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金色夕阳斜洒在天台上,给少年的眼睛镀上一层光亮。
井琛随意把腿晃在半空,似乎身下的几十米只有咫尺距离,暮光穿破红云,他举着相机按了几次快门,每一瞬都美好得让人不忍错过。
他垂下头翻看照片,碎发挡住光线,阴影笼罩着眼帘。
最后悉数删除。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不过今天,如果他愿意,生活就会多场戏。
但他不爱演戏。
坐在天台另一侧的女生却喊住他:“喂,给我拍张照吧。”
这声音和井琛看那一眼的印象很契合,冰冷,没有生机。
他顿住脚,发现那女生还在看着天空,模糊的侧脸泛着一种过度的白,相较于光线的缘故,井琛更愿意相信她是吓的。
他说:“我只拍好看的景物,当然,如果你不是人,我也是乐意拍的。”
女生果然回头,几缕碎发被风从马尾里揪出来,身不由己地飘动。
井琛抓住时机,按下快门,他眯了眯眼,还挺上镜,有点像日本的一个女明星,“下次见了给你。”
然而女生再次绊住他的脚步:“我想看看。”
井琛有点后悔刚才手欠拍了照。
女生肩膀单薄,站起来便显得高挑,风吹着她往前,头发更加凌乱。待她走近,井琛看清她右胸前绣着“隅城一中”的红字。
原来不是初中生。
不问同意,女生直接拿过来相机,转身开始对焦拍景,操作熟练。
井琛觉得好笑,这附近像她这么大胆的人还真没几个。
“你不上学吗?”女生问。
他垂着头,目光无意识地跟着女孩的发丝左右移动,戏谑道:“早就不上了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
“早就不上了姐姐。”
女生把相机还给他,往后捋捋碎发,眼神清明,悲伤的情绪散了许多,她撞上他的瞳孔,对视了几秒说:“我叫时卓。”
多此一举,但他并不在意,反正很快会从耳朵里排出去。
女生长相很干净,至少比他身边的人都干净,像来自于过去的时空,他觉得眼熟,于是井琛又问:“时卓?哪个时卓?”
“每时每刻都很卓越的意思。”
相机里多了张照片,天台,斜阳,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青山,光线处理得一点都不好,他按下删除,像是自言自语:“每时每刻,不累么。”
“你说什么?”时卓回头看他。
井琛没理,迈大步子往前走,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
“我听到了,”时卓突然说,“我很累。”
两人拉开了挺长一段距离,但井琛耳朵好使,尽管声音很弱他还是听到了。
矫情是她这个年纪的通病。
井琛见怪不怪,头也不回地拉开铁门:“累就停下来呗。”
这栋居民楼要拆,以前井琛还想着有朝一日能搬进来,站在最高的地方对那些老鼠说,他们不一样。
井琛亲眼见证了它的变化,像一个耄耋的老人,脏器日渐虚无。
楼道空旷,他觉得如果刚才那女生突然出现会很像鬼影。
没下几层,沈萧就上来了,他哥们,也算半个弟弟。
“琛哥,照今天这速度,入眼的不少啊。”沈萧作势去拿相机。
拍的好的挂网上能赚几个钱,他负责拍,沈萧负责后期。
井琛绕过他继续下台阶:“回去再看,饿死了,做的什么饭?”
“爆炒猪肝,你爱吃的……哎楼上,操,有个美女!”
被沈萧牵引着,他下意识回头,时卓面色沉静,正一阶一阶往下来。井琛自觉往后靠了靠,鼻尖一阵薰衣草的清香,自始至终她都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像只从天堂下来的花孔雀。
“哎美女!”沈萧拧着的眉毛舒展开来,猛地转身跟上前,“你是不是那天开音乐会的那个?”
时卓默不作声,淡淡掠过他们。
井琛从女孩身上收回视线,她除了会动,和周围的石板没什么两样。
他抄起裤兜,懒懒道:“音乐会,亏你想得出来,挑菜也得看看能不能吃。”顿出两秒钟的时间,他拿手肘撞了撞沈萧,“这女的,想自杀。”
如果沈萧能听出来,那他自然承认这是句假话,但沈萧没听出来。
“操,那你不救她!”
“救她?没那闲工夫。”男音不高不低,听不出任何情绪。
水泥路坑坑洼洼,路灯接触不良,忽闪忽闪地,有人喷着唾沫骂它的祖宗。
卖串串的、卖豆腐脑的、卖手抓饼的,还有卖惨的。
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小城,这个角落里的味道已经融进了血液,下雨天闻不到的时候他居然还会生出些想念。
路上都是熟人,一口一个琛子萧子,喊得比谁都亲,或许本质上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井琛叼着烟往前走,可有可无的话都留给沈萧说,反正他爱说,嘴皮子也溜,说不准哪天还会说过来几根油条。
不过井琛还是想,等他有钱了一定要先建条路,整天走一样的路太他妈糟心了。
穿过闹街,水泥路的尽头是一片平房,最后一户是他要去的地方。
铁门锈迹斑斑,屋子这么多年一点没变,地上铺的是砖路,从缝隙中长出草来。
没有狗,没有猫,只有蛐蛐在叫。
一盘猪肝,两碗豆腐脑。
井琛了然,兀自坐下。
沈萧拎两瓶啤酒过来,直接用牙磕开,一瓶递给井琛:“哥,以后少跟石头那人打,他这人忒不是东西,上次黑瘸子赢他三局晚上就把人揍了。”
“有钱为什么不赚,他又揍不过。”井琛凉凉道。
他俩的主业,打麻将。
“哎揍肯定是揍不过你,关键你运气忒好,次次赢,我怕其他人也跟着来。”
“猪肝,咸了。”
“有吗?!我吃着比以前好吃多了。”
运气是有数量的,被分散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如果运气一直都很好,那就说明这个人活不长。井琛一直都这么想。
一口干完剩下的啤酒,井琛起身往外走。
“哥,我妈不在你还回去啊?”沈萧嘴里含着饭,含糊着吼,井琛都能感觉到有豆腐喷了出来。
“回去。”
哪个是他的家?哪个都不是。
当他妈把他丢给沈萧家时他就没有家了。
八月二十八号,又快到月初了,女人打过来的钱一次比一次多。
门前的石墩上蹲了只白猫,远看过来的时候还吓了他一跳,叫声微弱,他只觉得讨厌。
第二天傍晚,来到天台,那女生居然还在。
有种被侵犯的感觉。这是井琛的专属领地,就连沈萧都很少上来打扰。
他走过去,不稍示告诫不是他的风格。
时卓却像是专门在等他一样,数着脚步声回头,盯着他说:“教我变坏吧。”
声音薄如蝉翼。
看不到风,但女孩的发丝在动,一直保持着回眸的姿势。
相机有点沉重,井琛被她看得一时挪不开视线。
他挑眉:“学傻了吧,变坏还用教?”
“你就说可不可以吧。”
莫名其妙。
井琛找了块地坐下,风从毛孔能钻到血液里,半晌,他吐出两个字:“随便。”
时卓轻笑,撑着地面远离高空。今天她没有穿校服,井琛侧头正好看到被风掀起的裙摆,粉色的。
“还真不负责,我以为你会说什么要上进,要努力。”那种似有似无的悲伤又被女孩藏了进去。
井琛开始调光:“你自己的人生,爱怎么过怎么过。”
两人保持沉默,时卓坐回原来的地方,风又把她的裙子掀起来一次,井琛很想把她推下去。
“拍的很好看,为什么要删掉?”
井琛继续按着删除:“记住就行了,太好看的不能留下来。”
往下,闹街里开始有小摊出现,像是只会在夜里活动的生物,以一种固定的频率日复一日的生活。
时卓轻晃着白皙的小腿,想着刚才的那句话,忽而偏过头对他笑:“再给我拍张吧。”
井琛脾气不好,如果说这话的是个男人,楼下的水泥地早就是一片血红。
幸亏有颜值撑着,声音听起来也还不错。他吸了吸气,拿起相机,没错,他就是这么肤浅。
“昨天的那张,你没删吧。”
“删了。”井琛继续进行手下的动作。
时卓又问:“刚才这张呢?”
“也删了。”
余光里女孩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剁碎,井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你自己说的,只让我照,删不删我说了算。”
“你再给我拍两张,一张都不能少,这次不准删。”
井琛心说,你有毛病吧,就算要死,也他妈用不着这么多遗照吧!但他怕了这个女生,因为她不怕他,身边从没有女生敢这么对他说话,敢这么说就是找死,他连女生也打。
再缠下去怕是又要浪费时间,他对着她举起了相机,拍得很认真,单纯因为美好不该被情绪打扰。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慢,每天都像是一场没有意义的轮回。
“操!不会吧?!”一个寸头说。
“操他妈的井琛,你他妈是挂吧,这么臭的牌他妈能自摸?!”说这话的男生黑瘦黑瘦,一双眼睛狭促精明,他叫石头,家里稍微有点背景,在街上就能是条会咬人的蛇,被吃的,都是老鼠。
井琛在桌沿磕磕烟灰,夕阳正好照进眼里,带着嗜血的红光,吐出一口烟,低声说:“不服再来。”
靠里的男生已经准备下场了,闻声回过头:“琛哥,到点了,还来?”
“来,怎么不来。”井琛叼着烟,扯扯领口,开始搓牌。
相机挂在椅背上,平常这时候他该拎钱走人了。
他确实是因为时卓。
在这个圈子待久了,就不太希望平衡被打破,网上说他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井琛觉得网上是在放屁,因为他有时候比谁都想逃离这个圈子。
“他妈继续!老子就还不信了!”石头说。
石头每次都押得大,那两人玩不起下场了,井琛没管人全不全,兀自搓牌,摆好后两个老头上来。这就是他生活的圈子。
很快围了一圈人,层层叠叠,空气中满是令人窒息的汗臭味,井琛丢了个东风,心里开始骂操。
骂完操,一个女生巧巧接上:“井琛!”
手上的烟灰抖落,烫了他一下。
井琛回头往外看,从人挤人的缝隙里他看到一只光亮的眼睛和白嫩的皮肤。
“六条!”石头说。
井琛掏出两张红钞,拎着相机起身:“不打了,算你赢了。”
他的身影很快被人群淹没。
屋里一个围观的说:“他娘的,来了你这张六条那小子就胡了!”
“他这手气,不服都不行!”
街上的味道虽然不好闻,但比刚才那环境干净多了,尤其是晚上,沉淀了一天的欲望开始滋养生长,空气就变得混浊,也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井琛问:“你从哪儿知道我名字的?”
时卓看上去很开心,她环顾一周,指了指长条凳上翘着腿吸烟的一个男生。
沈萧扬扬下巴,吹了声很贱的口哨。
其实她知道他的名字,她只是想从别人嘴里听听这个名字,好像这样就能和他多点联系。
井琛掐灭烟往旧楼的方向走,时卓紧跟其后。
“你还欠我一张照片。”时卓说。
井琛顿住脚,一脸不可思议,风灌进女孩嘴里,吹得她眯起了眼,井琛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抬脚往前,步子迈得更大了。
时卓几乎是跑着才能跟上他,气息不稳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井琛冷哼,“我揍人的时候更好看。”
余光里的女孩悻悻地缩了缩脖子,他稍微爽了一下。
连着三天,第三张照片了。
井琛隐隐觉得不安,率先掌握住主动权:“这是最后一次。”
时卓也有应对方式,她另开话题:“我想在死之前过过不一样的人生。”
井琛手指收紧,想揍人,回头瞧了眼,心里的火忽然变了颜色。
两人迎风而走,风很小,却也能勾勒出女孩身体姣好的轮廓,相较于赤裸的勾引,这种朦胧他觉得更撩人。
“那么多人,干什么缠我一个?”
时卓听出他的语气,胆子大了起来:“刚才说过了,你好看。”
“我不吃这套。”
“你吃的。”
井琛冷眼盯住她,风滑过她的眼角,然后她笑了,白色皮肤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红。
像约定俗成般,每个傍晚时卓都会和旧楼的天台留下一张合影,有时时卓去街上找井琛,大多时候是在天台等他。
只是拍张照,偶尔说几句话,并不聊其他。
但有一点井琛不是很理解,时卓每次都穿短裙,各种各样的短裙。
在他们这里惹眼得很。
没多长时间街巷的人就知道了有个漂亮的女高中生每晚都来找井琛照相。
这天是个阴天,冷风嗖嗖,快要下雨了,时卓天蓝色外套下露出细而白直的双腿,干净的帆布鞋,干净的灵魂,与下面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怀疑她的腿不能够承受生命的重量。
“你就不能不露腿?”井琛蹙眉问道。
时卓轻扬嘴角抬头看他:“不能,不露腿就没办法勾引你了。”
井琛拿下相机,眉头蹙得更紧了:“你露腿也勾引不了我。”
走到一楼,外面吵闹得厉害,时卓跟在井琛身后,她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握紧了。
瞥见两人的身影,一个穿得比她还暴露的女生径直冲过来,沈萧没拦住,趔趄了两步,像是挂在终点线的红布。
她厉声质问:“井琛,她是不是你女朋友?!你明明说过你不会交女朋友的。”
女生不胖,但却掀了他们一身浮土,有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像泪,也像汗。
时卓往后退了退,井琛也往后退了退,不悦毫不掩饰地写在眉眼间。
情况再简单不过。
沈萧赶过来朝井琛解释:“我拦她了,拦不住。”
井琛把头侧向一边,马路两旁的杨树晃得厉害,再往前,矮矮连成一片的是大青山,虚幻,辽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苏芮,不是,她真不是琛哥的人,你别在这儿闹了。”沈萧有些乞求地尝试去拉她。
秋风又掀起一阵浮土,时卓紧了紧外套,往井琛身后挪了挪,小动作被苏芮尽收眼底,她开始用污言秽语攻击时卓。
时卓默不作声,沈萧也觉得这个女生出奇的稳重。
忽而手腕一紧,整个人被大力拉着往前,时卓有点呼吸不过来,但她不想让井琛慢下来。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心跳一唱一和。
出了楼,天已经暗透了,树的影子像生在黑夜里的爪牙。
井琛甩开她,往闹街里走。
“能不能,让我跟你回家?”女孩看着手腕的红印,举到半空,风很凉,“快下雨了。”
这次,井琛从她眼里看到了怯意。他想,那些勇敢,大抵是从她那颗赴死的心里生出的绝唱。
井琛摸出烟,火苗映得眼眸深暗,两人谁也没先挪开视线。
苏芮叫嚣着,听着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
然后他转身,她跟着。
时卓的脸比之前还要白,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吓的。
井琛带她回了自己的小屋,门前又蹲着那只白猫,估计好几天没吃饭了,看上去快死了似的。
井琛叼着烟,拿钥匙开锁,白猫挪到他脚边,他抬脚踢开。
拉开门,女孩抱着猫进来。
两种相近的白色,井琛觉得她们很像,有着一样的脆弱,出现在他眼前,不断找死。
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窜了过去,时卓向后缩了缩。
路不平,还有很多及膝的草,时卓被绊了好几次,井琛一直往里走,没有回头,她只能看见烟头的火星。
井琛拽了拽悬在墙上的绳,突然的光亮让时卓下意识僵在原地,再往前一步,是裂出缝的门槛。
烟灭了,井琛咧着腿靠在沙发上,又摸出一根,打火机凑近嘴边,他吸了两口,隔着烟雾看她通红的脸。
路上那些B啊嫩啊的黄话井琛早就听惯了。
时卓把猫放下,它颤巍巍钻进了桌子底下。
屋里就一张沙发,时卓抽出一个小板凳在桌边坐下,外头开始下雨,砸在石板上像人走路的声音。
时卓又起身把门关上,门不常用,有些下沉,和水泥地撞上了,费了她不少劲。
井琛抽着烟,还在看她。
没什么家具,连水壶也没有看到,桌子上躺着几个橘子,不知道能不能吃。时卓挑了一个,剥着剥着她忽然想起曾背过的一篇文言文。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背到这儿,卡壳了,她好几个星期没摸书了,不过没关系,反正她已经离开了高考的那座独木桥。
“橘子剥这么干净?像女人的屁股一样。”
“……”时卓回过神,橘子的白丝堆成了一堆,指甲染上了青黄。井琛的烟不知何时吸完了,姿势没变,似乎一直在这么看着她。
脸又红了。
“这就受不了?这才哪到哪儿。”井琛往后仰了仰,语气轻佻,像换了个人。
闻声,时卓把另一半也吃了,酸得倒牙。
“你交过女朋友吗?”她问。
“你看我像是那种不近女色的人么?”
“那个女生说……”
“她说什么你就信?不交女朋友不代表不玩女人。”他说这话时热气喷了过来。烟味很重。
时卓抬眼看他,井琛视线灼热,一把把她捞过来,跨坐在自己腿上。
“跟我回家,做这个么?”
咫尺的距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满是惶惑。
大手探进衣摆,扯着内衣扣,却没有想解开的意思,只是拉扯、打转,时卓有点喘不过来气。
冰凉的手在后背点出火花。
死亡远比这个男生可怕,她不怕死,但现在她想她怕了他,也许她其实也怕死。
宽厚的胸膛像一块曝晒过的石头,推不动,碰着了还有点烫手。
井琛的鼻尖蹭着她的耳廓,湿热的呼吸重重地扑洒着。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捏着她腰间的嫩肉忽轻忽重地摩挲,时卓想笑,可是笑不出。
腿下有什么东西顶着她,放在腰间的手忽而用力,女孩的身子往前挺了挺,井琛手臂收紧,耳垂被轻轻咬住,“看到了么,我什么样子?”
摆钟第八次响起,雨声渐小,终于停了。
屋里一片昏暗,靠着后墙,有块地方漏雨,嘀嗒声有节奏地刺着时卓的心脏。
井琛拉了两下绳子,没反应,他又使劲,绳断了。他连脏话也不想说了。
“你终于回来了,我眼泪都流干了。”
井琛蓦地一僵,他寻声过去,女孩蜷缩在沙发后面,整个人小成一团。
半米开外,躺着那只白猫,他踢了踢,硬的,死了。
“怕黑?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什么都不怕呢。”井琛拐了弯,去翻抽屉,世界终于有了声音。
点上蜡烛,女孩仍没有过来,井琛站了会儿,绕过去准备去拉她。
时卓埋着头,黑暗中白得像个精灵。
井琛的视线在蜡烛和女孩之间转了转,把猫踢远了,在她旁边坐下。
“喝很多酒?”时卓低声问,像死去的那只白猫。
井琛抖了抖烟灰没说话。
不止喝酒,她还闻到了香水味,劣质的香水味。
他说的没错,他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也许她不该来找他。
坐得太久,站起来后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井琛敞开胸口接住她,烟灰贴着她的胳膊往下落,眼泪隔着裤子砸进井琛的皮肤。
蜡烛晃动,交叠的影子忽明忽暗。
酒精从不会麻痹他的神经,他一直都很清醒,但他今天可能喝多了。
井琛在水泥地上揿熄烟头,扳过来女孩的身体,眼睛被泪水洗劫一空,只剩下空洞,他想起天台上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他抱起她,很轻,像她抱那只白猫一样。踢开里间的门,井琛把她放到床上。
烟草味从身体两侧涌上来,这应该是他平常睡的床,时卓忽而又觉得自己能惹得起了。
床沿塌下去一块,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影子,他的背很直,他长得很高。
井琛问:“为什么不去学校?”
“那样的生活,厌倦了。”说完,眼泪翻越过了山根,滚到了另一面,然后坠落到枕头上,沁进去。
静默半晌,井琛摸了摸裤兜,烟抽完了。
时卓看着他,找不见眼睛,视线却碰到了一起。
她往里挪了挪,井琛在旁边躺下,“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不知从哪儿又翻出烟盒,时卓大吸一口气,把背转了过去。
醒来已经没了井琛的身影,夜里时卓做了个死去的梦,梦里井琛在她坟前哭得很惨。
她信了梦是相反的这句话,她原本就不打算立墓碑,她不想死后的灵魂也被什么禁锢着。
桌上放着十二张照片,模样没什么变化,肤色是那种永远晒不黑的白。拍照的技术比照片里的人要好,所以时卓一张也没拿。
放下照片时卓没有立即走,角落里的黑色钢琴拉住了她。钢琴落满了灰尘,它现在是条搁浅的鱼,需要人拯救它。
琴键干净,时卓试着和它说了句话,听到了满意的回答。
走到街上,井琛在打牌,对手没有石头,因为他的一天从中午开始。
时卓在路边站了会儿,沈萧拎了根油条过来,和她打招呼。
井琛回头,看看她没说话,注意力很快移到桌上。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萧他妈突然回来了,木桌上不再有人说话。
女人一身酒味,又从皮肤里溢出腐烂的香水味,口红爬到下巴,身段窈窕却狼狈不堪,她摇摇晃晃指着沈萧:“井琛谈女朋友了啊,赶紧结婚啊你!让你那个烂b娘给你打钱啊死不要脸的贱婊子贱婊子……”
“妈,那不是井琛女朋友。”沈萧扶她。
“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你起开!谁是你妈,我儿子是这个长得高的,长得帅的。”女人把胳膊搭到井琛肩膀上。
井琛没说话,扶她进了里屋。
“儿子孝顺,儿子真乖,赶紧催井琛结婚啊,结婚了赶紧生孩子,到时候妈给你买大房子啊。”
女人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井琛身上,胸前的柔软像廉价的猪油。
沈萧坐在椅子上喝完了剩下的酒,井琛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琛哥,早点睡。”声音中有着掩盖不住的苦涩。
女人一醉就把井琛当她儿子,因为井琛看上去比沈萧好,她想要好的,想要比井琛那个嫁给富豪的妈好。
“嗯。”井琛往外走。
夜里没有路灯,风里染上了那个女人的味道,井琛俯身吐在了草上,他看见那只死去的白猫,在黑暗里那么显眼。
他无动于衷,他是杀死它的罪犯,井琛觉得中午吃的饭也被吐出来了。
月亮把影子拉得很长,月亮好像越来越亮。
他想,如果再见到时卓坐在天台上他就把她推下去,她太干净,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但后来,时卓没有再来,像死掉了一样。
沈萧说时卓的确有开音乐会,暑假在艺术中心开的,但并不成功,比肖邦的交响曲还难听,她晕了。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网上说是心脏病犯了,也有说是紧张焦虑症,谁能说的清呢,井琛从来不信网上的东西。
不过照片他是愿意信的,他想起来漫长的时空里有那么一刻他曾遇见过她。
有时候井琛坐在天台上,风把头发裹得很重,低下去的瞬间余光里出现时卓飘起的裙摆,这时他会很想见她。可是他不知道她的家,这条街没有人认识她,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井琛从没离开过他自己的世界。
隅城四季分明,秋天短暂,裹挟着与夏季截然不同的寒冷,这种冷是渐入骨髓的,等躯体变得僵硬,他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冬天了。
中间流淌过的褪色的时间,是他日复一日的苟延残喘,天空白茫茫一片,风终于把那些气味吹散,指尖泛白,这时候他会很想知道在这种天气里女孩还敢不敢再穿露腿的裙子。
跟石头打牌能赚很多钱,井琛吸的烟比以前少了,他想再过不久也许他就能离开这里了。沈萧不会跟他走,女人的钱都留给他,他不会嫌钱脏。
天越来越冷,他开始咒骂过去的夏天太热。
沈萧在卖饭的小摊前大声问他想喝什么,冬天的风很干,他说豆浆。
晚上睡觉的时候开始下雨,井琛续上烟,黑夜里浮现时卓的脸,他觉得她可能真的死了,他有点心慌,但很快又觉得没什么,他一直都以冷血自居。
石头再也不跟他打麻将了,老头给的钱很少,所以他的钱越来越少,不够他离开这里。
但寒冷会让人绝望,这个世界允许肮脏。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十二个月,血液在流淌,可生命不是,漫长的黑夜,糟糕的城市,这里的人都一样。
中午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机坏了,甩缸不转,井琛踢了两脚,没反应,他往外走,想去拿螺丝刀,但转身被绊了一跤,灵魂仿佛摔了出去。
天空白茫,没有尽头,到哪里不是生活?怎么生活不都是归于死亡。他其实没必要拥有很多,堕落吗?堕落,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高尚的灵魂。
井琛开始跟沈萧去唱歌,去泡妞,喝很多的酒,把存下来的钱都花光。
他的生活没有意义,但他想,他之前也是这样,熬通宵,抽烟,喝酒,即使有钱也活不长,所以要尽欢。他的灵魂早就肮脏。
石头拿刀过来的时候井琛一点也不意外,他赢了他那么多钱,早该过来砍他了,况且刚才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妞,谁先主动已经没人关心了。
可是突然一个美梦闯进了酒吧,一条鲸鱼跳出了海面,时间静止在刚好的瞬间。
他好久没见时卓了,似乎又快要把她忘了。
那种白净让周围世界黯然无声。
出来时地面积了薄薄的一个人层雪,脚印像是一朵朵花,开在夜里不会融化。
冷风比刺刀还厉害,划破了喉咙,划破了心脏,井琛一直跑,女孩在笑,她环住他的脖颈,温热的液体坠弯了脊梁。
他接住了她的身体,她接住了他的疲惫。
没有伤到胳膊,刀锋看中了她的手指,和井琛的眼光一样,井琛想,她弹琴的时候一定很美。
第一次见到时卓的时候她的眼睛很悲伤,但现在不是了,也许和着血液一起流走了。
时卓坚持让井琛带她回家,她说:“我不想被除你之外的人摸,他们脏。”
“我也脏。”说这话要耗费很多力气,但他没有低头。
“你不脏,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时卓没说话,她举起右手,隔着血气看月亮,月亮说,你的笑很美。
成串的宝石砸进井琛年轻的船舱,夜风刺凉,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混迹于酒吧。人生总要腾出点时间在忏悔书上涂鸦。
回去的时候空中绽放了烟花,它们和雪花一起很快融化,手指镀着一层柔光,和月亮玩起了捉迷藏。一年终于只剩下了尾巴。
时卓问他:“人能抓得住什么?”
井琛说:“回忆。”
“会忘的。”
井琛放下她,摸出钥匙,很快开门,很快关上,琴弦大概是用他现在的心情固定的。
他扶她进屋,拉开灯才想起来自己欠她一个回答,他说:“总有些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时卓很满意这句话,她想她有这个能力。
血液已经凝固了,手指冰凉僵硬,井琛从没这么小心地对过一块石头。
灯光白得发冷,井琛的脸坐落于光与影之中,时卓想在他的睫毛上弹肖邦。
“琛哥,你会离开这儿的吧。”
低温下人的反应会变得迟钝,过了很久他才点头。
井琛应该受过很多伤,清创,消毒,包扎,熟练地像吃饭一样。
处理好伤口,井琛抬头看她,他们成了彼此最虔诚的信仰者,刹那,黑夜远离了狰狞。
摆钟不合时宜地说话,连续说了十二句话,这一年的尾巴又被吃掉了一截。
时卓看着手上比光更白的纱布,问:“今天几号了?”
井琛说:“十九,十二月十九。”
每天的日子都在重复,但他就是有能力把时间记得清楚,这样耽于无意义的计数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嗯,琛哥,给我拍照吧,在新年到来之前。”
井琛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他从桌下取出一个不锈钢水壶,壶身有一层浮土,但能看出是新的,时卓打开壶盖,发现缺少水杯,这时井琛拎了俩白瓷碗过来了。
水汽袅袅,很久以前死去的那只白猫复活了,钉子般扎进脑里。
井琛轻抬起她的手查看伤口,隔着厚厚的纱布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只是想握住些什么,人总爱给自己找些理由。他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用的陈述语气。
时卓盯着井琛的眼睛很认真地想了会儿,影子在水泥地上左右晃了晃:“现在没有了,现在就算是匕首捅破心脏我也不会死的。”
“那挺好。”
“嗯。”
井琛牵着她的手看了很久,像握了枝枯骨。
“冷吗?”他问。
“不冷,你呢?”
井琛摇摇头,但还是起身把门又往外使劲怼了几下,隔着门缝他觉得冷风想干死他和他的玫瑰花。
他弯下腰,拂上碗的外沿,感受到温度后递给时卓:“凉了,可以喝了。”
时卓接过碗,触到他同样冰冷的手指。
水温合适,她喝了一口,问:“琛哥,你还记得我吗?”
“想起来了。”井琛苦笑,“网上有你小时候的照片。”
“我原本是要放弃的,但你让我爱上了它,我那时还小,读不懂你的眼神,但我知道你想要,所以拿着糖的孩子不应该说痛苦,除非,除非她有糖尿病。”
当时,井琛刚被抛下,在少年宫门口撞上了被妈妈拉着学琴的时卓。但当时他想要的是妈妈,不是钢琴。
死亡就是有这样一个好处,它可以让身边的人遵从你的决定,所以直到时卓留不下了,她才有机会来找这样一个人。
这条街贫穷,这条街肮脏,唯有的勇气是少年眼睛里曾照耀过她的光。
“你觉得不公平吗?”时卓把碗递给井琛,还剩半碗水。
触及到的皮肤依旧冰凉,井琛喝完,碗和桌子碰撞,他说:“世界本来就有很多不公平,干什么追求公平。”
第二天,沈萧过来敲门,井琛好不容易睡着,连头发丝都想去揍他。
见了沈萧,井琛才想起来昨晚石头拿刀砍人这事儿,沈萧胳膊上缠了绷带。
“他人呢?”井琛问。
“进局子了,一时半会出不来,你抱的那妞儿,被他砍了。”
沈萧不打算进,但也不准备离开,门口的这块地方是他一直乐居的位置。
“伤的重不重?”
“不重,李老头非得给我缠绷带,拗不过他,对了,昨晚你去哪儿了?怎么脱身的啊,我找半天都没找见你。”
井琛没多说,两人寒暄了几句,井琛让沈萧先去吃饭,不用等他。
说话声停止播放,时卓瞅着声音从屋里钻出来, 吧啦着井琛:“琛哥,我想吃饺子了。”
“好,我去买。”
“我想吃自己做的。”
井琛揉了揉时卓的头发,像揉在了自己心上:“想吃什么馅的?”
“猪肉香菇。”
井琛买回来后在门口听到了钢琴声,他当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艺术的本质是为了欣赏,无关紧要,他很享受就好。
井琛站了会,推门进来,琴声戛然而止。
时卓等他大显身手:“做吧。”
“嗯?”
时卓蹙眉:“做啊琛哥,我饿了。”
“我不会。”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想试试。”
网络在这时就显得格外有用,但实操部分不会的还是不会。
擀皮很快,桌上骡了一排,时卓觉得井琛包得太丑,自己捏起一张。
“别放太多,别放太少,别对自己要求过高,捏严实就行。”
“琛哥你瞧不起我。”
时卓新拿了双筷子,和井琛同步进行。
“琛哥,肚子破了。”
井琛想笑,包完手里的,从面团里揪出丁点大小的面,擀平,递给她:“补上。”
“琛哥,你真厉害,这个等会给你吃。”
“谢谢你,好好擀皮,给我留点活路,我吃东西也看脸。”
傍晚,两人出去,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除了这点,世界和之前不无二样。
天台上比下面更冷,井琛举着相机找角度,手指关节有些僵化,取景框里坐的着是南极的冰原,是冰原上的雪花。他竟然不觉得害怕。
沈萧说:“琛哥,听老头说你又开始弹琴了啊,不打麻将了啊?”
然后他擦着井琛的肩走过,肩膀连冰凉也感受不到了,等他过去,凉意才又回来。时卓没有说话,井琛也没有。
坐到天黑,两人回家。
时卓带了张光盘,上面刻录了肖邦的二十四首,她教井琛认清了大字组小字组,弹各种曲子给他听。
不弹琴的时候他们说话,做饭,享受时光。
钢琴旁有个大纸箱,里面堆满了书,时卓问:“现在怎么不读书了?”
井琛说:“纸质版的太贵了。”
时卓翻出简禎的《女儿红》,尘埃在光线里浮动。
时卓爬到床上,井琛也过去,她俯在他的胸上。
她念给他听。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书的味道陈旧,撞击到灵魂深处,时卓想哭,可是眼睛不想烫伤井琛的皮肤。
井琛从没度过这样的时光。
沈萧只有在傍晚会见到他,说他一个人待出了毛病,老头也在牌坊里喊他,说没有他打麻将没意思。
除夕,井琛给时卓放烟花,两人包了韭菜馅的饺子,时卓也包了几个,有很大的进步。
你吻过多少女人?
吻技很好是么?
五个?
不记得了,初吻给我了,后悔么?
有点。
是有点不公平。那就再不公平一点吧。
夜里,时卓被这个梦惊醒,嘴唇干涩,蠢蠢欲动。
她伸出胳膊搭在井琛的胸口, “琛哥,我做了个梦,你想听吗?”
井琛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意识到她有可能没看到,又嗯了声。
“当时脚下和天台下一样,像浮在空中,但事实上我在一艘船里,河水浑浊却会发光,撑船的人戴着大帽檐的草帽,说那是忘川河,人死后都会走这一遭,孟婆给我端来一碗汤,她长得很慈祥,像我死去的奶奶,这么一想,那船夫也有点像我死去的爷爷,于是我就想到了你,做这梦的时候我刚把光盘刻好,还没来得及给你,孟婆说我们下辈子会是夫妻,我问她能不能放我回去一小会儿,我等不及要过下辈子了。然后我就醒了,所以我得带你回去交差琛哥,我们去过下辈子吧。”
“嗯,走吧。”
“琛哥,我说着玩的,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好好活着的,像你这么自由的活着。”
井琛没说话,时卓往前靠了靠,听他有力的心跳。
摆钟替他回答,和窗外的烟花一起喧嚣着。
“琛哥,可以亲我一下吗?”
井琛侧翻过身,覆上她的双唇,一点点触碰,轻柔虔诚,缠绵入骨。鼻息间终于有了温度。
他帮时卓撩起头发,抚摸她的面颊,嘴唇在额头落下:“收好了,老子的初吻。”
“琛哥,再给我拍张照吧。”
井琛下床,但把眼泪忘在了时卓脸上。
他拿起相机,摆钟说完了十二句话。
没有开灯,烟火变换着颜色装饰夜空,也装饰了女孩的梦。
快门按下,荧荧的白光被房间从窗帘的洞里吐出去。
“你要好好赚钱,去看看人间。”
时卓张开手,想抱住他,井琛也想,但空气破碎了,梦里只剩下虚空。
他睡了,他醒了,心死了又活了。
井琛洗出照片,和之前的放在一起,过塑,珍藏,刻成一天的长度。
冬日平庸的绝望在这个普通的清晨被风吹散,阳光始现,并不耀眼,他知道,他的人生静默地翻开了新的一篇。
离开这里前,井琛写了首曲子,有句词是不见人落,但闻风过,今宵月冷,念与日增。这句话在梦里出现过的。
一起梦到的还有他本该从楼上坠落的生命,孟婆说,你若是想回去,只能用下辈子来抵。所以时卓回来了。
他想,下辈子他一定可以找见时卓的,缘分?缘分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从来不信。只是这辈子没有她,日子可能比想象中要难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