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F】
90年代初,在一所小学的家属院里,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在日复一日的铃声里过着单调繁忙的日子。
丈夫是个生意人,常年早出晚归,眉清目秀,一肚子文人情思,爱看书,记日记。妻子日日围着三尺讲台,拿着教案课本教娃娃们加减乘除应用题。
家里的俩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外挨了欺负,常常哭着跑回家,在家却是不怕妈妈的调皮鬼。父亲不拘言笑,沉默冷酷,开心的事儿很少发生在他的身上。看到一双子女,说出的话,总归两个主题:好好学习和好好吃饭。
01
一般来说,一个家里常常强调什么,意味着常常缺失什么。
孩子们都不喜欢学习,更不喜欢吃饭。学习上偷奸耍滑,毫无兴趣。吃饭更甚,常年没有食欲,对于饭桌上的饭食,巴拉几下,草草几口,搁下筷子就溜了。
最让家里头疼的两件事,学习和吃饭,每一件事都让孩子们提不起劲儿。
孩子们,学习没有长进,身体一水儿的拔高纤瘦,像两根豆芽菜,黄绿绿、细挑挑蔫头耷脑地在家里晃悠。
他们的妈妈在讲台吃了一天的粉笔灰,下了课堂奔进厨房,等端出做好的饭食,孩子们早就饿得拿块烧饼蘸着辣酱,对付好了。
面对孩子们对待饭食的态度,丈夫提议,以后,每日晚餐的饭桌上,每人一颗煮鸡蛋,补充营养,这个办法——简单、省事。
鸡蛋是个好东西,鸡蛋的做法层出不穷,它是西餐盘中的太阳蛋,它是三明治里的夹层煎蛋,它是朝鲜冷面里的半切煮蛋,它是韩式石锅里的溏心拌饭,它还是长寿面里的太平荷包蛋。
鸡蛋被广泛用在饼干、面包、糕点的制作配料里,鸡蛋是无处不在的。在知道鸡蛋被如此广泛地使用在各种食材里散发香味和制造美味之前,这神通广大的鸡蛋,尤其是鸡蛋的组成部分——鸡蛋黄,让一个孩子,在一段时间里,烦恼不已。
孩子们嘴叼,不喜欢吃煮鸡蛋,甚至是讨厌吃煮鸡蛋——白呼呼黄呼呼散发着鸡屎味极腥的白煮蛋。每当晚饭,对着几颗任务一样的白煮蛋,这家孩子开始歪扭七八,忐忐忑忑,既不能不吃,又不能捏着鼻子吃,嗫喏尝试反抗一下,“能不能只吃蛋白,不吃蛋黄?”他们的爸爸立刻射杀过来犀利凶巴巴的眼神,吐一句“药很苦,不也得喝?”孩子们正思忖犹豫着,他们的爸爸忽然怒喝一声“吃掉”!,随着这声怒喝,孩子们低下头,鼻子、嗓子、眼,酸热起来,鸡蛋黄就着流下来的一股股热泪一口口压进嘴里……这是一家人餐桌上常常发生的再日常不过的情景。
02
往后的日子,每日晚餐吃白煮蛋的时候,大孩子学聪明了,大大方方、积极地抢着拿鸡蛋,毕竟,表现出对食物的热情,是严厉的爸爸乐意看到的情景。
剥皮,咬蛋白,小心翼翼地咬,别碰到蛋黄,一丝丝都别碰到,否则,会被腥味弄得干呕起来。然后,瞅准父亲夹菜的瞬间,挤压着蛋白里的蛋黄,扑腾扑腾跳动的心跟着滑溜溜的蛋黄一样,扑棱一下整个地滑到手心里,同时,迅速换另一只手托住空心了的下半拉蛋白,继续佯装“香喷喷”地吃起来,“别光吃鸡蛋,吃菜!”又喝一声,呆住的一刹那,藏在手里的蛋黄,湿漉漉、滑溜溜地滚到宽大的衣服兜里。抓起筷子夹菜,然后,面红耳赤若无其事地送菜到嘴里。
此后,孩子坚决地以这种方式,持续地改变鸡蛋经由嘴巴、食管、消化道、排泄系统排出的宿命。孩子连同怒喝的奇腥将那一颗颗蛋黄,一并抵抗,抵抗到底。
下来饭桌后,蛋黄每天被小主人悄悄带出来,送它们到各种地方。它们脆弱易碎、它们腥香黏腻,送走它们是挂在孩子心上的一件危险又重要的事情。
那年月,孩子每周换一次衣服,装在阔大衣服兜里的蛋黄,有时候趁着热乎劲儿,溜出去扔了,有时候,趁着家人不在意,弯腰扔在黑咕隆咚的床底下面或者柜子下面。那些,在一个孩子眼里——认为安全的地方。
等待喜欢怒喝孩子的爸爸出门后,孩子们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样子,大声笑,大声喊,追逐打闹。
妈妈说话是不管用的,她只会说一句,“你们爸爸快回来了,”然后孩子们压抑下来欢乐,开始装腔作势,表现得乖起来。
在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里,继续“吃”着白煮蛋,继续应付着不喜欢的饭食。
03
这些蛋黄被藏匿在衣柜下、床底下、屋角旮旯里、垃圾堆里、马桶里、小学校的操场上、臭水沟里、以及臭气熏天的公厕里。
但是,总隔几天,打扫家的妈妈就会扫出沾满灰尘的、发霉的、变硬的蛋黄,他们像调皮的兵乓球,故意地滚来滚去,很难扫进簸萁里,妈妈边扫边骂,孩子傻站在那,乞求那些蛋黄能乖乖地早点进簸萁,早点结束难堪的局面。
柜子底下,床底下,这些容易被清扫出来的地方,是不能再搁了。再找新地方吧。
有一天,正玩得高兴的孩子,被一声尖锐的喊叫声打断,赶紧进屋,只看见搓着衣服的妈妈,提溜着流淌着淡黄色肥皂沫的衣服砸到孩子面前,“你这个妮子……”衣服上布满了蛋黄的碎渣,到处滴答着黄白交替的肥皂水……
噢,这是藏匿在衣服兜里,忘记掏出来扔掉的蛋黄。玩心重,大意,忘记了。
孩子的心,啪嗒掉在土堆里,就像兜里的蛋黄扑通掉进洗衣水里,跟洗衣粉、水和衣服揉搓在一起,进行了一场难解难分、黄白相加的交融。孩子愕然,不敢捡起受惊的羞愧的心,站在那里,等待责骂的结束。
在这之后,每当一颗蛋黄被发现,妈妈总是怒气冲冲一顿。但是这家孩子,天生没有心眼,同样的事情,同样的错误,同样的责骂,同样上演。
这不能怪孩子,实属因为需要藏匿的蛋黄真的不少。日日疲于应付,总有忘的时候。
在屡次被发现扔蛋黄之后,孩子终于长了心眼儿,每顿饭后,用卫生纸包起来,像一个动作熟练的惯犯,带到很远的地方扔掉,远远地扔掉。
不知道有没有大人注意到,一个10岁不到的孩子,常常在偌大的上百平米的空旷院子里溜达,她胆大心细,察言观色,伸手灵敏,揣着一个蛋黄,瞅准时机,准备随时投掷,投掷掉强迫,投掷掉怒喝,投掷掉腥奇,投掷掉责骂。
04
许多年过去了,扔蛋黄的孩子,长大后,尝遍都市美味、异国风味。当然,也经常吃到白煮蛋,当然是蛋黄蛋白一起吃掉。当年扔蛋黄的孩子有了孩子后,看到他吃什么都是津津有味,当然,对于白煮蛋也是同样热爱。恍惚间,想起当年的那个扔蛋黄的孩子是多么荒唐?也许天生嘴叼,也许生性顽劣,也许父亲严苛,也许是家人不善烹饪。
事隔多年,扔蛋黄的孩子隔着屏幕问起老母亲,“还记得咱们家被我到处扔的蛋黄吗?”她笑着说,“好像有点印象,”隔着屏幕喜欢怒喝孩子的老父亲,插嘴过来一本正经地质问妻子,“你当初为什么不盯着孩子们吃掉?”老母亲笑盈盈隔着屏幕又问,“你扔了一段时间,没再发现了,是改正错误了吧?”扔蛋黄的孩子答,“不,基本上都扔了,扔到了家外面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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