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弄清楚了什么是哲学,什么是哲学家,然而《理想国》第六卷一开始,苏格拉底又让人泄气了。
世间万事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从一座城邦,到一个茶杯,一块石子,再到人的生命,甚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莫不如是。面对这样一个丰富多彩,却又瞬息万变的世界,人迷惑了。每个人都在试图描述世界,每个人都在评价、判断,然而,每一个人又都看不准、拿不定。这种模糊的不确定性让人苦恼。其背后隐藏的是不仅仅是语言面对世界时的贫乏和无力,更有人的认知中,深深的不安。
变化莫测的世界让人类不知所措,但是,一切必须有一个解释。
所以,我们要有哲学家。作为真理的守护者,他们热烈地追求着永恒的实体,练就了一双洞察事物本质的火眼金睛,不受那让人恼火的永无止境的产生和幻灭的过程地影响。本来指望着他们带领众人和城邦走出荆棘,走出迷茫,走向光明。然而,让人沮丧的是,城邦中似乎并没有哲学家的位置。
好比有这样一艘船,船长耳朵有点聋,眼睛也不怎么好使,于是一些水手连哄带骗,使尽阴谋诡计,困住船长,侵夺了船的指挥权,他们任意挥霍船上的给养,吃喝玩乐,任性地在大洋上航行。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船上建立帮派,凡是曾经支持过他们夺权的,现在都成了功臣,其他人,都被他们排挤,而且被骂成废物。
这是一出闹剧,也是一出悲剧,但是这样的悲剧却不断在历史中上演,一次又一次循环。那个耳聋眼瞎的船长,尽管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带领者,但他至少懂得航海需要专门的知识,特别的经验。但现在,篡位者们将他软禁,剥夺了他身上最后的光环,这还不要紧,但随之而来的是对真正的知识的蔑视,是对待真理的无知和傲慢,哪怕此时,来了一位真正的航海家,愚蠢的水手们又怎会将船只的指挥权拱手相让,相反,这位真正的航海家反而会被他们当做废物。
这就是哲学家在城邦中命运。原本,苏格拉底精心将他们打造成理想的城邦领导者,到头来却发现,他们非但不可能获得领导城邦的机会,甚至连一个受尊重的位置都求不得。
在古典时代,哲学被看做智慧的代名词。然而,以现代的视野来看,这种模糊的对应显然太过笼统。尽管它保罗万象,但是,边界的模糊性很难让我们能够建立起认知的秩序。在理想国的语境中,哲学家之出现,乃是为了理想的城邦的实现,因此,对于他们所应当具备的专门知识,我们应该划出更清晰的边际。
其实苏格拉底在第六卷一开头提到已经提到了,“谁最能守卫城邦的法律和习惯,我们就确定谁做城邦的守卫者”。
为什么法律和习惯如此之重要?因为,城邦作为一个共同体,是为了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协作,使得每一个个体的生存境况能够优于独立状态。苏格拉底也说过,团结是一个国家最大的善。城邦不仅是一个现实的概念,也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历史与现实的纵横交织,使得城邦中的居民紧紧地凝结在一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实聚拢人心依靠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是生存的压迫;而历史的连接,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上的引力,让人们在时间之流中获得认同感。
城邦需要哲学家做的,其实就是维护城邦的团结,建立并维护正义的秩序,这是一项伟大而艰巨的工作。
因此,我们需要一些天资优秀,且精明睿智的人来做这件事情。我们需要他们在杂芜的世界中找到理性的方向,带领国家避开贫穷和混乱,走向富裕和强大;我们需要他们用他们独有的智慧,协调城邦中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在适当的时候定纷止争,做出公正的裁判;我们需要他们妥当地配置城邦中有限的资源,使得各阶层能够获得最大的幸福;我们还需要他们为我们的后代提供最恰当的教育,使得城邦的文明和我们的传统得到有效的传承。
可以看出来,城邦需要的“哲学家”与苏格拉底心中完美的“哲学家”毕竟还是有一些差别。
在苏格拉底的描述中,要成为完美的哲学家,必须具备许多优秀的天赋,“良好的记性,敏于理解,豁达大度,温文尔雅,爱好亲近真理、正义、勇敢和节制”。可以感觉到,苏格拉底对哲人王的期许,多多少少也渗透着他对“完美人性”的渴望。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也是人类在自我认知的道路上的一个必然结果。
仔细分析一下苏格拉底提到的这些天赋还会发现,其实它们并不是一组平行的概念,其中一些是智力方面,一些是性格方面,还有一些则是兴趣方面。按照现代人的理解,智力方面的因素很大程度上由先天决定;性格方面的因素应该和成长环境有关;而兴趣或者志向方面,则与所受的教育,知识视野有关。苏格拉底一股脑把所有的因素归为天赋,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在古希腊,学者们还没有建立起分科治学的意识,习惯性地将许多看起来相似的概念丢在一顶大帽子下面。
如果上面这种归纳成立,那么,接下来优秀的年轻人在成长为哲学家之前,就被被城邦败坏就不难理解了。因为,兴趣决定了人选择的方向;性格决定了人受欢迎的程度,和协作能力;而智力则决定了人成长的速度和所能达到的高度。人在成为某种特定的人之前,首先他是一个人,无论是哲学家还是政治家,或者艺术家和工程师,一般来说,他们要共有一些必要的“硬件”基础,在这里就是性格和智力。
所以,这样看来,决定一个人能否成为哲学家的关键就在于“兴趣”这个因素上面。如何定义这里的兴趣呢?这不是一项容易完成的任务。兴趣一方面一定是对于某种事物的一种“酷爱”,一种近乎于偏执的的爱,于哲学家来说即是“爱真实”。苏格拉底有一段很玄妙的描述:
“爱的锋芒不会变迟钝,爱的热情不会降低,直至他心灵中的那个把握真实的,即与真实相亲相近的部分接触到了每一事物真正的实体,并且通过心灵的这个部分与事物真实地接近,交合,生出了理性和真理,他才有了真知,才真实地活着,成长着;到那时,只有到那时,他才停止自己艰苦的追求过程”
苏格拉底将这种“酷爱”看做“爱知者”的天性,但却是一种需要精心呵护的天性,否则在其发育为真正的哲学家之前就早早被败坏了。
我们很难说苏格拉底哪里说得不对,而且这个问题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因为和一个古人争论“爱真实”到底是天性,还是后天形成的兴趣不太可能得到什么有益的答案。不过我们倒可以看看其他人就这个问题的看法。
叔本华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论教育》,他认为,孩子在15岁之前不应该学习哲学或者宗教这样的科目,因为这些科目需要开阔的见识才能理解,孩子如果不能够理解而只是生硬地学习,就可能导致严重错误的观念。
回到理想国中,如果按照叔本华的说法,无论是治理国家所需要的运筹帷幄,还是认识“实体”所需要的洞见,显然都是超出了孩子的接受范围的。但是,如果我们在15岁之后才开始教孩子哲学,他之前所接受的教育是否已经将他属于哲学的天性败坏?又或者是另外一种情形,他的天性中并不存在什么与哲学相关的东西,如果他后来有幸爱上哲学,全都是后天教育和环境因素的影响,这一切都未可知。
兴趣的问题到此为止,我们再来看看哲学家是如何被败坏的。
苏格拉底用了一个比喻,意思清晰明白:
“任何种子或胚芽,如果得不到合适的养分、季节、地点、那么,他越是强壮,离开达到应有的发育成长程度就越远”。
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无论做什么,无论走到哪里,必然受到人们的称赞和追捧,年轻的心怎么经得住这样的诱惑。更何况,这些赞赏和追捧中,不知道还夹杂着多少算计和阴谋,岂是他们小小年纪所能识别的。
教育是一项系统的工程,这一点苏格拉底早有认识。人们以为是诡辩家败坏了少年,哪里是这样。诡辩家只是顺从流俗,迎合大众而已。他们只不过像驯兽师那样,更懂得野兽的本性,懂得投其所好,懂得如何撩动其情绪。他们并不在乎什么真理和正义,他们只按照野兽的意见来表达,凡野兽喜欢的就称之为善,凡野兽不喜欢的就称之为恶。在苏格拉底看来,这样的人既是可恶的,又是可悲的,与其说他们败坏了少年,不如说他们做了庸众的帮凶。
年轻哲学家的遭遇还不止于此。当献媚和误导不能达到目的,那些曾经跪在青年脚下的野心家们就动用私人阴谋和公众控告。在他们眼中,只有自己的私人利益,任何不能帮助他们攫取更多的利益的人就是障碍,就去要被隔离,于是各种污名,污蔑接踵而至。这一切,与我们开头提到的那艘船上发生的事情惊人地相似。
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当那些最配得上哲学的人离弃了哲学之后,小人们乘虚而入,玷污了她,使她蒙受污名,受无端的指责,更让人们以为玷污者的那些诡辩就是真知。
至此,哲学在现实城邦中的最后一点尊严被剥夺。
《理想国》读书笔记(484A—49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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