个空间透着一股令她不安的静谧。果然,才踏进大办公室几步,她就听见里头独立办公室传来男女同笑的声音,那个男声,就是自己的老公。

    老公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她面无表情地踏进老公办公室。里面一男一女,隔桌而坐,一人手上捧着一个杯子,她闻到了浓浓的咖啡味。她瞟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子,长相一般,长发披肩。两人对视一眼,对方站起来还投以礼貌的一笑。她笑不出来,寻着侧边的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她其实想听听老公会跟她说些什么。结果只听见那女子轻声说了句:徐老师,那就按您的意思重新改,我出去了。临走前,那年轻女子还不忘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徐锦江想起这件事,感觉没有任何解释的理由,他本来就在和同事交流工作上的事,只是时间是在公司规定的八小时之外,但是地点依然在工作的地点,平常,跟任何一个同事沟通,不都是这个情况吗?所以他不认为这是老婆怀疑自己、挖苦自己、诘问自己、打击自己的理由,但是他觉得被老婆无形中绑上了绳索,让他感受越来越痛苦。

    “徐老师,一会一块吃饭,我帮你点了外卖。”办公室外传来何英娇那温柔质感的声音。

    徐锦江没有回答,他闭着眼,感觉有点累。

    “咚咚咚咚叮咚……”微信请求视频的声音大作,徐锦江睁开眼摸过手机,不消看,他知道是老婆发来的。他把手机声音关了,任凭手机“嗡嗡嗡”地在桌面上跳舞。

    徐锦江重新想起关于第一个孩子跟谁姓的问题之争。春节期间,两人躺在被窝筒里,最后达成了一致协议:计划生两胎,无论男女,第一胎跟老婆姓,第二胎跟自己姓。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那天在产房外,当听到护士告知他们,是个女孩时,徐锦江仿佛在岳父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失望。与老婆爆发的第二桩“重大矛盾”,是由谁家的老人过来帮忙带孩子。徐锦江的父亲,早在他高中毕业后的那年夏天,因为工地出事故而逝世,如今家里只剩老母亲,而且老母亲在家帮着大哥带着孩子,根本不可能跨过几千里路到这西部城市帮他们带孩子,再者说,虽然母亲口头不说,但对于他们第一个孩子跟了娘家姓,她老人家肚里多少是有看法的。

    因为徐锦江的母亲不能来带孩子,他老婆跟他闹了不少别扭:“你看看,你妈就疼大儿子,你大哥两个孩子都帮着带大了,现在让她来帮你带一个,她都不肯。”“家里每次有什么事,你妈就知道找你要钱,不知道的我不说,知道的我就看不下去,为什么你大哥二哥不出钱,光叫你出钱?”“哪次家里添置东西不是找我们?你妈为什么就知道找我们,她找过你大哥二哥吗?”……

    徐锦江知道,自己比两个哥哥过得好些,老母亲自然什么事都先找他,但是在老婆眼里,这些都是令她反感的事情,可是能怎么说呢?家长里短,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徐锦江只记着,那个最疼爱自己的父亲不在了,他要对母亲好点。所以很多时候,老婆拿这些事呛他,他就默默地生气,可是又找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反驳她。

    徐锦江的儿子在两年前出生,按照与老婆的协议,这儿子便跟了自己姓。也不知道是孩子的性别刺激了老婆或者老丈人,总之,自从儿子出生以后,以往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帮带孩子的岳父岳母,神情、语调里就莫名变得有点怪异。徐锦江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嫉妒自己的女儿给徐锦江生了个姓徐的儿子。

    徐锦江呆在家里的时候原本不多,可是打儿子出生以后,他呆在家里,总感觉有些压抑,这种压抑不知道哪来的,总之,令他不愉快。他变得不喜欢回家了,他的工作更忙了,他常常晚归早出。他知道,自己在逃避家里那种令他不舒适的气氛,可是越这样,他与老婆、与岳父岳母,甚至与自己的亲骨肉之间,渐渐生出一层看不见撕不破的膜。太难受了,像蒙在他头上的塑料袋,越挣扎,这袋子便扎得越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徐锦江心里暗暗思忖,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在向自己靠近,这个危险不但能摧毁他的家庭,也能摧毁他的工作和生活,能摧毁一切!

    晚上七点四十分。徐锦江关了电脑,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摁灭了办公室的灯。走过大办公室,他朝何英娇点了点头:

    “小何,我回家了。图纸改好了放我办公桌。”

    出了公司大楼,夜里的马路宽阔敞亮。那只见首不见尾的“百脚虫”,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徐锦江掏出手机,听到最近的一条微信语音,他老婆发来的:“到底回不回来?我们要开始吃饭了。”

    “回来了,刚才手机关机在充电。”

    车窗外,冷夜里的霓虹,显得格外明亮又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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