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气非常冷,寒冬腊月,肆虐的北风就像一条条滑溜溜的小水蛇,呼呼地往人脖子里钻。街上的行人都揣紧了颈袖匆匆忙忙往四面八方赶去。
就在这样一个寒风呼号的日子,表哥燕涪出狱了。燕小暖抱着暖宝宝站在大门口,接到了形容枯槁,削瘦不堪的表哥。
燕涪是自己从火车站走回来的,路途不远,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不愿意大家兴师动众去接他,于是亲戚们都在距离火车站最近的小暖家等着他。
大家见到燕涪都显得很高兴,将近十年了,自从他高考失败后出走打拼,到后来锒铛入狱,亲戚们从没有见过他。
现在他回来了,站在众人面前,众人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和他唠家常吗?似乎不太合适。那请他讲讲狱中的事吗?人家又不是去度假了。就更别说谈谈未来了,一个蹲过大狱的人还能有什么未来。于是大家兴趣盎然地围过来看了看这个体验过“狱中生活”的“怪人”,又无趣地散了开,再一次三五成群地唠起了家常。不管是什么场合,家常永远是一个适宜的话题。
在这个温暖的大房间里,七大姑八大姨,大舅子小叔子,凡是八竿子打得着的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来了,为了看看这件家族里的大“稀罕事”,有的人甚至不惜耽误着工作都要来。然而,却唯独两个人没有来──燕涪的父母没有来,母亲怕见了儿子要哭的,父亲觉得见这个不逊的儿子丢自己的老脸。于是,燕涪环顾着房间看了一周,一双眼睛就暗了下去。众人都三五成群地坐在床上,沙发上,椅子凳子挤得满满的。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脚地中央,仿佛是动物园里展览给众人看的猴子。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子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了。
燕小暖一进门,就看到表哥低着头一声不吭,旁边的人也都默不作声,彼此眼神之间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皮球,你抛给我,我抛给他,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气氛微微有些尴尬起来。
燕小暖见况,连忙递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她的笑一向是招人喜欢的,一张白净的小脸上一对大大的眼睛一双小小的酒窝,一笑起来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春天的海棠花。这姑娘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研究生,又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追她的男生排成了队,她却早就有了意中人,听说来年年初就要订婚了。亲戚们都喜欢小暖,一看到她进来,就有人站起来迎她进来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暖不坐,她是来通知大家开饭的,众人一听开了饭,都赖赖散散地起身三五成群到饭厅吃饭去了。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表哥和小暖。表哥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小暖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小暖慢慢地靠过去,轻轻地从背后叫了声:“哥?”
燕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忽然弯成了弓,这个将近而立的男人竟然在小暖面前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哥,你别怕。以后有什么事,我会管你的。”小暖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把手放在表哥抖个不停的肩上,无不心疼地说。
“哥,你,你别哭了。不是,你的错。”小暖自己说着,自己也心虚,这件事还真说不清究竟是谁的对错。表哥没有什么学历,当年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到理想的学校,他一气之下辍学去了北上广,先到上海打拼了几年,境况不很如意,又到北京求生,也没有什么出路。他性子要强,不混出点名堂决不肯还乡。于是又卷了铺盖到苏州,结果来来去去,家里人就说不出来他在哪了,他一天打电话说自己在深圳,第二天又说在无锡,再过几天,又说还在北京。甚至有时候,打电话过去是不接的。要不然,就三天两头地换号码。日子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家里人越来越着急,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春耕的地头上,有一天有个人对姑父说,这该是给人骗了,或许是进了传销组织了。结果是满头霜丝的姑父二话不说就把那人给揍了一顿,两个将近花甲的老人扔掉锄头,在长满荒草的地头滚成一团,满头满身,鼻子眼睛全是黄土。
然而姑父却并没有因为打了那人一顿而放下心来。这人的话虽然不中听,却说到了点子上。老两口唉声叹气侧夜难眠,最后还是商量了半宿,决定进城去找儿子。
就在动身的前一个晚上,法院的传票先他们一步到了。
不亚于晴天霹雳。
老眼昏花的姑父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决定儿子命运的“生死状”,费神地看了好半天,身子晃了两晃,两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姑母则吊着一口气晕了过去。
开庭的日子近了,两个从没出过远门的老人准备了烧饼馍馍装进包袱,把门窗上了大锁,互相搀扶着登上火车穿过两个省去看儿子。
然而现在儿子回来了,他们却不想见他。小暖不明白,走了进十年的儿子回来了,当父母的不开心吗?不应该第一个就来迎接吗?看着伟岸的表哥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小暖心里酸酸的。
“哥,没事。”小暖轻轻抱住表哥的胳膊,“这是你的新生,只要熬过去,会好的。”
燕涪再也没有一丁点掩饰,颓然地坐在一旁的矮沙发上,干脆放声哭了出来,小暖也不由得流下了泪,心疼地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小时候的天真烂漫一幕幕涌上心头,原来我们这么快就长大了,我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小暖就这样静悄悄地抱着表哥,直到他累了,乏了,靠在小暖身上睡着了。屋子没有开灯,炉火明明灭灭的红光让表哥看起来平静了很多,就像小时候睡午觉时那个安安静静地躺在小暖身边的小男孩。
无论如何,都请命运对这个男人好一点吧。小暖想,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一个渴望着上进的人。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已经接近年末。燕涪再次来的时候,小暖正在家里写除夕要贴的对联。虽然现在很少有人写了,但是家里的长辈坚持认为贴小暖写的对联更有年味。其实不过是在亲戚面前炫耀的资本罢了,小暖怎么会不懂呢,不过,长辈们开心就好。
正当小暖挥毫泼墨,兴意正浓的时候,拿着两条鱼的燕涪远远地从坡上下来,身上穿着运动裤搭配着休闲的小棉衣,也留了头发做了新发型,新生的燕涪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地走下来。
正值年末,家家户户都在外面忙着大扫除,挂灯笼,贴对联。燕涪一路向别人点头致意,哈腰弓背,人们却都遮遮掩掩,半推半就地走开了。小暖知道,这里的人讲究在年末求个好运,将近年末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趋吉避害,否则会影响第二年一整年的运气。而现在,他们显然把蹲过大狱的燕涪当成了害物,当然要纷纷避而远之。隔壁的张大哥对燕涪家里多有照顾,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张大哥经常帮着他们家锄地收秋,不沾亲不带故,却比亲戚们还要尽心尽力。现在张大哥正站在梯子上擦玻璃,燕涪走到跟前,连忙抽出纸烟要递给张大哥,还把手中的鱼也分出一条来递了上去。
张大哥慢吞吞地从梯子上退下来,面露难色,有些尴尬地看着燕涪。燕涪殷勤的献上自己的礼物,张大哥犹犹豫豫,勉强接下了那支纸烟,至于鱼,却死活不肯收了。
燕涪以为对方客气,坚持要他收下。小暖出来的时候,张大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哥”小暖声音明快,像一个小精灵样蹦到表哥面前故意不容分说地一把抢过两条鱼,“你干嘛呢,给我送鱼来,午饭都快过了,还不见你的鱼。”
燕涪憨憨一笑,仿佛回到了单纯美好的童年时光。“走了,进去吃饭。”小暖推搡着发愣的表哥,一边朝张大哥挥手,“张大哥你们家的玻璃真亮,来年肯定财路广开啊!”
“哈哈,小暖的话中听,赶明儿给大哥写副对联。”
“没问题!”
今天表哥笑了,很久没有见到他的笑了。他的笑还像小时候那么迷人,不管他经历了什么,在小暖心里他一直都是那个阳光帅气的大表哥。可是小暖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已经洗心革面的表哥居然还是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这里的人无法接受一个蹲过大狱的人的新年祝福,如同无法接受一个从良的妓女生下的孩子。
虽然荒谬,但这就是现实。
送走了表哥,小暖要着手准备自己年后的大事了。她和男朋友相识已经三年多了,两个人情投意合,三观一致,是天生的一对璧人。年后,两个人就要订婚了。
选好了良辰吉日,又挑了个温和的下午,小暖要去给自己预定订婚宴了。前几天积下的雪在阳光的挑逗下纷纷咧开嘴笑了,一笑就不可收拾,笑成了一朵花,飞到了云的怀中。小暖也想笑成一朵花,飞到男友的怀中。想着想着,脚步就愈发轻盈起来,华西桥边的积雪汇成了小溪,从小暖轻快的脚边潺潺而过,给这个俊朗的北方小城添了几分柔情。古香古色的富贵酒家就在前面,她感觉自己仿佛一脚就要跨过去了一样。
走着走着,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小暖也凑过去看热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密密麻麻围着的人群中,居然是前几天才见过的表哥。表哥就像第一天回来时那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在中间。
小暖了解了一下,原来是城北的养殖户李元顺发现仓库中丢了两百多斤麻子,因为表哥前几天去过那里,所以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叫了人来找表哥讨说法。
这地方就是这样,坐过一年牢,就打上了罪犯的烙印。卖过一次身,就一辈子都别想清白。
小暖冲进了人群,不问事情原委,一把拉起表哥就走。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让表哥这样被羞辱。众人挥舞着长枪乱棍,不依不饶,小暖直接冲上前去一巴掌招呼在李元顺冒着肥油的脸上。
这一巴掌顺利点燃了蓄势已久的定时炸弹。这场以二对众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乌金西沉。
最后不知道谁报了警,表哥弯着腰护着小暖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两个人慌不择路,沿着山路跑了上去。
“哥,是你吗?”
黄昏已至,小暖直勾勾看着面前的一块石头,坐在半山披着金霞的松树下,青着嘴角,仰起头看着燕涪。
燕涪摇摇头,他的棉衣在拉扯中不知去向,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衬衫,露出青一道紫一道疤痕纵横的胸膛。小暖知道,那不止是今天下午造成的。燕涪不说话,在寒风中笔挺的身影显得那么隐忍。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小暖不信她心里血气方刚的表哥已经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懦夫。
“没用的,他们不信我。”燕涪转过身去,背对着小暖,喃喃着说。
“你只不过是急功近利走了错路,他们凭什么!”小暖气愤地吼道,腾地站了起来,背上的伤口被扯到,马上把她疼得呲牙咧嘴的,和刚才义愤填膺的样子十分不和谐,显得分外滑稽。
“小暖,谢谢你。”
“哥,”
“谢谢你相信我,不嫌弃我。”
“哥,每个人都有权利过正常的生活。你已经被惩罚过了,接下来要勇敢地迎接新生呀。”
“小暖,恐怕我没有这个新生的机会。”燕涪说着,又哽咽起来,干脆蹲了下去不再说话。
小暖知道,表哥心里有很多难言的苦楚。
“哥”小暖也含着哭腔,“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们都要坚持,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小暖抱住他颤抖的背,一连串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
“哥,没事的。我会保护你的,就像小时候你保护我一样。你记得不?那年我们俩去偷邻居家梨树的梨子,小时候你太胖了,竟然把人家的树枝压断了,人家拖着树枝到我家来告状,你带着我跑到城南的山上一个洞里躲了半宿,吓得你爸和我爸带着半个城的人打着矿灯找了半宿。忽然觉得和今天的感觉真的好像呀!”
“今天可没人来找咱们了。不对,是没有人来找我了,他们巴不得我再也别回去呢。”燕涪淡淡地看着远处的天,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哥!”小暖嘟起嘴嗔怪他,接着说道:“你不要这么消极嘛,今天刚替你挨了打,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说这种丧气话。你小时候总是救我,可是每次都帮倒忙,救完我你自己就遭殃,现在反过来了,轮到我遭殃了,就当是还给你的。”
小暖站起来,来回晃晃身体,漫不经心地说,一身的伤不由得让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和滑稽。
天边的太阳渐渐落下去了,猩红的余晖吞噬着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归于黑暗。蹲在地上的燕涪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天地那么大,他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一口新鲜的氧气。
“小暖,”
“嗯?”
“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燕涪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对上小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道。刚才还轻松和谐的氛围忽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你,哥,因为,你是,我哥呀。”小暖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
燕涪没有搭话,依旧灼灼地看着小暖,小暖有些慌张的小脸上一张娇艳的小嘴在黑暗中紧张地一开一合,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他俊朗的侧脸在昏暗的阴影下有些模糊不清,小暖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表哥吗?
脚下的枯草被小暖踩到,发出“咯吱”一声,在沉寂的深山中显得格外突兀。黑暗中的燕涪忽然一把抓住小暖的胳膊,不容分说地覆上了小暖柔软的粉唇。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如同一个响雷在小暖脑子里炸开,炸得瞬间只剩下一片空白。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并不那么缠绵,只是简单的贴在一起。然而却很长很长,长到让小暖回过神来时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窒息了。
直到一束矿灯的灯光扫过,小暖的意识猛地回归,连忙一把推开了他。
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父亲带着人打着矿灯找了过来,不同的是,这一次,姑父真的没有来。
原来他不是说丧气话,而是现实真的太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是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小暖被父亲带走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到半敞着胸膛,颓然站在山头的表哥,心忽然狠狠地季痛了一下。
没过几天,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偷了二百斤麻子的,是城东的泼皮黄二。黄二很快就被众人抓住扭送到了派出所。这一天,李元顺领着老老少少十来个人带着大包小包到小暖家里赔罪。一群人很快被接待在客厅吃茶,家里的长辈和一群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完全忘记了今天的主题。
小暖浑身酸痛,扶着腰从卧室出来,强笑着打过招呼就回去了。事后听说,这群人并没有像对自己一样专程去给表哥赔罪。
小暖淡淡一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冷暖。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高材生,将来也许要靠得到自己,所以甚至可以忘记事情的起因根本就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最应该被道歉的人,反倒却被他们抛之脑后。或许是觉得,对待一个蹲过大狱的人,根本没那个必要。大狱都蹲过了,还在乎多这一条罪名吗?
自从那晚分开以后,小暖再也没见过燕涪,即使见了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不明不白的吻,让两个人的关系瞬间变得暧昧不清。面对这种有乱伦嫌疑的事情,小暖有些不知所措。订婚的事也由于小暖的心烦意乱而一拖再拖,变得遥遥无期。
燕小暖静静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黄昏的阴影在地上投下苍老的影子,东边墙上明暗不定的摆钟似乎成了一个佝偻的老人正吭哧吭哧地爬上山头的归处。燕小暖忽然觉得,表哥的出现,似乎打乱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表哥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姑妈和姑父。按照风俗,出家的女儿过完年就要回礼,俗称“回娘家”,姑父姑母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挤进了门。小暖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开了灯,把姑父姑母让进来坐,而在对上燕涪的目光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
“小暖”先开口的是姑母,两个长辈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姑母还是像以前一样和蔼地问道:“你的订婚宴我们几时才能吃到呀?”
小暖把头埋得更低了,“应该,就在最近了。”说完就感受到一股灼热的目光。
坐在对面的燕涪面色沉沉地看着她。小暖禁不住在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小暖,开春是好日子,可不要再错过了啊。”顶着一头银丝的姑父喝了一口茶,用枯树皮一样的手十指相扣圈住自己搭在左腿上的右腿的膝盖,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
“哦”小暖心不在焉地答道。
两代人无聊又略显尴尬的对话一直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小暖的爸妈终于回来了,如坐针毡的小暖长吁了一口气,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坐在表哥对面了。
从客厅溜回了卧室,小暖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她马上意识到,接下来的晚饭还。可能还要继续这种尴尬。一刻都没多想的小暖连忙打开衣柜,想要换件衣服逃离今晚注定难捱的晚饭。衣柜里衣服很多,这都是去年冬天研究生笔试过关之后老妈一高兴带着小暖去扫荡商场的成果,小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好的待遇,当然也就毫不客气地大包大揽,回来装了满满一衣柜。
小暖选了一件紫色的毛衫配了一条银灰色的长裙,外面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呢子,整个人就安全的隔离了风雪。于是跨上包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就逃出了家门。
小城的晚上静谧可爱,雪又下了起来,银白的雪片在凌空翻飞,在橘黄色灯光的抚摸下变得温柔起来,小暖暂时忘掉了许多的烦恼,自顾自在雪中漫起步来。
走着走着,小暖忽然发现,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非常熟悉,那影子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撑着一把伞,一动不动,就站在她正前方,仿佛正在看着她,等着她。
眼角的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这一刻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化整为零,小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去抱住了他。
这个影子就是杨琛,小暖的大学同学,知己之交,也是她马上就要订婚的男友。小暖一再推迟订婚日期,杨琛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就算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一定要亲自来看一看才放心。可是到了这里以后,又忽然觉得一个未订婚的男朋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不请自来,似乎有些唐突,考虑到自己日后在丈母娘家的面子问题,只好站在雪中踌躇不决,没想到在这么一个雪夜里,竟然会遇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傻姑娘。
还真是有缘呢。
“怎么了?”杨琛一手圈住扑过来的小暖,蹭一蹭她的发丝,语气柔和地问道。
“你怎么来了?”小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抬起头来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反问道。
“想你了呗。”杨琛故意调侃,放轻松语气,眼睛却迷离地看着远处的路灯。
“胡说,你想我了,都不看我。”
“看到之后就不想了。”
“你是说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呗?杨琛,你最近是不是打算在王母娘娘头上揭瓦了?”小暖说着,动手就要扯他的耳朵。
“哎呦喂,娘娘赎罪,臣不敢。”杨琛一边躲,一边不忘了把伞遮在她头上,就围着小暖绕起圈子来。
小暖还不饶他,抓住了一只耳朵不肯松开,对着那只耳朵笑道:“不是说了在娘娘面前要自称‘小琛子’吗?”
“是是是,小琛子知错了,娘娘开恩。”杨琛被扯的呲牙咧嘴,还不忘谄媚逗笑,一边还要笨拙地扭过半个身子来给娘娘献上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小暖彻底被他逗乐了,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也许最好的伴侣就该是这样,在他面前,所有的烦心事都烟消云散。
娘娘大人终于开心了,杨琛却轻松不起来,小暖一向乐观放达,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他的小暖这么愁眉不展。杨琛心疼地一把把她揽进怀里,这个熟悉的怀抱带着突如其来的温暖把小暖重重包围,心底里最后一丝委屈也化作一股细细的丝线穿过鼻子从眼睛冲了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承担。”杨琛恢复了他温柔如水的语调,轻轻地摩挲着爱人颤抖的削肩。
小暖却只摇头,不肯说一句话。
路灯下的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彼此,纷飞的雪花不住地落在两人的四周,雪越积越厚,然而路灯下依旧是温柔的橘黄。
深拥中的两人谁也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一个身影默默地走开了。小暖出来不久,燕涪就跟了出来,自从那个混蛋的吻后,他心里一直很愧疚。看着小暖委屈的背影,他真恨自己的混蛋,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怎么开口对她说第一句话。直到看到她那么开心地扑向那个怀抱,燕涪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就如同一个四堵高墙围着的监狱,这是由肮脏的人性砌成的高墙,在这座监狱中,永远都没有刑满释放。然而,只有在小暖这里,有一扇小小的通往新生的门,这扇门的外面,有美丽的蓝天白云,有清新的空气和平等的交谈,那是他唯一的新生。可是现在,他在恶魔的驱使下做了一件千不该万不该的事,他亲手这扇小门堵上了,亲手把自己关回了铁窗和高墙之中。
从此再也没有新生。
是,没有了。燕涪转身,缓缓步入了风雪深处。
订婚是在一个月后立春的日子,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如期而至,只有一个人缺席。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众人推杯换盏,起坐喧哗,用所有华丽的辞藻祝福这对天生的璧人,没有一个人想起那个失落的背影。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非常和谐,非常圆满,非常完美。
当然了,如果没有破门而入的警察。
有人举报在城西的一个酒吧里有人聚众吸毒,警方的头号嫌疑犯当然就成了刚刚出狱不久的燕涪。
然而燕涪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一身红装的燕小暖,看着义正言辞的警察,燕小暖又一次冲了上去,一个响亮的巴掌响彻整个大厅。
“凭什么?就凭他坐过牢吗?”
小暖咄咄的逼视竟然让一群人高马大的警察楞在了原地。
不只是警察,准新郎杨琛愣了,姑母姑父愣了,所有的人都楞了。

原本喜气洋洋的大厅瞬间剑拔弩张,众人噤若寒蝉,连身旁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对不起,”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一分钟,挨打的警察终于回过了神,强忍着怒气说:“我们当然要用证据说话。”
“有什么证据?”小暖眦目欲裂,一双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然而她下一秒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警察手中拿着一块手表,那分明是自己送给表哥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表哥在远走北上广的时候还特地带走了它。可是,它怎么会在警察手里?
“这是他上次吸毒后,遗留在酒吧房间的。有人指证,这就是他的手表。”
“吸毒……”
小暖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回旋重复。
这一天,准新娘燕小暖抛下了所有人,挨家挨户地发了疯一样地找。
当她推开这座小城的最后一间酒吧的最后一扇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半躺在沙发上一脸沉迷的燕涪。桌上还有剩余的冰粉,所有的嫌疑犯都乱成一团。燕涪一个人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燕小暖感到有一股冰凉的东西顺着自己的眼角滑了下去。有什么东西从心头狠狠地掠了过去,她抓不住,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为了什么?
“你们都是一群伪君子,身上穿了一张人皮,就觉得自己挺体面。”燕涪被警察从沙发上拽了起来,破口就骂。结果被推了一个趔趄,转过身来,又蹒跚着步子,抬起手来指着门口围观的众人继续说道:“老夫子说‘既往不咎’,你们自己不敢出去见世面,倒揪着别人的一点事迹当笑话。老子好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们这群鼠辈,窝囊废,日子早晚在你们手中过成一锅粥。”他一个个指着骂了所有人,却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就站在他身旁的小暖一眼。
被警察带走的时候,燕涪还在骂骂咧咧,小暖站在他身旁,一颗豆大的泪珠久久挂在颤动的睫毛上不肯落下,小暖甚至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
有人说那天的燕涪没有吸毒,因为他看起来神智很清醒。也有人说,燕涪只是在逢场作戏,想做给他爸妈看。众说纷纭。总之,三个月后,在一个温暖的春末,燕涪戒毒成功。
然而,这座小城里的人,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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