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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夜半的狂风骤雨丝毫不影响西南城赶早的节奏。豆腐铺子的豆腐李赶驴上磨，铁匠铺子的张铁匠满头大汗地开工，朱屠户的猪肉铺子早已排满长队，裁缝铺子的薛裁缝也开始伙计……
一大早起来，小顾生抽手走在热闹的经纬大街上，颇为难地思索早餐的吃食。
蓉李记的龙抄手，和合记的豆浆油条还是狗不理的酱肉包外加碗小米粥？
忽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小顾浑身一哆嗦。随后，便被花枝招展的一群女人团团围住。
“小顾生，你的《江湖速抄》什么时候更新？奴家最迷陌云公子了，公子近况如何？”
“小顾生，唐门小蘋姑娘最近爱穿什么花色的衣裳？”
“小顾生，小顾生，九天飞龙徐相公最近会来西南城吗？”
小顾被一群女人围的水泄不通，只得尽力保全自己身上的衣衫不被这群女人撕扯烂，要知道薛裁缝缝补一件衣衫的要价是有多高。
“各位夫人小姐、姨娘姐妹请高抬贵手，手下留情，菩萨心肠、慈悲为怀。《江湖速抄》什么时候出不是我定，你们得去问经纬大街五里外开书肆的封先生。”
“切”，一众女子同时发声，封朝倾是什么样的人呀她们可不敢招惹。
小顾生一拂袖，摆脱一众女子的拉扯，“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最新江湖密闻……”
小顾生扫视一众迫不及待的女人，理了理衣衫，正了正儒帽然后开口道：“六月初八，留骨伞练十三与司马刀司马乘决战燕沙汀。”
“六月初八，那不是三天后？”一干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练十三，兵器谱排名第一，从不轻易现身江湖如同神一般的人物在三天后出现在燕沙汀？”
一群女人你推我我推你争抢着跑向徐夫人的珠宝胭脂铺。
小顾生看着风一般消失的女人们，无奈地摇摇头。最后决定还是去吃小苏姑娘的椒盐芝麻油饼。
02
乙未年六月初八
这天小顾起了个大早，双手捧着小苏姑娘新鲜出炉的椒盐芝麻油饼往燕湖方向去。
还没赶到就着实吓了一跳，燕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堵的严严实实，即使瘦成一条狗也钻不进去。
小顾无奈，蹲在人墙外把手上的最后一粒芝麻舔干净，摸摸圆鼓鼓的肚子向暖翠楼走去。
暖翠楼外凛然站着一排侍卫，一看是小顾并不加拦阻，直接放行。
“小王爷，小顾生有礼。”小顾对着举目远眺的儒服公子作了一揖。
“小顾先生不必多礼。”儒服小王爷并没有收回视线，背着小顾答道。
“小王爷何苦亲自前来，这一役过后小顾必会前往王府向小王爷详述。”
“不妨，小王今日出府踏青正好赶上此江湖事，顺便看一场输赢。”
“呵呵，小王爷雅兴。怎不见小王妃陪伴在侧？”小顾扫视暖翠楼不见人影。
“王妃吗？她在楼下采莲。”
小顾俯视楼下与侍女一同采莲的女子，“啊？哦。”
小顾屈膝在小王爷对面落座。
刚一落座，远处燕湖上松风翻动间司马刀司马乘已然长身飞落于扁舟之上，翩然驶向湖心燕沙汀。
看到突然出现的身影，燕湖周围一阵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在小舟触到汀岸之时，柳枝飞舞，一袭白衣撑伞从半空徐然落于杨柳梢头。
“练十三谅你今日敢赴约，我定取你性命，为家父报仇。”司马从小舟上飞向练十三对面的树梢。
梢头上的人撑伞而立，目光越过司马，飘向远处。
“小顾先生，您当初为兵器谱排名可曾考虑他们的武功？兵器第一，武艺可是相当？”
小顾只听到小王爷的前半句，后半句像是他的喃喃自语，听不真切。
“小王爷，小顾排兵器谱时也考究过他们的功夫。司马刀虽然不在兵器谱前十位，但是司马家司马刀绝技‘乘马流云度飞花’也是名震天下。所以说，练十三此战决计不轻松呀。”
“是吗？”小王爷凭栏远眺，目光迷离。
小顾不明白小王爷这句“是吗”是何意，但是他也没工夫思索其中深意，燕沙汀上决战已然开始。
司马身如闪电，司马刀绝技发挥的淋漓尽致，每一招一式都击向练十三要害，刀刀致命。
好在留骨练十三轻功卓绝，身形灵巧躲过司马二十一刀。
练十三手执留骨伞，以伞当刀，以伞当剑迎战司马刀。
“练十三你一味防守是看不起我吗？出招呀！”
“司马，我杀老司马是冤有头债有主。人死怨清，此事与你无关，我无意与你争斗。今日赴约只为给亡人一个面子，你我点到为止。”
“练十三你杀我父，还口口声声尊称他为亡人，给他面子。练十三你太猖狂，看刀。”
语毕，刀刀逼近练十三，每一刀都距离练十三不足一寸而被她躲开。
“不妙，练十三有意让着司马。这样下去，练十三不死也残呀！”小顾快步趴在栏杆上向汀上望。
小王爷踱步到小顾身旁，迷着眼睛眺望。
小顾看了小王爷一眼，在心里悱恻：小王爷您目力不及三尺，望也白望。
练十三呀练十三，今日你意欲何为？小顾看着大战两个时辰的人不住摇头。
燕沙汀上两人上下飞舞，千刀击岸，百刀破浪。燕湖围观人群不住叫好。
“练十三你一连避我千刀，是何意？你我既然决战于今日，定要你死我亡。”
练十三撑伞避开一串水气，迅速收伞，身形在空中几闪，竟消失在青天白日之中。
司马四处搜寻不见踪影，额上不觉冒出些许汗珠。
左臂、右腿、右臂，左腿，在电光火石之间同时承受重击。司马撑刀跪地，吃力地看向落在自己身前撑伞遮面的人。
“司马好自为之。”语毕，飞身消失于柳梢头。
燕湖边上又是一阵鼎沸，大家万万没有料到这场决战这样结束。
“罢了一场江湖事。”
小顾转身看着小王爷的背影暗自忖度他这句话到底从哪里断句，“罢了一场江湖事”还是“罢了，一场江湖事”？
这两句很大区别的，小王爷您到底停顿在哪里？
“去看看王妃可采好莲花？”小王爷对楼外侍女吩咐到。
“小顾先生，茶肆的柳先生约了我和王妃下午去品茶，您可一同前往？”
“谢了小王爷，小顾粗人一个，不惯这些品茶行令的规矩。”
小顾正打算向小王爷作揖告别，就听一声清冷言语。
“小王爷何时爱看这些江湖粗俗事，白白扫了踏春的兴致。”
一席月牙白曳地长裙的女子在侍女地陪同下款步上楼，将怀中的几支莲花递于小王爷。
“小顾见过小王妃。”
“小顾先生多礼了。”女子扫过小顾，将目光停留到小王爷脸上。
“累坏了吧，下午柳先生的邀约怕是要迟了，咱们便去茶肆一并用午膳吧。”
小王妃躲过小王爷为自己拭汗的举动，接过汗巾回了个“好”。
“小顾先生，我夫妇二人先行告辞，改日再请小顾先生府上一叙。”
“小王爷您客气了。”
小顾望着小王爷一行离开的身影好一会儿，一拍脑袋，“朱屠户说好今日请我吃猪耳朵下酒呢！我怎么给忘了。”
03
距离燕沙汀一战已半年，江湖上的事天天有更新，大家已经逐渐将留骨伞练十三抛之脑后。只不过，司马刀司马乘与人有几场比试，没输过倒是小赢几次而被人津津乐道好一阵。
不过这不是要紧，令人震惊的是这半年来每隔月余便会有一位武林前辈死于非命。究其死因，有人猜测是秋水剑，有人猜测是弥香针，还有人猜测是流光刺，但又都被否决。
“小顾先生您作为武林通也不知死因吗？”
“唉，小王爷您这是挖苦我呢？江湖瞬息万变，我只是小顾，爱打听闲事的小顾，又不是活神仙”，小顾略一停顿，扫视四周，“怎不见小王妃？”
“她回家省亲，已走月余。”小王爷话语中多少带些苦涩。
“小王爷与小王妃伉俪情深，小顾羡慕。”
小王爷收起折扇，栏杆拍遍，望眼前三尺所及。
小顾若有所思，几经徘徊踱步到小王爷身旁。
“昨日我听说惊澜门门主……”
“死于非命是吗？家父听闻噩耗，一早便出门奔丧去了。”
小顾一听，大叫一声“不好”，来不及向小王爷道别便奔出王府。
适逢蝉儿来添茶，小王爷执起茶杯问她：“你与王妃相识几何？”
“五岁相识，而今十八载。”
“十八载！我又与她共度几个春秋？”
“小王爷与小王妃喜结连理已三载有余。”蝉儿不明白小王爷今日怎么了，相思成灾吗？她一直知道小王爷对小王妃情深意重。
“小王爷不用神伤，不日王妃便会归家。”
“我知道。”
蝉儿看着小王爷落寞的背影，隐约听他低吟：“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蝉儿想到这是小王妃临行前夜读给小王爷听的一阕词。
乙未年十一月二十八
九王匆忙奔丧，携随从两人，而今只有随从一人携一伞归来。确切地说已经不能称其为伞，因为它只剩下个伞撑而已。
“王爷薨去前嘱托小人将这把伞带回来给小王爷。”
小王爷摆摆手让人带他下去治伤，一转身他搁在茶几上的手一滑，跌坐在椅子上。
端茶过来的蝉儿看到那把残伞的瞬间便扑上前去，仅仅抱着不撒手，泪满盈，哽咽无声。
小顾走进客厅就看见这幅情状，着实惹人同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小王爷颓废地靠在椅背，没抬头便知来人是谁。
“小顾一早得到消息，便赶过来探望小王爷。”小顾向小王爷揖了一揖。
“本王是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是她的？”小王爷看向蝉儿怀中的伞撑。
“这，”小顾颇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说，无妨。”
“一早便知。”
“好一个‘一早便知’！”
“小王爷，小顾虽爱管闲事，但是有些闲事必须守口如瓶。”
“好，很好。小王此生恨透了‘守口如瓶’这个词，滚出去！”
小顾从未见过温润的小王爷发这么大的脾气，着实吓了一跳，搀扶着哭摊在地的蝉儿马上消失。
小王爷缓缓捡起地上的伞撑，直起身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勉强稳住身形，叫进守在门外的家丁，有条不紊地吩咐老王爷的身后事。
04
过了老王爷头七。
小顾在王府门前来回徘徊，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小顾先生请进府来吧，小王爷等您几日了。”
小顾一听，皱着眉头不大情愿的进了王府。等我几日了？你们一个个眼瞎了没看见我在王府门外跟只流浪狗似的逛荡几天了？
“小王爷节哀。”几日不见，小王爷憔悴不已，下巴上的青意尤为显见。
“小王爷还在怨着小王妃吗？”小顾试探地问小王爷。
小王爷不语，直勾勾地看着小顾。
小顾浑身一哆嗦。
“十八年前，江南制伞名家练家一夕遭人满门，猪狗不留。就是因为练家守护着一个不被人知的秘密。”
“什么秘密？”
“小顾不敢说。江湖事，小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天家事，知道的多了，还管不住自己的嘴，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小王爷看了小顾好一会儿，直到小顾以为小王爷要拔剑刺他。
他看到小王爷摆摆手，屏退左右，“都出去，三丈外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然后起身关门。
小顾诽腹，三丈外？三尺外你能看清楚东西，我脑袋分分钟割下来给您当凳子。
“说吧。”
“其实，这是一个很俗套的宫内讳闻。先帝在位，两妃同孕。一朝变故，先帝驾鹤西去，却未来得及立太子。两妃都想自己的儿子登九五。于是，展开了女人之间的战争。但是，许昭义始终未能争得过王淑妃，王淑妃的儿子一朝登帝，之后王淑妃对许昭义和她的儿子更是百般加害。许昭义为保全儿子恳求自己的远方表哥将她的儿子抱出宫外抚养，自己殒命于宫中。可是，此事后来还是被王淑妃知道，于是她派九王爷以平乱之名除练家于一夕之间。”
“所以，她一早便知道。她的目的是报仇，对吗？”
“小王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日将此事告知她，才不至于造成今日结局。”
“你又错在何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是吗？”
“不是，小王爷。如果故事一直这样下去，小顾没什么可自责的，但是结局往往不是在这里戛然而止。”
小顾略停顿，“王淑妃派王爷去灭练家满门，但不许王爷带宫里的一兵一卒。她知道王爷仗剑天涯，不惜名位，只喜好结交江湖义士。她想此事做的滴水不漏，看似江湖仇杀，也好不牵连到宫里的人。王爷确实带着自己的几个拜把兄弟前去。但是，王爷一直念着与先皇结义的情分，始终不忍心杀害先帝血脉。当他们一把火烧了练家的时候，他拼死闯入火场救出皇子，却猝不及防将自己五岁大的女儿遗落熊熊大火¼¼”
听到这里，小王爷按着桌脚的手指惨白。
“怎么可以这样？本王宁愿……”
王爷救出皇子在自己身边抚养，对外宣称是自己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而老王妃刚烈誓死不要狐狸精入门，带着女儿一同投湖自尽，这些都是掩人耳目的后话。不过任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被遗落火场的小女孩并没有死，她被练家的家园救出逃离火场，并把小女孩当成为主人复仇的工具，灌输她错误的记忆。之后的事，小王爷能猜个大概了吧？”
沉默良久，小王爷拿起身边的留骨伞，如今已零落只剩伞撑。
“她是生是死？”
小顾看了小王爷良久，吐出一句：“留骨损，芳魂殒。”
“你走吧，本王今日不想再看到你。”
小顾向小王爷作了一揖，退步离开。
从那个黯淡的房间走出来，外面阳光大好。小顾大大伸了个懒腰，耽搁许久的《江湖速抄》该出新版了！
尾声
熬了几个通宵终于完成最新一期《江湖速抄》，小顾为了吃上几日没吃的小苏姑娘的椒盐芝麻油饼特地起了个大早。
抽手走在热闹的经纬大街上，看着豆腐李拉驴上磨，看着朱屠户磨刀霍霍，看着薛裁缝与人讨价还价，看着徐夫人挥舞手帕招徕新客……
咦，几日不出门徐夫人的珠宝胭脂铺旁怎么多出一间制伞铺？
江南留骨伞
莫非？
小顾奔进伞铺，好一阵张望。终于在层层伞面后发现人影。
“小王爷，您这是？”
“小顾先生早安。小顾先生莫吃惊，余对制伞颇为中意，觉此甚好，便在此开张。这是余最得意的烟花伞，赠与小顾先生。”
小顾接过小王爷递过来的伞竟有片刻恍惚，好好的世袭王爷不当，当伞匠？
小顾撑着伞，踱步走在经纬大街，停步，望向天空：“练十三，这是你料想的到的结局吗？”
小顾收回目光，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喊一声：“小苏姑娘说好今日给我留的椒盐芝麻油饼千万不要卖脱销呀！”
小王爷站在铺子门前，含笑看着小顾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而后转身走进伞铺。
载《江湖传习录·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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