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算是一个从体制内走出的人吧!
在一所政府单位工作有五年之久的我,没有干部身份,也不享受同等待遇。一位和我同属编外人员的大姐曾调侃我们自己为“伪军”:代表政府为百姓服务,但不属于政府的人。
虽只是充军,实际没被纳入“麾下”,我每天倒也得经历着公务员们要经历的那些人和事。
平心而论,这是份迄今我从事过的最轻松和容易的职业:工作单位属于政府的窗口部门。除了执行上级领导下达的命令之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接待普通群众,解决他们的种种诉求。工作内容都是重复模式。不需要你去创新,也没有多少任务指标的压力------即便有,那也是领导的事。无论你承担了多少工作,每月工资都数额不变的定时发放到位。工作时段集中:每天八小时,很少加班;八小时之外,不会再有工作上的事来找你。周末双休,节假日都属于自己。
在这里工作的期间,我经历了结婚和生孩子的人生阶段,还考取了驾照。孕期享受了特殊照顾,婚假和产假均得以正常享用。产后一年里,每天两小时的哺乳假,一次都没错过。这儿一位领导总是说:“我们采取人性化的管理方式。谁都会有个自己的事儿……”工作日里如果请假,领导们基本都会通情达理的准许。可以说,劳动者的权益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保障。
窗口外,会有百姓认为这是一家冷冰冰,处处按规定办事的单位;窗口内,却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工作的头两年,是最为惬意的时光。那个时候,上级对我们的基本要求只是做对业务,别出差错就行。除此之外,再无过多约束。
后来随着政府职能逐渐从管理型向服务型转变,工作就变得越来越繁琐了。在过去通常只是印在纸上,说在嘴上的管理规定,开始真正的发挥作用。
包括我这样的编外人员在内,上下班之前必须在机器上刷脸打考勤。工作时段不能再随心所欲的使用自己的手机。要学会控制情绪,不能横眉怒对办事群众。每周都要交两篇学习笔记。会议开始增多,偶尔还一大早上班前就要到单位参加个紧急会议。时常有督察和记者来服务大厅转悠,暗中访问。领导们最怕前台的工作人员遭到投诉或曝光,因为他们同样也会因此挨批评,甚至扣奖金。
政府的办公效率逐渐提高,对于百姓来说真是件好事。而窗口内我这样的百姓,依旧像个夹心人,坐在公务员的位置上,拿着最低标准的工资。
同样因为开大会时玩手机,一位编外人员被开除,一位编内人员被要求公开作检查。同样因为被记者抓拍到服务态度不佳,编外人员被开除,编内人员被警告处分。因此没有了身份这一保险箱,编外人员更为兢兢业业。
不知怎么的,在职人员的身体相对来说也更欠佳一些,常常一个单位里七八位干部同时请假住院。而编外人员缺一份额外医疗补助,请一天的假也会从那微薄的工资中扣除。所以即使有病在身,为了养家也得撑着上班。
公务员们的外派任务也多。他们当中常常有人会被抽调去参加会议,培训讲课,辅助基层工作,借调其它部门,或是出差等等。这样一来,虽然在编人员的人数比编外人员的人数多几倍,但实际的工作大多由编外人员来承担和完成。
我所处的服务大厅,每日要接待一千多位居民出入,永远都是人声鼎沸。前来办事的群众大多是自身知识水平不高的弱势群体,和他们要顺利沟通需要足够的耐心。
很多时候,我觉得这份工作的性质更属于一种情绪劳动。
一天八小时,你不得不和很多人说很多重复相似的话,常常说的口干舌燥。即使内心抓狂,也要控制住自己的说话语气和方式,始终要和颜悦色。否则如果招来投诉,那就是摊上大事了。
来这里办事的群体,内心往往也怀着一种不满,所以他们到你的柜台前说的第一句话里,就往往带有负面情绪。如果遇到人多,等待的时间久,或是事情不能一次性解决,那就会有更多的矛盾产生。
但是作为窗口服务人员,你要做的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事情必然要按程序来处理,不能办的依旧不办,但是要会说话,不可以失去耐心,更不能和对方一样发火。这些既是上级对我们的教导,也是我们习得的经验。
日子久了,我的情商在这个地方得到了大大提高。
有时我会想:虽然我在这里挣不到钱,却可以学到知识;如果知识学不到,我可以学到处事方式;如果处事方式学不到,我可以发展人脉;如果人脉无法发展,我还可以积累经历。
五年里,我在成长,而我所处的这个组织机构没有跟随我成长(毕竟成长的方向是不一致的)。它能为我提供那些知识,人脉和经验是有限的,一定时候就到头了。正如人所云:体制内是深井。我想飞,却找不到平台。于是我的诉求又回到最原始的那种:涨薪资。但是是身份而非劳动成果决定收入的地方,这永远都不可能。这里一位领导说过的话让我悟道很深。他在描述一位同事时说:“谁谁谁很优秀,是我们干部家庭出身……”然后我才明白,像我这样的群众在这里其实是差人一等的。
工作越来越不清闲,可我的收入依然那么一点点。我深深的感受到自己在此是一点前途都没有了。一想到二三十年以后,自己依然坐在这里,做着现在做的事,不被当作正式人员,我都不禁要打个寒战。我问我自己:你读了那么多书,就是为了在一个体面的部门里混个低收入吗?你希望你的孩子向你学习吗?
我的一位大学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你们毕业后,无非就走三条路的之一:学术,仕途,商界。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公务员呢?一种人是没什么大的人生抱负和理想,就想碌碌无为的安稳一生;一种人是有背景,进入体制会有人提携;再有一种人就是喜欢从政又懂得为官之道。
我把自己研究了很多次,发现这三种人里我哪种都不是。
我爱白日做梦,喜欢接触新鲜事物和更广阔的世界。我不懂政治,没有做官的想法。从我的父母往上数三代,都从事着与官府不着边的职业------所以我能在政府机构里获得一个临时的职位,已经是超越出身了。
那些有了十年以上工龄也无政治野心和未来的公务员们,大都开始坐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工作基本已失去热情。
办理业务方面,他们操作缓慢又缺乏学习欲望,还常常因反应迟缓造成错误。每天你一边从他们嘴里听到对工作的种种不满,一边又能见他们准时准点的刷脸签到。一提到将来,他们就会说:“我都这岁数了,出去还能干啥?什么都不会做。唉,还有XX年我就熬完了。”
我觉得这就是那种“四十已死,八十才葬”的状态吧。想想未来二三十年,都要在懒惰和抱怨中做着一份工作,我感到了痛苦。退休是他们现在的唯一目标,毕竟丰厚的退休金待遇还是少有阶层能获得的。
常患病的那几位大姐,以“老弱病残”自居,要求领导安排他们到最清闲的岗位;平日里若有任务,也以身体不适拒绝承担。如果她们请长期病假,奖金会被全部扣除;如果她们申请病退,公积金会停止,房贷就没法还。所以她们就选择这样的抱病工作。
八二年出生的娜娜,在我离职前被查出患有重病。她从雄心壮志变得浑身都是病的经历,也是促使我决定辞职的原因之一。
刚来这个单位见到的娜娜,充满了活力:为人正直,业务能力强,爱揽事儿,对办事群众常怀一颗悲悯之心。心直口快的娜娜,在工作上常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常不配合“顶头上司”,招致不满。娜娜也会给上级领导提一些提高工作成效的建议,当然鲜有被采纳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她的建议不好,而是进入体制内,犹如进了一个轮子的内圈:你在里面是推不动它走的。
渐渐的,娜娜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了,并且越来越不喜欢上班,老爱迟到。再后来,她常常身体不舒服,总是一副病态的样子。
我离职后,娜娜给我打电话说,她也特别不想干这份工作了,可自己毕竟还有个公职身份,又下不了决心辞职。
“我就决定这么混下去了。”娜娜给我说。“上班就像一潭死水。反正我现在也得了重病,领导也不会给我安排太多的事儿。”
我读过的中医理论有提到,人的很多病都是心绪导致的。所以我怀疑娜娜就是老想着可以不上班,结果就真的不用上班了。
我不想变为娜娜那样:才三十五岁就得“混日子”。即便这样的公务员工作的确能带来一份保障,可混过去的那几十年可是更为宝贵的时间啊!这一段生命,我是不是可以去经历更为广阔的世界,而不是眼睁睁的让其被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所侵蚀?
当勇气和希望同时来临时,我敲响了书记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对他说:“书记,我想申请辞职。”他很是惊愕,问我为什么要辞职,我告诉他:工资无法满足生活需要;年龄越大路越窄,需要早早出去获得更多的能力。他叹了口气,说:“唉,你等等吧,下个月再说。”
第二天,局长大人请我去他那里小坐,问我:“你怎么就打算就不干了?我们这儿多好啊……”然后他说了很多在这个单位上班的优势,但是没有一句提到和我的收入及人生发展有关的内容。我暗自想:我离开的原因就是工资长期处于低下水平。说了半天您也没说一句要给我涨工资的话呀?您想让我留下来,也得满足我的需求啊!
一个月之后,我毅然离开了这个我呆了五年多的地方。
临走时,快要退休的老干部G 哥拍着我的肩膀:“走吧,呆到这里干嘛?外面哪个地方挣的不比这里多?你在这儿,一辈子就这样。”G 哥因为以前严重违反了工作纪律,被降级后到了这里。
我去给才升为副局长的F老师道别。农村出身的F 老师曾经做过教师,后来凭自己努力考取了公务员到了这里。单位里大家都习惯叫他F 老师。十余年的付出,终于让他获得了一个副科级别的实职。他对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离开这里是好事。”
也不知感觉是否有误,我读到了他们内心的那一份自卑和无奈。或许,他们会偶尔羡慕一下日后我这样没有系保险丝的鸟儿吧?
就这样,我冒充了五年的体制内人员后,又回到了体制外。都说体制外是江湖。江湖厮杀,必有伤痛。我想,如果这份痛,换来的不是思想的麻木,而是灵魂的自由,那生命就不为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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