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世田园,顺子不做杀手,宰个鸡鸭鱼,过得倒也开心。
在江湖闯荡太久,妻离,身边好歹留下个八岁大的儿子。
顺子时常摸着顺成的脑袋,嘿嘿憨笑着:“顺成顺成,顺利成人便好。”
顺成不能在娘亲怀里撒娇,便趴在顺子的背上撒欢:“爹,我要吃鱼。”
“好,爹去给你抓。”
这一天,顺子又去村外的湖里摸鱼,湿漉漉地拎着两个鲫瓜儿沿着河岸往回走,打算再去集市上买些豆腐,回去给顺成炖着吃。
这顿饭,顺成没有吃成。
顺子被乡邻扛回家的时候,浑身血肉模糊。顺成呆呆地站在床边,见篓子里的小鱼还在蹦跶:“爹,你不能炖鱼给我吃了?”
顺子呕出一口血,连咳带喘:“爹怕是以后也炖不得鱼了。”
“没事,我会,以后我炖给爹吃。”
一个“好”字未说出口,顺子便咽了气、闭了眼,两条鲫瓜儿也不再蹦跶。
顺成蹲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左邻右舍把顺子的尸体安顿好,不言不语,不哭不闹。
夜里,村里只有野狗在叫。
顺成把两条死鱼搁在锅里炖熟,盛放在顺子棺椁前面,扑通跪下磕了八个响头。
“爹,吃饭。”
第二日,帮忙张罗丧事的村人面面相觑:八岁的顺成不见了。
————————
“阿成哥,你瞧这花好不好看?”
正在刷马背的顺成转过头,愣了一愣。
站在马厩外的卓青眨巴着眼睛,手里捧着一束刚刚摘下的迎春,笑得花枝乱颤。
顺成低头,应了声“好看”。
“那我呢?好不好看?”
顺成心里一痒,轻轻捋着马背,视线却放得更低了:“也好看。”
卓清莞尔,将迎春攒成花环戴在头上,长裙绣鞋便跨进了马厩。
“脏。”
顺成连忙伸手去拦,没拦住。
踩着满地泥泞,卓清勾住顺成微凉的手指,眸子里全是晕不开的薄雾:“那你喜不喜欢?”
“……我不知道。”
顺成不善言辞,可脑子清楚,她的心里不能有他,所以他的心里也不能有她。
卓青没有生气,只将自己的花环套在那匹高头大马的尾巴上,转身跑远。
不远处,卓牧没了看景的心思,忍不住地摇头叹气。
————
卓牧还记得八年前初见顺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眼中却没有一丝光亮。
从山贼手中救下他一命,卓牧便被这孩子缠住了。
“请恩公收我为徒。”
“辉盛派卓家不收外姓之人。”
“请恩公收我为徒。”
卓牧剑眉微蹙:“给你银两,拿着走吧。”
“请恩公收我为徒。”
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赤脚的顺成在辉盛派卓家门前长跪不起。
第四日,卓牧亲自敞开大门:“你告诉我,为何拜师?”
顺成眼中蓦的燃起一丝光亮:“学得本事,为爹报仇。”
少年稚气,不惧生死,倒像是个江湖人的秉性。
卓牧心有所动:“仇人是谁?”
顺成猛地一颤,指甲抠伤了手心的软肉,沉默半晌才应声:“我不知道。”
“既不知仇人为谁,如何报仇。”
那对眸子里的光亮瞬间化为烈焰,烧得让人心疼:“总有一日会知道。”
卓牧捻着胡须沉吟片刻,终于冲门外摇摇欲坠的顺成招了招手。
一入江湖生死渺,从前不知惧,如今知道了,却再无退路。
——————————
三更刚过,顺成被叫到卓牧房中。
“阿成,你来辉盛门下多久了?
“八年。”
“为师待你如何?”
“粉身难报。”
“青儿待你如何?”
“……骨肉之恩。”
卓牧轻叹一声,又问道:“好孩子,你若喜欢青儿,不需礼聘,真心即可。”
喜欢自然是真心喜欢,但顺成知道,这段姻缘即便结成,必为苦果。
“徒儿当牛做马,难报师父恩情万一,只此婚事,恕难从命。”
卓牧不再多问,蔼然颔首:“也罢,为师自与青儿说清楚便是。”
顺成谢过,叩首起身,正待回房,又被卓牧唤住:“还有一事。”
“师父请讲。”
话音未落,顺成便觉一股锋利的剑气扑面而来,直取要害,避无可避。
“师父,您……”
——————
三日之后,长恭门外。
“顺成欺师灭祖,罪无可赦,还请速速交还我派处置。”
“顺成本就是我门弟子,与贵派毫无瓜葛,何罪之有?”
“让顺成出来,我有话要问。”
闻声,辉盛众人瞬间分为两路,一位少女,一骑白马,一袭素缟,一身冷厉。
推开挡在身前的长恭门人,顺成站得笔直:“卓青,你来这里作甚。”
“我只问你一句,爹爹是否死于你手?”
顺成毫无惧色:“不错,是我。”
话音未落,横空甩来一个长鞭。
顺成并不闪躲,结结实实挨着。
鞭子抽在肉身的声音响彻天地,两派人马皆是错愕。
卓青八鞭已过,顺成血肉狰狞。
“……打够了?”
“你亏欠我的,如今已两清,你亏欠我父亲的,我会亲自向你讨回,长恭顺成,好自为之。”
人在江湖,说什么山高海深,谈什么泽深恩重,都是笑话。
雨断云销,从此决绝,原本不难。
长恭门外,风萧萧兮。
“天变冷了。”
顺成抬头望了望天,隐约听到胸前的鲜血滴在长恭门外的石板上,就像花落的声音。
——————————
长恭掌门无岑既为刀圣,陌上刀路便是长恭门的至上武学。
然而这十三路刀法,即便是无岑最亲近的弟子,也仅仅学至半路。尤其这第十三路——陌上花开,至今未有传人。
“阿成,你的武学造诣颇高,仅仅十日,长恭门的陌上刀路前十二路已被你练出精髓,可惜练出的刀法之中隐约带有剑影,可见你的心不静。”
“是,徒儿谢师父教诲。”
顺成低眉,见无岑面上无喜无嗔,快步上前,将囊中之物双手奉上:“敬献师父。”
“卓氏剑谱!”无岑见之,故作惊诧:“从何而来?”
“弟子高估了卓青……”
无岑派去监视顺成的细作早就回禀,卓青与顺成昨日已在郊外约战,剑谱为约,生死立誓。
两人厮杀间毫无情面可言,卓青功力不敌,被一刀击落马下,凶多吉少,顺成不辱使命,终将卓氏剑谱带回。
“江湖儿女,情长则命短,不提也罢。”无岑施施然将书收入袖中:“这剑谱你可曾看过?”
“弟子不敢。”
无岑心中大悦:“做得好,退下吧。”
“是,弟子告退。”
顺成低眉拱手,忽然间长臂一挥,寒光一闪。
无岑素来警觉,突发此变,堪堪侧身躲过,连忙抽出榻前藏刀凌厉劈下,只是还未运气便觉内脏阵痛,低头一见,腹中早已溅出血光。
倒地不起的无岑满脸惊诧:“你竟然会,陌上开花……”
顺成收刀入鞘,目光凛冽:“师父从不曾教,弟子怎会习得。
“不对,这不是……”
顺成凝眸冷笑道:“师父明鉴,弟子所用并非长恭陌上刀路,弟子用的,是卓氏桃花剑法。”
那日,卓牧的利剑距离顺成的喉咙不足半寸,见顺成毫无招架之力,剑势稍偏,错锋而过。
“师父?”
卓牧松了口气:“你果真不是长恭的细作。”
刚刚那一剑并非无可回旋,如为长恭门下之人,一招破剑刀法不难脱困。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将桃花剑法教于你,该剑法乃是卓氏密不外传的剑术,你若习得,他日辉盛有难,用此剑法足以应敌。”
顺成知道,卓牧是个讲规矩的:“师父,徒儿非属卓氏……”
“无妨。”
卓牧不再多言,静气凝神,均势而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将桃花剑法十三术一一施展。
“阿成,你可记得住?”
“前十二术皆熟悉了,只这第十三术太过深奥,弟子一时无法参透。”
料到顺成会有此问,卓牧眼中已有笑意:“这桃花剑法由我卓氏先辈苦研多年,以第十三术人面桃花为精要,此术一出,中剑之人痛彻五脏六腑,经络开裂,故死时伤处如开遍桃花状,又因江湖门派中仅卓氏可用此术,故此剑法被称作卓氏桃花剑法。”
顺成眼眸晶亮:“师父此言当真?”
“我门密事,如何玩笑。”
“师父如此好意,徒儿心领了。”
顺成默然许久,再对卓牧叩头拜谢,缓缓起身,忽然一剑刺向自己咽喉,卓牧大惊,正要阻挡,谁知顺成趁其不备,剑锋逆行,卓牧不及躲闪,胸前正中一剑。
顺成剑指卓牧,眼神冷彻刺骨:“你为何杀我父亲?”
“你的父亲是被卓氏桃花剑法所杀?”
“没错,如你所言,江湖中仅你一人知晓这第十三术,我爹的伤势,正如你所说。”
昔日,八岁的顺成整晚目不转睛地盯着顺子的尸体,此生也不会忘记父亲身上那片艳若桃花的可怖血痕。
顺子生前常说,江湖多异事,而这异事,也多出自江湖。
对于背井离乡无所归的顺成而言,杀伐决断的刀圣无岑便是江湖。
在成为卓牧弟子之前,他已投身长恭门四年,因颇具慧根,被无岑看中,选为潜入辉盛派的细作。
“我原本只为剑谱而来,不想伤你性命,可杀父之仇,我不得不报。”
卓牧闻言先是错愕,思忖片刻,缓缓开口问道:“孩子,你可知道,是刀伤还是剑痕?”
“刀伤?剑痕?”
那时的自己尚不知刀剑为何物,如何会分辨清楚。
顺成说不出话,只觉得喉咙发紧。
“不是我,那便是他了……”
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卓牧已然气若游丝:“孩子,无岑一直觊觎卓氏剑谱,是因为他怕泄露长恭门的秘密。”
——————
“无岑,你也姓卓,不是么?”
面对真正的杀父仇人,顺成早已悲愤难平。
“当年你背弃辉盛,自立门户,却苦无秘籍立威,卓氏桃花剑法的人面桃花天下难敌,你便将其化为陌上刀路的第十三路陌上开花,又担心早晚会被卓氏识破,所以在辉盛安插奸细助你偷取剑谱,有卓氏剑谱在手,你便可以颠倒黑白,平步江湖。枉你自称刀圣,却是个无耻之徒。”
心中腌臜被顺成一语道破,重伤倒地的无岑不怒反笑:“无耻?忘恩负义,背叛师门。你倒是有情有义!”
卓师傅……
想到卓牧的死,顺成便想到卓青的泪。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之间原本应该无关伤痛。
然而卓青见卓牧的最后一面,便是泣不成声的顺成对着那具冰冷的尸身磕头不止。
“爹爹……”
顺成扶住浑身僵硬的卓青,两只手止不住地发抖:“青儿,你听好,师父被我误杀,千刀万剐我都应当,可眼下辉盛有难,你无论如何都要听我一言。”
卓青怔怔地望着顺成额头上不断渗出的鲜血,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顺成最不忍她万念俱灰的模样,却不得不咬着牙交代下去:“无岑要的不仅是卓氏剑谱,他要的是辉盛覆灭,你听我说,三日之后,你来长恭问罪,对我不必留情,但必须留下一命。还有那剑谱,你必须交于我一日。待我了结无岑,这个人,这条命,随你处置。”
卓青愣怔在原地不言不语,眼中噙不住的热泪滚落下来,滴滴砸在顺成的心窝里。
重伤的无岑还在捧腹呼痛:“顺成,你要是敢杀了我,绝不会得到安生。”
未等续舌,横空一刀,血溅三尺,腥红满地。
顺成从双目圆瞪的无岑胸前将剑谱取回,用他掌门的华服擦了擦沾腥的刀刃。
“您曾说过,人在江湖,生无安,死也无安,师父,请节哀。”
————————————————
卓牧碑前,顺成将剑谱递还卓青,如约物归原主。
卓青双眼氤氲,看不出喜乐哀愁。
顺成将刺死卓牧的那柄剑插在坟前,闭上双眼,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阿青,你来。”
卓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没了动作:“我不想杀你,也不想见你。”
“好,依你。”
顺成缓缓睁开眼,冲着含泪的卓青最后笑了笑,抽剑抹颈,只在一瞬。
世上最好的剑法,若不用来报仇,那该多么可惜。
“阿成哥!”
卓青第一次见到,血光落入黄土,竟会是桃花盛放的好颜色。
远山,有归鸟。
陌上,无归人。
——————————————
顺子拎着半篓子鱼,想着顺成一脸馋相地趴在灶上傻笑,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河边林中,惊鸟四散。
听到不远处的刀剑声,顺子的脚步沉了下来。
不要再管江湖事,这是顺成母亲死前唯一的哀求。
“娘亲,爹爹何时来救我们?”
“青儿,不要怕……”
“将剑谱交出来,否则让她和你一起死。”
“无岑,你也曾是卓家人啊,就不怕……”
“娘亲,娘亲,哇……”
这女娃的哭声虽微弱,却硬生生地将故意反行的顺子拽了回来。
三年前,躺在妻子血肉怀中泣不成声的顺成,也不过是这般光景。
“罢了,就此一回。”
顺子摇了摇头,苦笑两声,撂下鱼篓,向林中深处走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