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指尖尚有麻麻的触感,古筝的弦音甚至隐约在夏诺耳边徘徊,可她刚才明明在家里练琴,为何转眼间竟会来到一艘小船上?
天空飘下棉絮似的雪,落在船夫的斗笠上,落在清澈的水中央,四周一片严冬的肃杀,可夏诺并不感到寒冷,她坐在船夫身后,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船桨一下一下划过湖面,水声相伴,小船向对岸的万家灯火驶去,眼前一切似乎都是真实的。夏诺咬紧嘴唇,怯怯出声:“请问……”
船夫身形微顿,慢慢转过身,斗笠下的脸苍老瘦削,混沌双目布满血丝,吓得夏诺倒抽凉气,船夫问她:“你见过我女儿吗?”
“没见过!”夏诺惊声尖叫,她抱住头,声音里带了哭腔,“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她不管不顾地站起身,船体剧烈摇晃,夏诺重心不稳,一头栽进湖里。
1.
浴缸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夏诺憋不住了才从水里探出头。原来这就是溺水的滋味,和那天的感觉一样。
妈妈说她晕倒在古筝旁边,身上并没有湿,可她确实溺水了。
回忆起那天的经历,夏诺既害怕又好奇。当时她的意识清楚知道自己在家里,而她的身体却在一条船上,迎着风雪向前行驶。
她记得那船夫一身古代服饰,声音嘶哑,面容可怖,当时她只顾害怕,可如今却觉得,船夫好像在等什么人,而且等了很久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结论,回想起来竟感到深深同情。这不是幻觉,她也没有穿越,那么会不会是那老人需要帮助呢?
夏诺顿时产生被召唤的感觉,她立刻穿好衣服走出浴室,决定再去试一次。
绑指甲的空隙,客厅里传来爸爸的声音:“这么晚了还弹什么弹!不怕邻居有意见!”
夏诺手一抖,忍住不说“电视机声音那么响,你不也在看吗”
她高声喊道:“就弹一会儿。”
“一天到晚就知道弹琴,有个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得靠分数说话!”
弹琴要抛开杂念,静心净神,夏诺对待音乐向来虔诚,她深呼吸平复心情,不去理会。她闭上眼,十指熟练地翻飞于琴弦之上,流水般的琴音潺潺而出,渐渐地,她听见了水声。
依旧大雪纷飞,一叶扁舟,桨声灯影,船夫问她:“你见过我女儿吗?”
夏诺吞咽口水,保持镇定,“抱歉,我没有见过。”船夫的双眼就像熄灭的火烛,她立刻说,“但我可以帮您找。”
船夫一阵没命地咳,咳得夏诺一阵揪心,她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我可以帮您。”
“山雨楼,”船夫突然呢喃道,他松开握船桨的手,猛地抓住夏诺,“求求你,求求你。”
夏诺吃痛地叫出声,她安抚道,“好,我答应你,您女儿叫什么?”
琴弦忽的一震,夏诺一个激灵睁开眼,妈妈按住她的手,问道:“作业做完了吗?这么晚了不要弹琴了。”
她眨眨眼回到现实,一声长叹,泄气地弯下腰,一时间只觉得疲惫不堪,“做完了,我马上休息。”
女儿的乖顺出乎意料,妈妈一愣,有些于心不忍,“爸爸不是不喜欢你弹琴,等你考上重点高中了怎么弹都可以。”
“然后他会说等我考上重点大学怎么弹都可以,”夏诺用力拍打额头,没好气地打断:
“他就是觉得音乐没用,艺术没用,有功夫练琴不如多做几道题……好了妈妈我真的要休息了。”
夜里,夏诺辗转反侧,自从升上初二,爸爸越发反对她弹琴,曾说的陶冶情操全都忘到九霄云外。不过比起这些,船夫的含泪恳求和燃起希望的双眼更让她心酸,她意识到只有自己可以帮助船夫,不禁对自己的承诺怀上神圣的使命感。
一定要帮他找到女儿,夏诺信誓旦旦。
2.
山雨楼是家有名的饭店,历史悠久的大楼和古色古香的装潢令它远近闻名,夏诺并不陌生,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船夫会说山雨楼,这跟他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这天周日,夏诺借学校实践的名头,说自己希望了解山雨楼的历史渊源,经理看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好下午客人不多,便好心接待了她。
听了好多无聊的发展史后,夏诺进入正题:“请问,这家饭店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传说啊?”
经理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这并不是浪漫的传说,而是个悲伤的故事。传说山雨楼有近百年的历史,曾经并不是饭馆,而是家乐坊。
有一个女子常来吹箫弹琴,梦想能进乐坊拜师学艺,可惜她家徒四壁,父亲是个船夫,母亲又常年生病,纵使她天赋异禀也无缘学堂。后来不知为何,那女子离家出走,再无音讯,老父日日来山雨楼等,却等不到女儿归家。
经理喝口茶,见夏诺眼泛泪光,不禁笑了,“小女孩也太多愁善感了。”他接着说:
“后来啊,乐坊师父见他可怜,便把女子喜爱的筝赠与老父,老父去世以后,那把筝并没有随他入土,于是代代流传。”
夏诺抹掉眼泪,哽咽问道:“那他女儿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那女子万般悔恨,成了不死之身。”苍劲有力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夏诺回头,是一个满头银发但西装革履的老人。
“老板,这就不用和一个小姑娘说了吧。”经理向夏诺介绍,“这是我们老板,常给我们讲故事,你也可以问问他。”
夏诺点头,“您刚才说,不死之身?难道他女儿还活在世上?”
“那只是传说罢了。”老板笑了,“传言那古筝具有神力,寄托了老父生前的残念,凡是弹奏者都会看到一个老船夫,声泪俱下地询问女儿的踪迹。”
古筝辗转经手,数百年韶华之后,来到夏诺的家,让夏诺看见老父的残念,冥冥中自有缘分,她更加坚定了要帮助船夫的信念。
盛夏烈日炎炎,午后街头行人很少,夏诺一路狂奔,虽然老板不知道女子的姓名,虽然她还找不到她,但她至少能告诉船夫他女儿也许还活着,也许生活得很好,或许能令他感到宽慰。
但是当她满身大汗地赶回家,却得知爸爸趁她不在,已经把古筝扔掉了,垃圾车才来清扫,夏诺再也找不回那把古筝了。
“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事儿,”爸爸目光躲闪,但言辞不容反驳,“到时候你考不上好高中,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只有我能说!”她朝爸爸大吼,转身冲回房间。
夏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静立良久,眼泪簌簌掉落,她无法向父母解释此刻的绝望不仅因为他们漠视女儿对音乐的挚爱,更是因为她辜负了一个老人,违背了诺言。
那把古筝会去哪里?要过去多久才会再有人见到船夫,又有谁会愿意帮他寻人?难道他要永远在大雪里忍受思女之苦,孤身泛舟湖上吗?
3.
之后半年里,夏诺没有放弃,她有空就去各大乐行里弹琴,可不管她弹什么曲子,都没能再见到船夫。夏诺自嘲地想:本来就只有那把古筝里有他的残念,她当然不可能用别的古筝见到他。
那份承诺,终究还是完不成了。
这成了夏诺心里的刺,每次弹古筝,她都会想起爸爸,想起他的强烈反对和轻蔑嘲讽,想起他把古筝轻易丢掉,想起他害自己没能履行诺言,而后曲不成调,思绪溃不成军。
这不是好兆头,夏诺变得烦躁易怒,虽然她的指法依旧熟练,但是奏出的乐曲却和之前不同了,似乎总是缺了什么,就像流水少了波澜,花田失了芬芳。
乐器大赛在即,爸爸很看重这张含金量极高的奖状,“学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点用了。”夏诺能看出爸爸眼中真切的希冀,但心上滑过的一阵凉也难以忽视。
舞台上,夏诺努力保持平静,但奈何一闭眼都是船家落寞的背影,茫茫大雪将他掩埋,仿佛对她的无声质问。
最终,她两手一甩,中途起身,毅然将一切扔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告诉爸爸,她再也不弹琴了。
爸爸很意外,以为女儿是在赌气,可时间长了,他发现夏诺真的变了。女儿不再听音乐,不再和他们讨论乐谱,整日闷在房间里读书学习,死气沉沉,看他的眼神里也好像缺了什么,他说不出却看得出。
一定是因为学习压力大,爸爸压下心里的不安,安慰自己。他不能明白女儿的执着,如果对待音乐不能纯粹,夏诺宁可放弃。
爸爸不会懂,所以她也不想说,只埋头按照爸爸的希望认真读书,并以实际走高的分数证明她的努力,这样就不用听爸爸唠叨了。
只是梦醒时分,她也会忽然很想和爸爸聊聊天。
4.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夏诺想起船夫能不再悲伤,久到只在心中留下淡淡遗憾。
拿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夏诺独自来到乐器行,却提不起兴趣。
再买一把古筝。她近一年没有碰过音乐,面对满屋乐器,几乎感到一丝陌生。
一年里她很少和爸爸说话,开始因为愤怒,后来因为无奈。爸爸有过几次示好,试图缓和父女关系,但是夏诺希望听到他的道歉,爸爸却放不下身段,僵局持续太久,两人适应了一般保持默契,谁也不搭理谁。
然而此时此刻,夏诺还是哭了。安静的乐器行里,她望着窗外的盛夏,想起爸爸,想起船夫,想起曾经为音乐痴狂的自己,心里止不住地委屈,终于无声落泪。
有一个姐姐走进来,看到哭泣的夏诺,便拿出纸巾朝她走来。但夏诺却止住眼泪,怔怔地望着她。
为什么她一身普通装扮,夏诺却在她深邃的双眸中,看到了万象飞鸟,看到了山川河流,仿佛世事变迁全部印刻在她眼中。
“这样啊,”听完夏诺的诉说,她淡淡笑了,“我和你不同,小时候我也喜欢音乐,父母都很支持,但是家里没钱,后来又发生一些事,我离家出走,等我回到家里,父亲早就过世了。”
这故事实在太耳熟,和她牢记于心的传说惊人吻合。夏诺不敢相信,难道船夫苦苦等待百年的女儿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吗?她问道:“我爸爸是工程师,姐姐的爸爸呢,是干什么的呀?”
她眼中泛起柔光,湖水倒映月色一般明澈,她说:“我爸爸是划船的,船夫,你听说过吗?”
夏诺说不清自己是何感觉,不懂为何她会再次流泪,在女子诧异的目光中,夏诺对她说:“你爸爸一直在山雨楼等你,你知道吗?”
女子的笑容敛去,眼中的万事万物好似倒退一般隐去色彩,她慌张移开视线,却瞥见窗外的青葱夏季。
那时不是这样,不论星移斗转,她也记得那一年,是怎样的寒冬腊月。
女子名唤叶晗,自小热爱音乐却苦于饥寒,她不曾强求,愿意一生侍奉父母。纵使母亲病入膏肓,她也不曾有过一秒放弃的念头。但是有一天,父亲喂母亲喝药,还没喝完母亲就匆匆离世。叶晗起了疑心,把药拿去询问大夫,才得知父亲在药里下了砒霜。
叶晗有多爱父亲,就有多恨父亲。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踏着一地残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不敢去问更不敢回家,直到过去很多年,她相信自己可以面对父亲了,才踏上归途。
“可是父亲早已过世。”叶晗握紧双手,声音颤抖:
“村长告诉我,药里之所以会有砒霜,是因为母亲哀求父亲让她解脱,父亲是忍着巨大悲痛看着母亲离世的。”
原来都是误会,她不在的日子里,老父该有多难过。如果能彼此多说一句话,这对父女就能善始善终。夏诺感到内心一震,有什么在胸腔中呼之欲出,她问叶晗:“后来你因为悔恨,成了不死之身,活到现在?”
叶晗噙着泪水嗤笑,“也许吧,可有什么用,父母再也回不来,而我心里有愧,也再不能奏出好听的乐曲。”
如果那把古筝还在,她现在马上就能让她见到父亲,可这不可能了。
“对不起。”夏诺觉得自己应该替爸爸向她道歉,叶晗不解,听夏诺把之前种种告诉她后,叶晗愣神良久,渐渐笑了,“一把古筝怎么可能拥有神力,保存百年?能亘古不变的,是乐曲不是乐器。”
可夏诺后来用过很多古筝,都没有再见到船夫。叶晗轻拍她的脑袋,柔声安慰:
“别再想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早就放下了。”
夏诺深深看进叶晗的眼睛,抽抽鼻子,孩子气地嘟囔道:“你骗人。”
5.
夏诺才不相信叶晗真能放下,时过境迁又怎么样,如果换作是她,要是不把当年的遗憾弥补回来,她一定会永远后悔下去。
“我答应你爸爸会找到他女儿,我也不想耿耿于怀一辈子。”夏诺仰着头,表情坚定,她伸手抓住叶晗的手腕,好像生怕她消失。
这份幼稚而真挚的信念让叶晗心中震动,可是把那古筝已经不见了,她们又能做什么?
夏诺搬来两把古筝,在其中一把前坐下,她对上叶晗微微瞪大的双眸,“我们一起来,你刚也说了,亘古不变的是乐曲,不是乐器。”
叶晗犹豫地坐下,双手抚上琴弦,竟一阵战栗。夏诺闭上眼,对她说:“弹琴讲究静心净神,心无杂念,我们什么也不要想,就算失败也当相识一场,好吗?”
眼前女生不过是个孩子,却说出这么老神在在的话,叶晗被她逗笑,逐渐放松下来,轻轻拨动琴弦。
曲调宛如瀑布倾泻,冲开禁锢尽情流淌,夏诺感到丢失的东西正随着乐声回到内,她陶醉于久违的感觉,直到乐声淡去,水声潺潺。
这里的时间似乎从不流逝,仍然雪花飞扬,树影婆娑,大风刮过,船夫一阵颤抖。
叶晗坐在夏诺旁边,怔怔地环视周围,她的视线落在船夫身上的一瞬,夏诺看见她眼中再无山河,只有盈满的泪水。
什么是父女呢?就是女儿穿着现代衣服,还未出声,还没喊一声“爹”,船夫已经转过身,扔掉船桨,哭喊一声“叶子”把女儿抱在怀里。
夏诺又想哭了,不光因为她时隔两年终于完成任务,更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初衷,原来她想帮助他们的原因,不光是使命感,还有她真心希望一对父女能够团聚。
她难以置信,这一刻她竟然那么希望爸爸能在身边。
她听见叶晗和船夫在不停地互相道歉,等二人止住哭泣却又相顾无言,只在漫天飘絮中相视一笑,好像夙愿得偿。
视线所及忽然斑驳,船夫的身影变得模糊,夏诺听见土崩瓦解的声响,湖水震荡,小船摇晃,最后猛然翻倒……
屋外依然是灼人的盛夏,夏诺和叶晗走出乐器行,两人沐浴在阳光下,都没有说话。许久,叶晗打破沉默:“谢谢你,这么坚持了却我们父女俩的遗憾。”
“那个地方消失了,对吗?”夏诺有一点不舍,叶晗对她摇头:“父亲早就去世了,那里不过是他的余念。可你不同。”
夏诺眼睛一眨,微微笑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也要谢谢你们。”
她对船夫的同情,来自她对父爱的渴望,她从不曾怀疑爸爸爱她,但她多么希望爸爸能听她说话,明白她的爱好,理解她的追求。
不过她想她现在能够坦然面对了,她帮助过叶晗和她父亲,父女二人时隔百年依然能解开心结,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晚上回家,一定要主动和爸爸说话。夏诺为自己打气。
这是她对自己的承诺,是她的又一个使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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