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1997年,一个初春的清晨,泰国清迈。我照例早起,用过早餐后,去后花园散步晒太阳。
晨曦从不远处高耸的树林隙缝间滑落而出,四围的草丛已由辰光沐浴得青翠,鸟声啾啾地鸣叫,几朵向日葵挺立枝干、昂首朝阳,在清风中舒展着容颜,仿似与我道“早安”,我不禁回以微微一笑。
前年先生去世,儿女各有各的幸福,我也渐渐习惯了一个人清幽简单的生活。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打乱了惯常的宁静。通常这么早不会有人打电话的,一定是弄错了。我不慌不忙地踱步过去,接起并本能地用泰语打招呼:“สวัส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响起一位老者的声音,他的普通话里夹杂了浓厚的上海方言:“侬好!请问是小玉吗?”我发愣了一会儿,小玉是我的乳名,已经太久没用,如今听来居然有些陌生了。
我迟疑了几秒钟,回答:“是的,我是。”
“你好!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了,我是沈先生,你还记得吗?”
沈先生,上海滩最著名的旧人物研究专家,十几年前,他曾因为要写一本传记,找到过我。回忆掠过,我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他轻声却有力地说:“关于你养母的死,我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
我心头一震,问道:“什么新线索?”
沈先生解释道:“她之前的两封遗书,都是别人伪造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怀疑,但是苦于没有证据。直到最近几年,我终于查到了你养母真正的遗书,原来事情真相是另一番模样。”
我不由得愤慨:“到底是谁伪造的?他们为什么要伪造阮姨的遗书?”
沈先生长叹一声:“唉!一言难尽。如果可以,我想见见你,跟你当面好生聊一聊。”
我想了想,说:“下个月我会回国,到时候再约你。”
挂了电话,我走到偏厅,桌上的白玫瑰开得正好,花瓣片片交叠摇曳,娇嫩如玉,还挂着水珠,好像少女微笑时眼眶中还闪动泪影。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两张遗照,左边是阮玲玉,右边是何阿英。
很多年前,何阿英在张家做帮佣时,收养了落难好友的孤婴,后来阮玲玉认做养女。
我,就是阮玲玉的养女,当年她唤我小玉。
此刻,客厅的座钟突然敲响,“当当当……”,一声声由近及远,细数时间的碎片,那些羽化成了记忆,趁此喷薄而出。
记忆由远及近……

二
“小玉,快叫我妈妈。”
“您那么年轻,叫妈妈把您叫老了,我还是叫您阮姨吧?”
“好,好,哈哈哈哈……”房间里传来阮姨清脆爽朗的笑声。
记忆中的阮姨总是一副温柔宁洁的样子。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无暇的脸颊,就像明月一样白得发亮,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总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千娇百媚,皎然出尘。她的腰肢纤细,走起路来盈盈款款。那时候,我经常在画报、杂志上见到她,只是静态的相片又怎能映照出她玲珑剔透、流光溢彩的娇容。
8岁时,我读《孔雀东南飞》,每每读到“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我就不自觉地想,这诗写的不就是我的阮姨吗?
后来我才明白,不该胡乱作比,诗中描绘的刘兰芝是自杀死的,我的阮姨也是。
旧日的时光很柔软,却不想在回忆中变成了化石。

从我有记忆起,我们家要么冷静如井,要么聒噪如市。白天,阮姨忙着拍戏,张达民热衷赌钱,家里唯有我和何婆婆独守着简居。晚上,只要阮姨和张达民都在家,必是争吵不休。
记得有一晚深夜,阮姨从北平拍完《故都春梦》回家。刚回到家,她累得一下坐在沙发上,我赶忙给她端去一杯温水,阮姨从倦容中挤出柔和的微笑,“小玉真乖!”
过了一会儿,张达民从卧室走出来,不耐烦地对阮姨说:“哎,你身上有钱吗?都给我!”
“抽屉里不是还有钱吗?”
张达明头也不抬地说:“我要做生意,家里那一万块我都拿去投资了,到现在还缺一点。”话刚说完,他突然站起身,疾步走向阮姨,并鲁莽地扯过她的手包,从里面翻出了仅余的300元,一把揣进自己的口袋。
待阮姨反应过来,张达民早已出门了。阮姨神色疲惫又绝然地摊到在沙发上,一夜无话。
两天之后,张达民又找阮姨要钱了,“我和另一个朋友合伙做服装生意,需要点钱进货,你帮我凑点。”
阮姨终于忍无可忍了,质问道:“每次你要钱,都说自己拿去做生意。那你做生意赚的钱呢?”
张达民开始耍无赖,他皱着眉头说:“这次还没赚到钱。”
“那以前赚的钱呢?都亏了?”
“那些生意还没赚到钱,快了快了,做生意不能急啊!放长线钓大鱼。要不,你再给点钱我,就算你投资的,等赚了钱我连本带利一次性还你。”
阮姨陡然站起来,大声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哪里是拿钱做生意,你明明就是去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前几天我那300元也被你拿去还了赌债,我有没有说错!” 怒气冲冲的言语中,分明带着哭腔。
张达民这才反应过来:那些天他在外面赌钱,何婆婆是知道,一定是她泄密。他陡然冲到何婆婆的面前,甩手对着她的脸就是两巴掌。“啪啪”两声,动静不大,却干脆有力。何婆婆被突如其来的耳光震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向懦弱的她,不敢理论,只是跑回房间嘤嘤地哭。
阮姨很孝顺何婆婆,见到母亲因为自己被打,她心疼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张达民见状终于心软了,“好了,别哭了,我保证以后不打你妈,好吧!我错了。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我大哥领你走上拍戏这条路,你能成为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吗?”
其实,张达民此话倒也不假。20年代初,张达民的大哥张慧冲从日本学成归国,加入了当时的中国电影摄制机构。在张慧冲的引荐下,阮玲玉报考了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并在16岁时主演了第一部影片《挂名的妻子》,反响热烈。
后来,她又接拍了《野草闲花》、《故都春梦》、《桃花泣血记》等电影,几乎都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从来没有受过专业表演训练的阮姨,凭着自己的灵气和悟性成为了当时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女明星。大家都不得不承认,她是位天才演员。
阮姨红了,日子本该越过越好的。可是为什么名利来了,幸福却走了呢?

那天张达民打何婆婆,阮姨一直不肯原谅他,甚至提出了分手,张达民死活不同意,阮姨已成为了他的摇钱树,他怎会轻易放手。
几天后,我们一家四口正坐在餐桌上准备吃早餐,张达民指了指桌上的报纸,对阮姨说:“先别急着吃,先看看报纸,这两天出了大新闻。”
阮姨犹疑着展开报纸,突然她脸颊绯红,杏眼圆瞪,浑身颤抖。张达民紧盯着阮姨,得意地说:“《电影明星胡蝶诉未婚夫林雪怀无故解约案今日开庭,千余旁听者挤破法庭门厅》,怎么样?有意思吧!听说律师提了很多涉及胡蝶隐私的问题,很私密,很刁钻,但是胡蝶只得一一作答。在场的人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这可比看什么电影都有趣啊!啧啧啧……”
张达民将左边嘴角一歪,眼睛眯成一条缝,猥琐地笑道:“不过,大明星阮玲玉16岁就跟我同居的故事,丝毫不比这个逊色。要不要我将那些详细经过讲给那些黄色小报的记者听听?我敢肯定,你的这段情史准能卖个辣价钱。”
“你……”阮姨顿时又气恼又羞愧,她面色如土,想驳斥,却气得说不出来话。
“好了,早餐吃完了,我出去做生意了。”张达民的笑容里分明藏着刀子,“我劝你别想着跟我分手,白费力气!”说罢,摔门而去。
阮姨离开餐桌,窝在沙发上。她双手抱住肩膀,将头渐渐地埋下,身体不停地抽搐。
一旁的白玫瑰朵朵枯萎,坠落了一地,只有香如故。
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怕人言汇成愁海,心酸难捱。

三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纷飞的战火烧到了上海。为了躲避战乱,我们全家逃难到了香港。
后来,听闻上海的战事稍趋平息,阮姨执意要回去。张达民却对繁华洋化的香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果断拒绝了阮姨:“要回你自己回,我可不想走。”
反正阮姨早已疲于应付这位自私卑劣的张公子,他不回去更好,阮姨乐得清静。于是张达民独自留在香港,我们回了上海。
不久,我们搬到了新闸路沁园邨的一幢三层小洋楼里。走进那个宽敞明亮、装修考究的新家,我和何婆婆开心得手舞足蹈。阮姨看到我们开心,她也笑了,被阴霾笼罩了好久的天空,一下子放晴了。
只是,我到了黄昏时才发现,我们家也迎来了新的男主人,他叫唐季珊。
后来张达民跑来闹事,终被阮姨以每月支付100元持续两年的代价平息了。这次因为有了唐季珊的撑腰,阮姨在张达民面前态度很绝决。
阮姨终于迎来了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段时间,阮姨每日坐在梳妆桌前,一边对着镜子悠然地描着眉,一边哼着小调:“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魂梦飞入楚阳台……”
有时,她也会饶有兴致地给我抹蔻丹,将千层红细细搅碎,捣出红汁,用小刷轻轻涂在指甲上,根根红印,一层覆一层。然后她拿起我的手,对着阳光出神地端凝,赞美又像自夸:“小玉的手真漂亮。”
客厅里每日都有最新鲜的白玫瑰,精简雅致,那是唐季珊派人空运来的。
唐季珊是真心爱她,将她捧于掌心里呵护。只是,旧人面,日日见,总有厌倦的时候。爱情浓烈有时最可怕,因为恋浓易变淡,转瞬成空。

然而,很快唐季珊就厌倦了阮姨,开始只是冷淡,后来甚至动辄打骂,还常常不准她进家门。
有一晚,上海飘飞起薄寒的雪花,阮姨去朋友家打牌,玩到很晚才回。她刚走进家,就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唐季珊,他正沉郁地抽着雪茄,一脸焦躁不安的神色。见阮姨回来,他突然咆哮起来:“你舍得回来了?晚上死哪里去了?”
性子温和的阮姨陪着笑,说:“去朋友家打牌,我事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先睡呢?饿不饿?我去给你冲杯牛奶。”
阮姨边说边向厨房走去,谁料唐季珊一下子扑上去,恶狠狠打了她,还揪住她的头发,像拎只小鸡一样,一下子扔出了门外。
他对摔倒在地的阮姨啐了一口,骂道:“你要弄清楚,你是我唐季珊的女人,就得凡事都听我的。以后你再这么晚回家,就只能睡家门口,冻死活该!”说完,他将阮姨连同冰雪世界彻底挡在了外面。
阮姨的神情,我一直没看到,但可想而知。她一个纤弱女子,在外面空守寒风,饮尽了多少悲凉。
因为他争吵和摔门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我和何婆婆,我们慌张地下楼,正准备劝解,谁知唐季珊好似有预感,突然转身对我们怒吼:“谁都不许给她开门,不然我就打断她的腿。”
何婆婆吓得战战兢兢,拉着我悄无声息地上楼,眼泪暗自落下,无可奈何。
那晚之后,阮姨大病了一场。
一周后,阮姨身体刚好些,就收到了一封律师信,是张达民要以刑事诉讼告唐阮二人通奸,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当时,民事诉讼被告可委托律师办理,不必亲自到庭,可刑事讼诉被告必须亲自到庭,还要站在法官案右边一个竖立的木栅栏中,接受问询。之前,张达民就折腾过一场民事诉讼案,并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而此次他的目的更加险恶而昭彰,他就是要趁机狠狠地羞辱阮姨,让她从此抬不起头来。张达民很清楚阮姨一向谦顺胆小,又特别看重名声。
此后几天里,各色小报大肆渲染、虚构有关阮姨的情事,那些真假汇杂的文章以“私生活”、“秘闻”等为题,充塞着“同居”、“通奸”、“主仆之恋”等肮脏的字眼。唐季珊因为被牵连,变得更加心烦,对阮姨的态度愈发粗暴了,还常常好些天不回家。
阮姨彻底崩溃了,她哭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哭得累了,便躺在地上静静地睡着,我们怎么也扶不起,只能给她披一床毯子。
每次阮姨一哭,我和何婆婆也跟着哭。可是多悲哀的眼泪,都洗不清她心头的伤痛。
窗外阴雨绵绵,白玫瑰的花蕊,碎了。

四
1935年3月27日,联华公司为《新女性》举行盛大的庆功晚宴,中国所有的电影前辈和大腕几乎全都到了。
当晚,阮姨穿着一件绿底花织锦紧身旗袍,烫着大波浪卷发,脸上薄施脂粉,耳垂上挂着唐季珊送给她的红宝石耳环,双眉挑得又高又细,狭长的凤眼里流淌着无尽的风情妩媚。席间,阮姨一改平素的腼腆,她谈笑风生,频频向众人敬酒。
敬完酒后,阮姨抱起黎民伟的八岁儿子黎铿,在他嫩白的小脸上轻轻地啄了又啄,黎铿是阮姨拍电影《神女》时的小搭挡,阮姨平时就很喜爱他。
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是阮姨生命中最后一场晚宴,她在酒席上的兴奋表现并非醉态,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向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同仁们,还有这个给了她无限风光与无限哀愁的世界作最后的诀别。
晚宴后,阮姨和唐季珊去了上海最好的扬子舞厅。他们的故事,是在舞池中开始,也应该在舞池中结束。
跳舞结束,回到家中,阮姨摘下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环,换上了一对很普通的彩珠耳环。那是阮姨的父亲生前省吃俭用买给她的,也是她生命中第一副耳环。
当唐季珊睡梦正酣时,阮姨把三瓶安眠药混在一碗八宝粥里,坦然地吃下。
生命的最后一夜,阮姨心如止水,独自承担着所有的哀愁。从生到死,或许她一直就是如此,孤独无依。

唐季珊发觉后,立刻将阮姨送至医院。当时在我家附近就有广仁和诺尔这两家医疗水平先进的大医院,但是唐季珊偏偏舍近求远,故意绕到四川北路的一家日本医院,因为他当心去了大医院事情闹大名誉受损,而这家日本医院承诺为病人保密的。不过,等到了那里才知道,这家医院夜间没有值班医生。随后他们又开车来到黄河路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由于诊所里缺乏急救设备,医生拒绝单独为阮姨施诊,直到这时唐季珊才不得不打电话给阮姨所在的联华公司请求援助。
在联华公司经理黎民伟的一再坚持下,唐季珊将阮玲玉送到了位于蒲石路上的一家有治疗条件的医院——中西医疗养所。通常服用安眠药过量的人,如能在4个小时内得到治疗,是有存活的希望的。可惜,此时距离阮姨服药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药力已侵入五脏六腑,即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将阮姨带走。
1935年3月8日下午6时38分,阮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当天,她的遗体停放在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阮姨穿着生前最喜爱的蜜色绣花旗袍,躺在百花丛中,脸上似乎还有未来得及擦拭的泪痕,黑亮蓬松的鬈发依偎在脸的两侧,她看上去淑秀静美,仿佛只是静静地睡去。
我和何婆婆在一旁哭得声音都哑了,甚至奢望这撕心裂肺的召唤,能让沉睡的阮姨再次醒来。可惜,她永远也听不见了。我们那个家,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阮玲玉的死,令整个上海乃至全国都为之震惊。当时已经沉疴在身的鲁迅先生,以赵令仪的笔名,写下《论人言可畏》的檄文。艺术界同事和大批市民自发来到殡仪馆,向她的遗体告别,从殡仪馆到墓地的20多里路上,30多万民众为她送行,灵车所经之处万人空巷。
可惜,30万人的哀痛,能浮起倾世峥嵘,独挡不住一人离散。
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五
阮姨死后,张达民去殡仪馆拜祭过她三次,每次都会痛哭流涕。只是何婆婆和唐季珊还记着他曾对阮姨的纠缠和诋毁,只要见面,定会将他狠狠地痛骂一番。后来,张达民由阮姨之死摸到了一些赚钱的门路,参演以阮姨为原型改编的话剧,并以当事人身份在台上声泪俱下地发表演讲。1937年,香港拍了一部关于阮姨的电影《谁之过》,张达民在片中本色出演。
唐季珊在阮姨的葬礼上,数次哭得昏厥,还当着记者的面发誓,说自己再不会有别的女人,她要守着阮姨的爱过完余生。可不久他就有了新夫人,还和一个酒吧女郎交往了很长的时间。好在,唐季珊遵照阮姨遗嘱中的要求,一直供养何婆婆,并抚养我到中学毕业。
何婆婆剩下的生命,充斥着回忆的眼泪和指责,除此,并无其他。她每日跟我念叨阮姨年轻时候的事,追忆中透着深深的懊悔:
“阿阮从小就好乖好懂事的。阿阮8岁的时候,我终于求得张老爷同意,让她以半费优待在上海崇德女校读书。阿阮学习很好,又孝顺,一有空就从学校溜回来帮我干活。
“有一次,阿阮从衣服口袋里掏了几颗糖出来,跟我说是同学送的,她舍不得吃,特意留给我的,她剥了一颗塞到我的嘴里,我真是从嘴里甜到了心里。那时候虽然苦,可是我们过得很开心。
“阿阮真是个好女孩,她不该有这样的结局。都是我不好,是我害的,我害她这么年轻就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都是我的错!当年,胡蝶要解除婚约闹上法庭,经历了律师和记者的围困羞辱,最后还是挺过来了,因为每次上庭,胡蝶的父亲一直握着女儿,鼓励她,支持她。可是阿阮每次面对男人的欺负,我只会教她忍让,我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她:‘这就是你的命,要认命。’这么多年来,我只会教她认命。阿阮是我害死的,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啊……”
何婆婆每次总是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我唯有一边流泪,一边紧紧地抱住她,让她的情绪慢慢平复。可是一时的平复,怎敌得过一生的懊恼。她每天以泪洗面,没多久,就哭伤了眼睛,后来她眼里的世界终究和她心中的世界一样,黯淡无色了。

再后来,经历了岁月的磨砺,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结局。
1938年10月,穷困潦倒的张达民,因肺炎死在了香港。
1962年,何婆婆病逝,享年82岁。
唐季珊经营的茶业公司一落千丈并宣告破产,他流落到台湾,沦落到捧着茶叶到处兜售的地步,最后终于惨死街头,时间不详。
我改名唐珍丽,随丈夫赴泰国定居,生活还算幸福。

六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泛黄的过往,一幕幕绕上心头,等回忆倏然停在脚下,当年稚嫩的囡囡,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
我回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尘满面,鬓如霜,腰背佝偻,双眸浑浊。这些年,我生活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国度,本以为早将前尘往事悉数抛尽,却不想,发生过的事,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只会偶尔想不起而已。
岁月微凉,何处可以话沧桑。沧桑看透,何处可以言悲凉。
一个月后,我见到了沈先生。80年代,沈先生为了创作《一代影星阮玲玉》,曾约我做过好几次访谈。一晃过去了十几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上次他还精神矍铄,这次见面已尽显老态了。
“小玉,很多年不见了,这些年你还好吗?”
“沈先生,我老早就改了名字。小玉只是一段往事了。如果不是您执意追查,我是不太想提起的。”
“你是讨厌那段被记者穷追不舍的日子吧?各种流言蜚语搅得你家无宁日。”
“嗯,我喜欢现在宁静的生活。”
“这次确实是事情重大,不然我也不会打扰你的宁静。”
一番寒暄之后,沈先生进入了主题:“其实关于你养母的遗书,我一直很怀疑。第一份遗书叫《告社会书》,你的养母虽然是30年代的大明星,可那个时候明星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加之她的性格谦顺,按道理她是不会写出这样言辞激愤甚至赫然回击黑暗媒体的文字。第二份遗书里,充满了对唐季珊的深情厚谊,可是据我了解,当时你养母和唐季珊的关系并不好,唐季珊对她动辄打骂,还在外面有了新的情人,他叫梁赛珍,是你养母的同样好友兼邻居。
“当然,原本这只是我的怀疑,没有证据,我也不能妄加论断。这些年我翻查了当年的旧报纸,还真的找到了新线索。原来你养母去世一个多月后,在1935年4月27日的《思明商学报》上,不仅刊登有你养母的真实遗书,还附了一篇文章,说明了遗书被调换的缘由。原来,当初唐季珊交给媒体的遗书是他委托别人模仿你养母的笔迹写的,执笔的人就是梁赛珍的妹妹。一个半月后,梁赛珍实在良心不安,这才把当年你养母的真实遗书公之于世。
“后来,我四处打探梁赛珍姐妹两的消息,可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清楚是她们自己躲起来了,还是被唐季珊害死了,想追查细节也不可能了。”
说到这里,沈先生将一份报纸递到我面前,“我特意带了一份报纸影印件过来,你可以看看!”
我战巍着翻开报纸,几个赫然醒目的大字闯入了我的眼帘“阮玲玉遗书”,我赶紧往下看,只见上面写着:
达民:我已被你迫死的,哪个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离后,每月又津贴你一百元吗?你真无良心,现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满意足!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悟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不必哭!我不会活了!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
季珊:没有你迷恋××,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做吧!我死之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过去的织云,今日的我,明日是谁,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还有联华欠我的人工二千零五十元,请作抚养她们的费用,还请你细心看顾她们,因为她们唯有你可以靠了!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
原来,吉光片羽的背后,躲藏着一个无声老去的秘密。
当初,我们都以为阮姨死于“人言可畏”,没想到事实上,她是死于自己内心的绝望。当年,她深陷于张达民的纠缠无法自拔,以为唐季珊是那个救赎她的人,于是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谁料,她不过从一个深壑,跨到了另一处绝境。清艳凉薄的邂逅,成了心头不愈的血痕。
看罢,我泪如雨下。这个真相太残酷了,从前,以为阮姨至死留恋唐季珊,我的心里还会时常浮现一丝温暖,至少她临近诀别时,心底还会不舍。而今看来,她该是生无可恋,义无反顾了吧。
从前,阮姨常常问周围的人,她是不是一个好人。也许是因为上天的不公,让她开始怀疑起了天理报应。

阮姨死后,唐季珊一直供养何婆婆和我,究竟是出于深情,还是因为心有愧疚?终不得而知了。如今,他们都到了九泉之下,一切恩怨是非,该了了吧!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我拭干眼泪,话别沈先生,自顾自地离开了。
我恍惚如梦,独自在上海的街道上游荡,凄冷的春风一阵阵吹来。很多年没回来,上海真是大变样了。我特意绕到新闸路,当年的那座小洋楼早已不在,真真“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不经意路经一家花店,看见店门口摆放着好些新鲜的白玫瑰。那是阮姨生前最爱的花,清简纯良,像极了她的性子。
浑浊的老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过了好久,我掏出手绢,把眼泪擦干。
或许,将一支玫瑰开看,它便自成了世界。可惜大家都执迷戏中,出不来了。而阮姨,终陷落于那个黑白灰的世界,化作了永恒。
阮姨,真相已解,您安息吧!如有来生,一定要幸福!
三天之后,我回到了清迈。从此,故乡的人事和恩怨,终于与我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同时,渐渐淡了,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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