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长长的石阶上,背后是一家正在宣传的蛋糕店,姨妈、我、妹妹手里各拿了一根排了三十分钟队才买上的小排骨,边吃边望着对面小吃街上拥挤喧嚣的人群。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和人群只隔了几米不到的距离,却有一种遗世独立、身处清净桃源的感觉,我称它为最远最美的距离。
我们的旁边还摆了一桶刚买来的串儿,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实现自己的价值。正习惯性的准备进入“自我放空”的时刻,突然听见旁边的姨妈大叫了一声:“你干嘛?!”扭过头去,发现一跟串儿正漂浮了起来,再向上望去,一个小伙正尴尬地望着我们,这时那漂浮起来的串也重新着陆了。
“你们不能坐在这!”小伙高声说。我细细打量他,黝黑的皮肤,矮胖的身材,两撮不怎么整齐的胡子,深蓝色上衣凌乱的扎在黑色裤子里,腰间暴露的皮带更突出了他的邋遢,一手提了一个粉色水杯,一手拿了一张写有字的纸,具体写的什么,我没有看见。
“为啥不能?”姨妈紧接着凌厉地问。
“你们不能坐在这。”他重复着,语气稍微软了一点,显然没有想到姨妈这强烈的反应,因而被吓到了。
“我们等会要进去买东西,在这坐会,不行?”
“就是不能……奶奶,我肚子好饿。”上一秒板着脸的他这一秒却笑了起来,边笑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也饿,我一天没吃饭了。”姨妈没好气地说。
“奶奶,我肚子好饿……饿……”又是重复着同一句话。
‘大概是一个骗人钱财的’我心想。可是看见他四肢健全,我就顿时没了耐性,准备驱赶他。
“奶奶,饿……”我一阵无语,重复同一句话,被人无视,尬也不尬?对他的最后一点同情也随之磨灭了。
姨妈不想与他纠缠下去,从桶里抽出两根细细的肉串递给他。“呐,拿去,就给你这两根。”
“谢谢奶奶!”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拿着那两根肉串满意地走了。
他的一句答谢,让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望向他,只见他又来到蛋糕店旁仅拿了一块免费品尝的蛋糕,随后又向前走去。
“也许是我想多了,他可能是太饿了才会这样。”我心想,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我们坐了一会,起身走回酒店。街上的人更多了,人群像潮水一般迎面涌来,我们在这起伏的浪潮中缓慢前行。
同样的喧嚣,同样的杂乱,同样的人群。
低头再往前走,抬头,恍惚间看见了一个矮胖的身影。
定睛一看,不正是他吗,那个刚刚像我们讨要的小伙子。只是这时的他与几分钟之前的他截然不同。
他把手中的牌子竖了起来,上面写着“住宿、代买游船票”。举着牌子走到人群前,人们立即走开、远离或者看也不看地摇着头。一直向前走,一直满怀希望,一直被拒绝,一直被无视。那矮小的身影终是被拥挤的、潮湿的、透露黑色光芒的人群淹没了。他的存在,也许,注定是被淹没的、是被无视的。
而我,一向告诉自己平等待人的这个人。在刚刚那一刻也变成了淹没他浪潮中的一员。内心更是羞愧,责备自己怎么能以貌取人,庆幸刚才没有站起来斥责他,要不然他又该是怎样的痛苦!
他的出现终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已经在我脑海里只剩零碎碎片的人。
他和他一样,也是被无声浪潮所淹没的人。
虽然早已想不起他的样子,但我清楚的记得他一直穿一件红白相间的篮球衣。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存在也只是那一件篮球衣了。
那时我大概五、六岁吧。在楼下玩的时候无意间认识了他,具体说了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每天黄昏我都会下楼去找他玩,而他也每天都在楼下。我教他简单的英语,什么apple啦、二十六个字母啦、教他唱英文歌啦,他也会安静地听着,认真的学。当然,我们之间这种才艺展示也是相互的。我教他英语,他给我表演运球、投篮的一系列动作。慢慢的我们也熟了起来。
有一天傍晚我问他:“你多大呀?”
“大概19吧?”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啊?”
“我脑子里有坏东西,别人都说我脑子有病。”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着。
“那你每天都干什么?你不去医院吗?”
“每天早上我爸妈上班时就把我锁在家里,晚上就把我放出来。他们说下个月带我去医院看脑子。”他憨憨地笑着,含糊地说着,仿佛是别人要去做手术一般,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忧愁。
正想说些什么,我妈的声音便从三楼上飘下来“逗——逗,回——家。” 谈话便这样终结了。
第二天在下楼时,他依旧在楼下,不同的是周围来了许多大爷和大妈。我和他向往日一样笑着闹着,远处一个大爷向我招手“小丫头,你过来!”我走了过去,完全不知大爷会说些什么。
“你们咋在一起玩?”大爷用他沙哑的嗓子问到。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大爷仿佛听见了什么骇人的消息,眼睛瞪的老大。“什么朋友,我给你讲,他脑子有病,你离他远点,听见没?”大爷边说边抖动着他的眉毛,我总觉得他说话和抖眉毛是一套动作,感觉不抖眉毛就说不了话一样。
小时候是一个比较乖的孩子,在听见这种不可违抗的语气,只能看着抖眉大爷呆呆地点头。
那天大爷跟我说完话后,我便头也不回的回家去了,任凭他在背后“啊啊”的叫着我终是没有回头。不回头不是因为真的想远离他,而是荒唐的想要保留在大人心中好孩子的形象。
后面几天,我们还是会坐在一起玩,但总没有以前的那种感觉。
“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我猛的问他。
“啊?”他显然呆住了。
“我是说,总得有一个名字吧?不能老是叫你‘喂’吧?”
“没人跟我说过这个,我也不知道……”’
“要不叫我傻子吧,大家都这么叫。”
“好吧,那就叫你傻子哥哥。”我天真的说。现在想想真想给自己一耳光,可那时我却天天傻子哥哥的叫着。
傻子终究是傻子,傻子的心灵跟头脑一样简单。简单的东西人们说它是坏的,因为不懂得伪装,于是无声的浪潮便会将他们淹没。
而淹没“傻子哥哥”的浪潮却因为我的行为而来的更快了。
最后的那几日,我渐渐地不在理他,他跟我说话我也没有反应。给我运球,我也不看。慢慢的,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太晚了,要回家睡觉觉了。”他边说边做了个睡觉的姿势。于是我也毫不客气的走开了。可每当我回到家往楼下望时,总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的样子。
有时想起来,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除了脸上永远露出憨笑,说着含糊的话,做着夸张的姿势,其他的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我曾亲眼见过一群小孩向他丢石子、吐口水,一群大人皱眉对他骂道:“傻子,滚开!”可他也不恼,依旧笑着,然后慢慢坐在一边。我在想他是十分渴望与人交流,所以即使被骂也很开心。
他在深夜会不会流泪?会不会恨上天的不公?也许以前会,时间久了,麻木了,也就不会了。我的出现,让他体验到了交流的快乐和朋友间的温暖,他的心灵正慢慢回温、苏醒。突然间我也莫名其妙、毫无理由的不理他了,对于他而言这是多么的痛苦!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给了一个绝望的人希望,随后又立即掐断它,静静望着绝望的人掉入那黑色的深渊、沉入那黑色的浪潮。
往后几日我很少下楼,下了楼也看不见他。一天、两天、三天……每天下去都找不到他的影子。后来听抖眉大爷说:“那傻子看病去了,他们家把房子都卖掉了,不知道哪里去了。走了好啊,走了好,走了清净!”我稍呆了一下,然后狠狠地瞪了抖眉大爷一眼便转身回家跑去。至于他有没有看见我瞪他,鬼知道呢?我只知道当时心里难受的不行,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做大人眼中的好孩子了。
可是不管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不都是像傻子一样被人们贴上的标签吗?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谈到他只会说“那个傻子。”我们一生会被贴上许多不同的标签,而傻子似乎是他仅有的,想来倒也清净。
傻子走了,小孩子似乎少了一见天大的乐趣,很少能听见他们的喊叫。大人们却经常谈到他,他已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必聊话题。可怜、同情的话从他们上下碰合的嘴中不断的流出,就和以前咒骂他时一样。大人都是变脸怪,脸随时随地就变,变的那么自然。
如今猛的想到他,心中仍是自责。他现在怎么样了?脑子是否正常了?有没有再被别人欺负?这些终究是个迷,也终是与我无关了。
人生,本就是各有差别的。有人生来就到了大家所谓的终点,有人一辈子摸爬滚打却仍是逃不过命运。而我也只不过是那平凡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耀眼,不伟大,却经常被这些毫不起眼的事情所感动。看见被淹没的人竟也无能为力。
喧嚣的街道永不宁静,渴望宁静的心却也被喧嚣所震撼所感动。
夜幕降临,黎明终会到来,下一个被无声浪潮淹没的人又是谁呢?真正的人生结尾,又有谁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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