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刘美云登上那列k字头的火车，目的地是北京。
那列火车上人满满的，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过道，它们的主人都是些南来北往闯生活的人。
刘美云却不是闯生活去的。
01、
那时已经是午夜，火车上的乘客都横七竖八的睡着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刘美云拿着火车票仔细找着座位，不时还要留心脚下是不是躺了个人，或是堆了行李。
在车厢尽头，刘美云终于找到了座位，可是不巧座位上已经坐了个男人，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羽绒服，怀里抱个旧书包，人就窝在上面，睡得正熟。
刘美云想了想，探着身子推了推男人，一排的座位有三个，刘美云的座位正好是最里面靠窗的。
推了几遍，男人才醒了过来，刘美云挺不好意思的说：你好，那是我的座位。
男人什么也没说，一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手提着大背包起了身，将座位还给刘美云，刘美云刚在座位上坐好，就闻到一阵阵烟草味从后面传来，很呛人，刘美云向后面的吸烟区看了眼，是刚刚那个男人，他靠墙站着，手里夹一根烟，脚边是他破旧的大书包，他偏头看着车窗外浓密的夜色，神情疲惫而又凝重。
刘美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一种悲哀在蔓延。
02、
那个男人的样子让刘美云想起了父亲，那个操劳了一辈子，专横了一辈子的老头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所有好的都留给她们姊妹俩。那时候煤矿下井挣钱多，美云妈觉得危险，劝她爸想点别的营生，美云爸眼睛一瞪：怕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都抢不来，怕死，怕死什么都干不成！
拼着这份不怕死的劲头，在那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块钱的年代，美云爸一个月可以挣到二三百块，家里供两个孩子读书也不是太辛苦，美云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就托关系找了份工作，还帮着父母照顾妹妹。
刘美云的妹妹美娟人长得也漂亮，学习成绩也好，从小就有人说美娟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读书的料，老刘啊，等你家出了大学生可别忘了请我们喝酒！说者多半随意，老刘却是往心眼里听的，他对美娟的成绩抓得很紧，妹妹成绩稍有下降父亲便对她非打即骂，念叨他对她们姐妹费了多少心血。
父亲没念过多少书，并不懂得什么教育方法，他只知道孩子不听话就得打就得骂，如果一顿打骂不管用，那就两顿。
妹妹是个软弱的性子，每次被打骂都小心翼翼躲在刘美云身后，刘美云便推着自行车载着妹妹出去，那时斜阳夕照，晚霞如锦，妹妹手里一支雪糕，时不时凑上前给姐姐吃一口，然而，从前往事皆成如今追忆。
事情发生在美娟十八岁时，那一年她高考失利，老刘在家喝了三天闷酒，将哭成了泪人的小女儿拉去了复读班。刚开始的时候，美娟还是乖乖的上学放学，后来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家人原以为她是用功读书，还欢喜的不得了，直到美娟班主任将电话打到了家里。
03、
老刘是在一家歌厅找到女儿的，找到时他还一度以为自己认错了。
美娟站在小舞台上，穿一件紧身小短裙，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红艳艳的口红，连眼睛都化了烟熏妆。她手里拿着麦克风，十分陶醉的唱着歌，随着音乐摇曳身姿，歌唱到动情处，还时不时跟弹吉他的小黄毛交流下眼神，传传情。
老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快步上前夺过女儿手里的麦克风，掷到地上，拉了女儿就往外走，老刘动作迅速再加上刘美娟平时对父亲害怕惯了，见了父亲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半点脾气不敢有，一下子就被老刘拉走了。等到歌厅众人反应过来时，老刘早就将女儿推上了朋友的车，都开出去老远了。
美娟又被关了十天，这十天里，老刘没少打她骂她，但是美娟早就习惯了，她跟老刘没法正常沟通，老刘教育孩子的观点是听话，这个听话是老刘说的对的孩子得听，老刘说的错的孩子也得听，从小到大，她不敢跟父亲说一句反话，因为她承受不起一顿打的后果。
家长就是这么专制，这么霸道，他们把我们看作是攀比、炫耀的物品，从不考虑我们的感受，他们强迫着我们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他们就是在扼杀我们的个性，就是存天理，灭人欲！
这话是李林跟美娟说的，李林就是那个吉他手，染一头潇洒的黄毛，十分有个性。艳阳下，他闭着眼睛弹拨琴弦，表情落寞而又忧伤，他甩甩额前的长发，一下子就俘获了美娟一颗扑通扑通的少女心，那是美娟向往的自由肆意的人生啊。
跟李林在一起后，美娟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李林带着她去玩，李林的朋友们纷纷打趣他从哪里捡来这么个土包子，还问她：小妹妹，需要我们帮你点瓶酸奶吗？
美娟看着身上板板正正的格子衬衣，规规矩矩的马尾，再看看他们一个个光鲜亮丽的着装，染着发，烫着爆炸头，眼睛描着眼影，耳朵上是丁零当啷的耳饰，连手臂上都是纹身。第一次，美娟为自己的没见识羞得无地自容，她痛恨自己的懦弱，她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周围唏嘘声不断，她觉得自己给李林丢人了。
一杯啤酒推到了美娟手边，李林揽过她，笑着说：我的女朋友，可是比我想象的要大胆！
美娟看向李林，他的手里同样也有一杯酒，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着，曳曳生姿，李林嘴角噙着一丝笑，竟有些许的痞气，在那个瞬间，美娟李林的笑容里彻底沦陷了，她抓过酒杯，腕子绕过李林拿酒杯的手腕，一口气喝光了整杯酒，她将杯口朝下，有些挑衅似的看了看李林。
李林直接拥过她亲了过来，这一刻，美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放松。
04、
被关的第十一天，美娟跟父亲顶了嘴，而一向专横的父亲竟然竟然被美娟堵的没话说，只能捂着胸口一阵阵咳嗽！老刘怒气冲冲指着美娟，很想再骂醒她，但胸腔里一阵阵的憋堵喘不上气在告诉他，你已经老了，管不了她了，她的羽翼已经丰满，打骂将再无济于事。
最终他咳嗽着放下了手，走出了女儿的房间，把门锁上了。
刘美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如此挫败，如此落寞，他在小沙发上坐下，仍在咳嗽着，仿佛要将整个肺咳出来。美云给父亲倒了杯水，老刘摆摆手，示意美云坐下。
老刘将头靠在沙发背上，舒服了一些，他看着天花板：老大，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呀，可是我能怎么做，你爷爷他就是这么教育我的，我爷爷的爷爷也是这么教育你爷爷的，自古都是这样的，我们把孩子送到学堂，孩子被先生打了手板，我们虽然心疼也是欣慰，老师打孩子手板，这是关心咱孩子嘞。
你大爷家的两个姐姐，初中毕了业就不让上学了，让她们去挣钱贴补家用，供你小弟弟上学，你二堂姐，学习成绩好，每回考试都是第一，就因为是个女娃，说不让上学就不让上学了，你堂弟浑成那个样子，全家人照样捧着，考试考个老幺回家照样顿顿有肉吃，还动不动就甩脸子。
我们这辈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这一辈子只能这样埋了没死，靠卖力气挣钱，好歹赚的也不算少，我老刘虽然没儿子，但是我的姑娘不能比人家的儿子差，姑娘怎么了，我照样把她们培养成材。可没成想你妹妹说我这是霸权，是专制，是禁锢她的思想，她还说我这是存天理，灭人欲！
老刘将手盖在了脸上，还是有泪水从指间透了出来，这个瞬间，父亲从一个铮铮的汉子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刘美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错了，她什么也没说，将毛巾递给父亲。
老刘拿毛巾擦干了眼泪，又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墙，良久他站起身，对美云说：这件事我做的不对，你去劝劝你妹妹，听听她有什么想法，她要是实在不想读书，我可以让她去做些她想做的事，只要她别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
老刘朝卧房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美云说：今天还是不要说了，天太晚了，还是明天再说吧。说完，他又看了眼对面的墙壁。
美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那是妹妹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时全家照的，那时候，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不像现在，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美云叹了口气，将桌子收拾好，一切都能收拾好的，明天跟美娟谈谈心，一切就都会好的。
第二天，一切并没有好起来，刘美云并没有跟妹妹谈心，因为这天夜里，美娟跑了。
老刘家住在一楼，这天夜里，李林跟几个朋友撬了美娟房间的防盗窗，将美娟从专制的魔爪中“解救”了出来。
05、
大姐，你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吧？美云旁边坐了个很年轻的男孩子，言辞之间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
美云点点头，第一次。
男孩听闻美云的回答，仿佛遇到了知音，一下子敞开了话匣子：大姐，我虽然是第一次来北京，可是我早就在心里憧憬过无数次了，我们村子里很多人都在大城市打工，他们在大城里挣了钱，就回家盖起漂亮的二层小楼，其中大成哥的房子最漂亮了，我呀，别提有多羡慕了！
大成哥跟我说，只要能吃苦，只要够勤奋就能挣到钱，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吃苦，曾经有个算命的跟我奶奶说，我这双手啊，就是挣钱的手，我要用挣的钱也盖起漂亮的房子，过上好日子，我是奶奶养大的，我得让奶奶后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我的老乡们都在大城市打工，这北京啊，就是最大的城市，放在从前，那就是皇帝老儿待的地方，皇城根脚下，我一定能挣大钱过上好日子的！
美云看着眼前滔滔不绝谈论自己理想的男孩，不禁想到六年前妹妹跟李林私奔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兴奋和激动，他们的眼里也满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
美云是在两个月前见到李林的，她去医院给父亲送饭，路上有家新开的乐器行。美云想起父亲前两天念叨年轻时口琴吹得不错，现在虽然不能吹了，但是能摸一摸那只自己最喜欢的口琴也是很好的。
可是父亲忘了，他最喜欢的那把口琴，早在六年前就摔坏了。
美娟刚走的那几天，老刘脾气特别坏，他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却唯独不去美娟的房间。之后的日子里，老刘又像一下子没了脾气，他在美娟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半天，美娟走的时候，除了几件衣服房间里东西都没拿，老刘拉开抽屉，美娟的钱包安安静静躺在里面，老刘给她的零花钱她一分没动。
老刘拿着钱包，一时间又是泪流满面，女儿啊，你出去怎么能不带钱呢，你不知道现在没啥都不能没钱，你没了钱在外面那是寸步难行啊，老刘不敢深想没了钱的美娟会过得怎样。现在的他，几乎没了脾气，他觉得当初自己要是不发脾气，好好跟女儿说话，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生活里没有如果。
美云推开了乐器行的门，老板快步走上前招待她，美云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男人，愣了神，这人竟然是李林。
他较六年前变化了很多，一头黄毛染回了黑色，曾经故作姿态的忧郁气质被岁月历练成了成熟稳重。李林给美云倒了杯水，向她讲述了他们私奔后的故事。
06、
美娟跟着李林在北京租了间地下室住着，那段时间他们白天打零工，晚上就背着吉他到后海的酒吧里唱歌。
那段日子被李林称为追梦时光，但是每回他这么提起，美娟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她用化妆棉蘸着卸妆水卸去脸上厚厚的劣质化妆品，将化妆棉往旁边一扔：梦想？梦想有个毛用，梦想就是一天三顿吃泡面，吃顿好的都得掰着手指头算计？
李林并没有生气，他将化妆棉放进垃圾袋，揽过美娟的肩：亲爱的，没有谁的梦想是一帆风顺的，实现梦想必然要经过荆棘之地，所以，为了我们以后光芒万丈的生活，暂且忍耐吧！
美娟甩了甩肩，挣脱了李林的怀抱，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男人除了漂亮话什么能耐都没有，让她忍耐，他也不看看自己常去的那几家酒吧里像他这样靠所谓的梦想过日子的有多少，还有个叫老孟的，忍耐了十几年了，都忍耐的头都秃成了地中海，啤酒肚像怀了娃一样，除了中年油腻，没一点行的，点杯酒都得让李林掏钱，真是窝囊！
这男人啊，果然还得像Alice说的，图什么都不能图他对你好，今天他对你好，明天就能对别人更好，还是能挣钱的最有本事，不过能挣钱的也不一定好，有的男人铁公鸡一个，说是谈钱太伤感情，可是光谈感情多伤钱啊，所以啊，能为你花钱的才是最好的。
Alice也在酒吧唱歌，但是跟美娟不同，她唱歌纯属是个人爱好。
她们同在后台补妆，美娟的粉底液碰巧用完了，Alice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化妆包递给了美娟，美娟打开化妆包，立刻就被里面的名牌化妆品闪瞎了眼，Alice瞧见她这幅样子，微微笑了笑，她从化妆包里取出一支Dior口红，拿下盖子，将口红缓缓旋转出来，是魅惑的红色，夺目又耀眼。
Alice将口红涂在美娟的唇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抵得住口红的魅力，也没有哪个人能够抵得住金钱的魅力，妹妹，你人这么美，这么聪明，怎么偏偏用这么笨的法子挣钱呢，真是暴殄天物啊。
Alice的话就像一颗种子，在美娟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现实的不如意让这颗小苗越来越茁壮，终于有一天，美娟小心翼翼的问 Alice能不能推荐一些聪明的挣钱法子给她，Alice用夹着细长女士烟的手将美娟的下巴挑起，打量着她精致的五官，烟雾缕缕从她的指尖升起，Alice笑的很满意：你早该来找我了。
Alice推荐给美娟的地方叫做“夏宫”，是一家高档夜总会。
后来，美娟搬离了地下室，并告诉李林不要去找她。
李林最后一次见到美娟，是在老孟演唱会的VIP包厢里。
美娟离开地下室的第二年，老孟在一档选秀节目中脱颖而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的秃头，啤酒肚都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标志，他的粉丝们甚至将这些称之为接地气，认为老孟是真正的草根偶像。
李林因为从前对老孟的照顾，成了老孟的助理。这天，李林忙里忙完安排着演唱会的相关事宜，一男一女从VIP包厢里走了出来，美娟并没有看见李林。
李林看着越走越远的两人，觉得她大胆起来真是超乎他的想象。
07、
火车上甜美的声音提醒终点站北京即将到达，请各位乘客带好行李准备下车。
整节车厢在这时仿佛醒了过来，说话声次第响起，旁边的小伙子早就坐不住了，火车的速度缓缓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终点站。
人群推着美云出了火车站，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火车站外，看着人们在火车站外各奔东西，北京这么大，她要到哪里去找妹妹？
李林说：人人都向往繁华，却在繁华中陷落，迷失。
美云问：那你怎么回来了？
李林将一支口琴递给美云：我终于发现自己吉他弹得真烂，回来卖乐器看着别人实现梦想也挺好的。
美云接过口琴，这个男人果然只会说漂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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