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伍道祖无限惆怅的是被困在这里,出国的梦想似乎成为泡影,更不要再谈什么个人理想或者是实现父亲报国的愿望。他感到极度痛苦的不是被禁锢的无聊,而是自小形成的一种光荣的想像,对父亲寄予他厚望的丢失。就算再也出不去,他都不觉得可怕,理想逐渐消弭却是无法承受的伤害。
对于伍道祖的低回情绪,我几乎能够感同身受,仿佛他讲的就是我身边最熟识的那些人所发生的故事,没有一点生疏感。这种丧失信念的阴冷情绪,应该更容易在男人心中引起共鸣,尤其是经历相似、家庭环境出入不太大的人,比如我,说那是我的故事也毫不违和。
这也正是他向来不大服气我的真实原因吧?因为骄傲,以至无畏,这是他无须掩饰的优点。再糟糕的境遇也改变不了他,预计不管我怎么费力,也阻止不了他带领着她们朝我反对的方向移动。徒劳的事情要不要接着做呢?
俞小蛮率先对伍道祖提出了问题。她没顾忌地说:
“你四外公真的有那么穷吗?一年一套衣服,他就一直穿在身上,难道夏季也不脱?你母亲那样孝顺,为什么不能一年多送他几套衣服呢?那也不算什么事儿。”
“一年一套只是个说法,”伍道祖说,“我们也不是一年只回去一次。再说,母亲每回都会给他一些钱。”
“穷亲戚太多了,也不能都指望着能帮上,帮也得有个限度啊!”戴兰竟然也能理解这个,她们家应该是不存在穷亲戚一说的,“要是不知足的人,你再怎么帮,他也不会满意,总会嫌不够。又不算至亲,不可能全养着去。”
“就是啊,需要帮助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比你们想像的还要麻烦,三天两头地往重庆跑,跟难民没区别!不是我心眼儿小、缺少同情心,实在是受不了老家那些亲戚们!别看是些穷困潦倒的人,还不能怠慢呢!”伍道祖厌烦地说。
俞小蛮笑着对伍道祖说:
“可别笑话我善心膨胀,不懂得人间疾苦,哪家没有几门子穷亲戚?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个人愿意到处展示各人的窘境?所以不能说人家是穷鬼难缠,能帮则帮,尽到自己的本分就好了。”
一翻话说得伍道祖渐渐转变了神情,他当然听得出俞小蛮话里的意思。见他有动怒的倾向,我赶紧说道:
“虽然每家都免不了有穷亲戚,但是各家的具体情况肯定有所不同,对待问题的想法也不会一样。说到难处,哪能肯定经济状况好些的人就没有难处呢?都讲究脸面,好坏闷在各人家里罢了。”
哪怕我这样说着,俞小蛮还是不识相地说道:
“我只是奇怪,一边说帮助亲戚的能力有限,一边还不停想送孩子去国外留学,去外国能够免费吗?”
“完了,莫非你也有均财富的想法!”我有意说道,不希望看见伍道祖发恼。
不妨那一个并没有表现出恼火的样子。他冷笑着说:
“银行里的钱很多,白放着可惜,是不是应该都拿出来散给老百姓!是维持经济正常运转重要,还是施舍部分挨饿的人更重要呢?你了解饮鸩止渴的意思吗?”
“意思是你出国留学的事更重要,哪怕是你的四外公饿死也无所谓?”俞小蛮不依不饶地问道,“还是因为隔了一层关系,他不是你的亲外公,所以放弃也属正常行为?”
“我不相信你们家没有饿死的穷亲戚!”伍道祖刺了俞小蛮一下子。
俞小蛮回头看了戴兰一眼,还是笑着说道:
“肯定有啊!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家的穷亲戚也是非常多的,不像戴兰家的亲戚,非富即贵!但是我可以坦率表明一点的是,我父亲真是个标准的生意人,唯利是图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阐释。指望他去无条件地帮助亲戚,简直不大可能!我总笑他是个守财奴,他也不恼,虚心接受嘲讽。他最让我服气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把自己当菩萨,普渡众生的任务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戴兰听笑了,推了俞小蛮一把,说:
“你也学得尖酸刻薄了!倘若你父亲真是那样吝啬的人,你断不会这么轻松地自嘲。他应该是善于把握度的人。”
“生意做得那样成功,当然不可能只靠一个吝啬的性格,”我微笑着说,“虽说商人重利,但大致上人性必定是相通的,出入不会太明显。据我所知,你父亲近几年捐献的物资差不多能够排在重庆之首了。这就是站位的问题,他也是朐中有大义的人,不能以底层视角去判定。”
伍道祖瞥了俞小蛮一眼,对我说:
“也不想想她家做的什么行当的生意,捐献得多不假,得到的回报也不是我们敢去估计的啊!且不谈身份上的认同有多重要,单单军方的采购合同以及政府的多种项目,你以为能够旁落他家?捐献也是一门生意呢!”
“先要舍得拿出来呀,”戴兰说,“什么项目都得有人做是不是?能够实现多赢才是一切项目实施的意义。假如让你有选择权,你是愿意跟怎样的人合作呢?”
俞小蛮这时变得理智起来,跟以前的那个她差别极大。她正儿八经地说:
“每个人身处的位置决定了格局的不同,根本没必要将不同行业去作比较,就像不能强求你四外公去做个有宏大抱负的人。他连活着都是那样地艰难啊!不管是哪个行当的人,先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再去谈理想谈宏图大志,否则都不免像是空谈。可能我就是你们所谓的女人见识,更赞成先把眼前的人和事顾好,有余力再谈站位问题。不争啦!我们家经历过一件事,觉得有些意思,你们要不要听呢?”
“你讲啊,”我说,对她有点刮目相看。
看戴兰的表情,也有惊讶的成分,不提伍道祖了,既诧异又生气。俞小蛮略微想了一下,娓娓道来。
父亲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台面上的朋友自然极多,但要说称得上好朋友的,就是能够推心置腹的那种朋友,可能就那么三几个。因为来往比较紧密,她应该都认识。
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中年人,是完全生疏的面孔,父亲让她喊李叔叔。看样子,父亲与这个李叔叔才认识不太久,彼此间还保留着适当的客气。
她偷偷观察了几眼,发觉李叔叔行为举止非常文雅得体,穿得虽然算不上很考究,但整体形象属于中高级,应该是个有学识的世家子弟。
“听忠谋兄说,李兄祖上是京城的?”父亲微笑着作了个请势,自己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才呷上一口,“什么时候到的重庆?”
“不过半月有余,”李叔叔欠了一下身子,手中的茶稳稳地端着,没有喝,“早前忠谋兄数次提及俞老板,仰慕已久。不想近日才得以相识,初次见面则形同老友,实有相见恨晚之意!愚弟不才,故友悉数奔忙于京城,在重庆可算人生地疏,故而内生惶惑。今日走近,倍感踏实!”
父亲愉快地笑着,放下茶碗,对李叔叔说道:
“既然弟兄们见面如故,以后不必客气,都随意一些!”
“不敢!”李叔叔跟着放下茶碗,谦和地说。
“看你这文化人的作派!”父亲说,“和忠谋兄他们几个在一起时可以这样,和我在一起千万别这样了,让我觉得有些生分。我的性格比较直接,私底下可真不喜欢拐弯抹角的那一套东西!只要你愿意当我是朋友,就不许叫我俞老板了。我们以兄弟相称,如何?”
听父亲这么说,李叔叔赶紧起身,抱拳作揖道:
“能得俞兄青睐,荣幸之至!可知传言非虚,都说兄长是磊落大度之人,不拘小节,待朋友极为坦诚,最值得深交。日后愿闻教诲,愿得提携!”
父亲说他与李叔叔有眼缘,的确算得上是一见如故,这是人生少有的感觉,所以必须珍惜才是。
可是在她看来,感觉这个李叔叔跟很多人一样,不过是个攀附之徒罢了,尽管他长相端正,言行不俗。
也许他只是出身好,而今家庭没落,还没放下原先的架子和姿态呢?也许,京城里的世家子弟都是这个样子,就算再怎么穷困潦倒举杯无望,那种高级感也不可能果断地抛弃掉,或许真的就将此当作欺世盗名的本钱。反正社会上有很多人吃那一套,愿意把这种人当太子爷供奉着。
又一个晚上,李叔叔还是单独来她家里,手里提着只小箱子。父亲拉着他进了里屋,有些着急地问他:
“真的得走了吗?不如送你去山里避避风头?”
“必须得走,船已经联系好了,我特意赶过来向兄长告别,”李叔叔含泪说,似有不舍。
“还是去上海吗?有没有人同你一起去?”父亲问道。
“我单独过去,那边有人接应,”李叔叔说,“兄长不必担心。只是有件物品,想拜托兄长暂时代以保管。今日我带过来了,没有人知道这个,我从来也不曾对任何提起过。”
父亲有些奇怪,当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李叔叔这样小心谨慎。她总愿意相信父亲经历过太多风浪,见过的世面也足够多了,一副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处变不惊的模样。她甚至开始往坏处想这个李叔叔,觉得他一直在欺骗父亲信任,现在终于准备收网了。
李叔叔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木头盒子,屏气凝神地望着她的父亲。她跑到桌子前,想赶紧看看是什么玩意儿,让李叔叔在告别的当口拿出来交给父亲。
盒子终于开启了,里面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玉石印章。
“古董吗?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啊!”父亲说的是实话,他向来没有收藏的爱好,对喜欢收藏的人很不理解。
李叔叔摸了一下印章,表情严肃地对父亲说道:
“宫里的东西,千万不可现眼。我若带在身上不离,必然招致杀身之祸!烦请兄长妥善保管,两年之内若无人来取,请兄长自行处置此物,但务必还请兄长将此物一半价值的等额钱款捐助出来。”
“这个很值钱是吗?”父亲将信将疑地问李叔叔。
“无价之宝!”李叔叔不容置疑地说,“我带在身上极不方便,总担心京城的人追到重庆来,他们肯定在找我,不知道我来重庆了。”
“那你还非得走啊,干脆哪儿也别去得了,我送你去个地方,保证没人找得到你!”父亲这是有多舍不得李叔叔走。
“我走的原因不是害怕,也不是这珍宝,而是那边需要人,”李叔叔没有犹疑,他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别后不知还能不能与兄长再见面,请把印章留下做个纪念吧!有人会发出联络的信号,不是忠谋兄他们,您资助一下来的人,他代表的是一个组织,真的需要资金上的帮助。”
“这个能值多少钱呢?”临别时父亲问。
“京城有人把价码抬到八十万块大洋!”李叔叔说,“您只须五万五万地资助他们,不要一次性给太多就好。”
父亲给了李叔叔一大包盘缠,让他连夜离开了重庆。
心心念念不几天,就有高层的人喊话父亲,说是京城来了一帮人,指着要见大名鼎鼎的俞老板。他们听说了父亲与李叔叔的关系,鼻子极其灵敏地嗅到了俞家。父亲否认不了自己和李叔叔交好的事实。那些人倒也直接,要父亲赶紧交出印章,父亲装做不知道的样子,说从来不玩那些玩意儿。
他们冷酷地说,抓到姓李的人时,他身上没有宝贝,必然是托付与人了,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做人最好识相。
父亲非常担心了,他急忙问他们那些人,李叔叔现在怎样了?
他们很无感地说道,死了,也不知道是打死的,还是自己畏罪自杀的,总之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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