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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包间很大,里面只有两个人。
文娜一眼看见赵叔站在窗子前,胸膛一起一伏明显正运气,一个年轻人悠闲地坐在东边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在泡茶。
“文娜,你来啦——”赵叔看见文娜就两眼放光,直向门口而来。
年轻人“切——”了一声,抬眼皮挑了一眼,继续泡茶。
文娜拉住赵叔,上下左右前后端详他有没有受伤,俩人像万里长征胜利会师的战友一样,差点就两眼泪汪汪。
“赵叔,您别急,这是怎么回事呀?您慢慢说,有什么事我在这儿。”
“文娜——”
身后的门又开了,文娜转身,下意识把赵叔护在身后,门外流水一样走进三个人。
三个人是一位老人和两个中年人,她们看见文娜,有点惊讶,几双眼睛在文娜、赵叔和那个年轻人之间来回转换。
打头的中年男人,儒雅绅士,微笑着对文娜点点头;他身后的两位女士,中年的大约四五十岁,上年纪的约摸七十,中年的搀着老年的,俩人在文娜跟前站定,老年人亲热的伸手拉住文娜的手,笑眯眯地说:
“姑娘,吓坏了吧?别怕别怕,他们开玩笑呢,怕请不来你,故意弄了这一出。”
中年女士长得美,自我介绍是年轻人的母亲,老年人的女儿,“那是我爱人,你叫叔叔就可以了。”中年美妇脸转向赵叔:““爸,您怎么不招呼文娜坐呀?”
原来,他们竟然是一家人。亲亲的一家人。
事后无数次,文娜都在想,假如开始的开始,她没从天桥下路过,或者路过了,但没有出于同情心买了赵叔的菜,她就不会出于好心送赵叔回家;
不送赵叔回家就不会看他难受帮他弄药烧水做饭,就不会有后来的一次次买他的剩菜,到他家去看大棚;
不到他家看大棚,帮他干活,就不会有后来的忘年交和越走越近,不会有那一天的担心他被人劫走,凭着一腔孤勇去救人;
就不会有后来的那场尴尬——她觉得真挺尴尬的。
但比起命运,人的力量是那么得弱小,有些事,你做与不做,怎么做,冥冥中早已注定。
她明明是来救人的,一转脸却成了赵家的坐上宾。
在场的几人都是赵氏企业的核心领导层。
赵叔是创始人,老妇人是他同甘共苦的发妻,中年美妇是他们的亲闺女,中年男士则是他家的上门女婿,至于年轻人,是今天这顿饭的源头,也是他在电话里把文娜引来的——当然,非他本愿,纯粹是被外公威胁。
那座大宅子,是赵叔自己的产业,赵叔也不算说谎,他只是故意含糊诱导文娜往别处想。身为他的结发妻,当然是“当免费保姆”“带了大主人——女儿,又带小主人——外孙”,这就能解释通小娇看到的照片里,赵叔为什么和年轻女人亲亲热热的合影了,父女么。
放着大宅子不住,为什么非要搬进门房,自然与赵叔的目的有关。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2
“对不起啊,文小姐,老爸太固执了,所以,还麻烦您特地跑这一趟,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年轻女人向文娜解释。
“哼!不自量力!”年轻人的语气充满轻蔑。
“小松,怎么说话呢?快给文小姐道歉。”年轻女人忙调解。
“做事不过脑子,也不想想,如果真是劫匪,你一个女人过来能干什么?说不定还会连累老人!”年轻人放下茶杯,在餐桌前落座。
他和外公在天桥下等了半晌,看见远远走来的文娜,才开始行动。
他刚回国,外公说帮他看中一个好姑娘,非要他见面,他不同意,外公围着他啰嗦个不停,说这姑娘如何如何好,简直天上有地上无。
他实在躲不过,就说咱做一场戏,假装您被劫了,看看她是不是像您说得那么好,会毫不犹豫赶来救您?
如果她来了,证明您所说不错,我不排斥和她再接触;如果她不来,说明她人品也不怎么样,在您面前表现说不定是看透您的身家,在做戏!
赵叔答应了。
赵叔其实快七十了,因为经济条件好,保养得宜,虽然为作戏故意穿了平常衣裳,也显得年轻,文娜以为他才六十左右。
赵叔的外孙,就是年轻人赵松,在国外求学,外婆想孙子,女儿女婿腾出时间专程陪她出国,邀赵叔一块去,赵叔脖子一梗,不去!
外孙出国前和他打了赌,说回来时要给他带个洋孙媳,赵叔说,我非得给你找个国产的。
其实外孙是逗赵叔呢,他从小和外婆亲,看不惯外公大男子主义,常让外婆受委屈,故意气外公,给外婆出气。
不想赵叔当真了。
万一这家伙真带回来个洋媳妇,那我可受不了,他想自己得先下手为强。
“等我选好了人,给你爸妈施施压,看最后听谁的!”
赵家家大业大,其实不差孙媳人选,已经有不少人家递过话说愿意联姻,赵叔嫌人家势利,说那些都是有所图,他对女儿女婿耳提面命,这些人靠不住,有好处时往上涌,等你有困难跌入低谷了,他们肯定把你一脚踢开。
女儿问,那您觉得呢?
赵叔说,高嫁女低娶媳。咱就这么一个孩子,为了后代,也得找个贤媳。钱咱家有,房咱家有,往上刨三代,咱也是泥腿子,依我看,就别和人家那些世家、贵戚搅合了,不如找个小门小户的,嫁进来不会牵绊咱们,只要女娃人好,心善,我看就足够了。
女儿女婿陪老伴出国,赵叔设计打扮一番,搬进门房,演上了。
结果还给他真“钓”来一个。
3
赵叔说,他在天桥底下卖了整整两个月的菜,只有文娜愿意吃亏,包圆他那些剩菜。
其中也有其他人帮过他,但不是男人、就是年龄不合适,偶有一两个心善的姑娘,又不投他眼缘。
只有文娜,他第一眼见就觉得亲,所以,才主动靠近。
“外公,您就不问问文小姐,为什么您在天桥底下卖了两个月的菜才出现吗?文小姐不会是在旁边暗中观察了两个月吧?”年轻人一张嘴就口臭,看来喝洋墨水对他没用,说话比国内的某些年轻人还欠骂。
“这还用你说!我不知道问啊!”赵叔的话被打断,气呼呼地,“文娜是刚从分公司调过来,要不我早遇上她了。”
“对了,文娜,以后你在单位得多几个心眼,就你那个同事,叫娇娇什么的来着,比你聪明多了。”
赵叔说,他见过多少人,走过多少桥啊,娇娇一开口,他就知道这女孩有所图,“你们是没看见,她自进了咱家院子,那双眼睛就骨碌碌转个没停,要不是有眼眶子拦着,我看都能掉出来。
文娜,你兴致勃勃说带她看大棚,一进大棚,她先捂鼻子,她是嫌我沤的肥脏!她溜出去时,我看见了,我不说,就想看她打什么主意。
亏我有先见之明,拿白布把家具都盖上了,否则还不给她那天看穿了,这种女孩子,要是粘上,可是很难甩脱的。”
赵叔说得眉飞色舞,除了年轻人,其他人都乐呵呵捧场,都说他有远见、聪明赛诸葛,文娜心里却不太舒服。
在赵叔的引导下,人们向文娜举杯,感谢这段时间她对赵叔的关心和照顾,文娜脸上笑着,疏离感一点点漫上来。
她虽不是智商情商过人的聪明孩子,但不是说她就没眼力见没观察力,几句寒暄下来,对这桌人的心里所想,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猜中,绝对八九不离十。
老太太什么事都无所谓,有丈夫压阵,事情不会超出掌控。
中年夫妇,表面温文而雅,彬彬有礼,给文娜布菜倒茶,感谢的话一句接一句,好像对她特别欣赏一样,但文娜知道,他们并不觉得文娜好到足以匹配他们的宝贝儿子。
赵松就别提了,他说不定把文娜和娇娇归为同类,以为都是冲他家的钱财而来,说不定还觉得文娜心机更深呢。
饭桌上,赵叔挨着文娜坐着,另一边是笑眯眯的老妇人,中年夫妇坐在文娜对面,和老妇人中间隔着赵松。
赵叔的大嗓门一直在讲这几个月他的经历、想法,文娜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中年夫妇时不时对视,两个人用眼神对话,或者窃窃私语几句,有时目光会转着转着飘到自己身上。
这种感觉让文娜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就像货架上的货物,被人掂量、估价。
还有一个赵松阴阳怪气的,每说一句都影射文娜。
和有钱人打交道,真累!
4
这顿饭吃得在场人各怀心思。
文娜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自己想通了,后面越来越自然。
她落落大方地应对所有人和所有问题,既不夸大也不畏缩,间或遇到某个好菜,还感叹一句:“这个菜我以前只听过,这还是第一次吃呢。”
赵叔和老伴一脸怜惜,另外三口互相交换眼神。
酒过三巡,文娜看看表,笑着对大家说,感谢今天的款待,她还有事,先走一步。
中年美妇看看儿子,站起来对文娜说,一顿小饭不足挂齿,她和文小姐投缘,如果文小姐不嫌弃,她想认文小姐做个义女,“不知文小姐是否给这个面子?”
文娜笑了。
人家的意思这么明显,她不说点什么感觉对不起赵叔刚刚几大车的夸赞。
文娜用最简短、最明白的话介绍了自己,也说明了自己之所以帮赵叔的根本原因。
她之所以一直帮赵叔,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赵叔很像爷爷。
不是相貌上的像,是经历像。
“我爷爷以前也做过小生意,和赵叔一样被人欺负过,那天我看见赵叔和人争执,忍不住想起了爷爷,就伸手帮了一把。后来,就成习惯了。”
文娜说,她刚到这个城市,孤身一人,遇上赵叔,偶尔说说话,聊聊天,赵叔经验丰富,工作和生活上的事,都能帮她排解,她觉得好过多了。她贪恋这份温暖,所以——
“我虽然是个孤女,但在某些事情上我和您的意见一致,就像您担心别人对您有所图一样,我也不希望被人说贪图荣华富贵。爷爷教导过我,天上飘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都不如自己手上握的实在。
我帮赵叔,一方面是看他一个人无人照顾,一方面是和赵叔待一起安心,赵叔,既然您的家人回来了,我也刚刚接了个新项目,以后恐怕能陪您的时间就少了,我今天正准备和您说这事呢!”
文娜解释完,笑一笑,不细看众人脸色,向两位老人浅浅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包间的门缓缓关上,赵叔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重重地“哼”了一声。
5
“既然你明白我父母和我的意思,刚刚又何必吃那一顿饭呢?”文娜刚走到酒店大堂,身后追来一个声音,赵松。
他还是那副不屑的表情,手上把玩着车钥匙:“走吧,外公让我送你回家。”
文娜本想拒绝的,转眼,改了主意。
她今天能冒着未知的风险而来,其实完全能说明在她心里,已经没把赵叔当陌生人。她是真的在这个城市觉得孤单,希望身边有个长辈陪伴。但好像有人误会了,误会还挺深,看来今天不把话说开不成。
文娜是个孤儿。她是被捡破烂的爷爷在垃圾筒旁捡来的。
爷爷靠帮工地看大门、捡破烂、做小生意,一口汤一勺饭把文娜拉扯大。
文娜十岁起,就在寒暑假帮人带孩子挣钱,小学就当家教,帮人代写作业,她可能是全国最年轻的家教老师了。
她心疼爷爷,做的每一件事,唯一目的是让爷爷少花钱,成绩好是为挣奖学金,参加各种比赛是为得奖品,仅此而已。
托党和国家政策的福,文娜上了大学,上大学后,她把爷爷接到身边。
在城郊租一间小房子,白天爷爷摆小摊,捡破烂,她忙学习,忙打工,周末时爷俩团聚,做点好吃的,打打牙祭。
那天看见赵叔和人为钱的真假起争执,让文娜想起了爷爷。
5
爷爷收过不止一次假钱,也为一些事情和别人争执过,他年迈,多数是他吃亏,被骂被打,被缴摊子。
文娜给爷爷做过一个收款二维码,以为这样就能防止收假钱,结果总有人心眼多,欺负爷爷不熟悉二维码付款,明明10块钱的东西,他们只输入1块,甚至0.1。
后来,文娜不让爷爷做生意了,她打五六份工,自己拼命往前冲,爷爷看着心疼,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又去捡破烂,怕被她发现,宁愿少挣些,当天捡当天卖,得的钱悄悄藏在床底下,说给孙女攒嫁妆。
文娜以前也常帮人,每帮一次,她都希望如果有福报能还在爷爷身上,爷爷说过,有时候,他在外面也会遇到好人。
她相信,一报还一报。
坦白说,她怀疑过赵叔的身份,毕竟那么高档的别墅区,能随便允许你一个看门人种菜卖菜?她也纠结过,所以有时会绕路,送赵叔回家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
发达的梦人人都做,但文娜想的是靠自己的力量。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做凤凰。
可是如果不吃赵家的饭,就好像赵家欠了她的,他们心里未免会想,她是不是后面预谋更大的所图。与其这样,不如放开吃一顿,让大家都放心。
6
赵松带着情绪,大跨步在前面走,文娜叫了几声,他都没听见,也可能听见了不想理文娜,文娜捂着包,小步跟着跑。
气喘吁吁跑到车前,赵松又改了主意,他拿出钱包,捻出几张毛爷爷:“长辈愿意陪你演戏,我可没这个兴趣。人贵有自知之名,我想你应该懂这一点。
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其他的就不多说了,这些钱你自己搭车回去吧。”
文娜接过钱,数了数,五百块,她坦然地看住赵松说:“如果这是车费,那你觉得依我对赵叔的帮忙,按你们赵家的标准,应该能折多少钱呢?”
赵松楞了。他眯起眼睛看面前的女孩,文娜在他的盯视下丝毫不怵。
“要扣掉刚刚那顿饭吗?”赵松讥笑地问。
“当然要扣。”文娜答。
赵松勾勾嘴角,露出一副“你看,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从钱包里又拿出一沓:“我们赵家一向大方,这是四千五,刚刚的饭就折五百,一共五千,当给你照顾我爷爷的感谢费,够了吧?”
“你觉得够就够!”文娜小心地把钱放进包里。明天这些钱就会变成一大堆东西,出现在某个乡村小学的教室里,工作后,文娜定期资助贫困小学,这么一大笔钱,够给孩子们买新书包新文具了。
“好了,你请回吧,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文娜向赵松摆手。
走了两步她又转身,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还站在车旁的赵松补一句:“我不介意你回去之后把我拿钱的事告诉赵叔,这样做虽然会打破他对我的好印象,但对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害。想必赵叔知道我从你这里拿了钱,失望至极,再不会琢磨从我这儿下手的事了。”
赵松错愕了。这个女孩今天的表现一次又一次让他惊讶。比起自己,她好像更避之不及,巴不得立刻、马上,和自己、和赵家,断开联系。
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女子。
夜色已深,文娜背着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个晚上,孤女文娜回到自己的小屋,一头倒在小床上,进入梦乡前,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爷爷的脸。
相依为命的爷爷,去年冬天过世了。他出去卖破烂,半路上栽倒,再没起来。
爷爷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对她露出赞许的目光。
文娜默默地在心里说:
“爷爷,您放心,我这一生,绝不会随意轻贱别人,也不会轻贱我自己。
我知道我的价值,我会用我的所有把它发挥到最大。
爷爷,您在天上看着吧,我一定、会找到那个属于我的、最理想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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