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渡

运河边的小男孩要是不会游泳，那简直就是个笑话，会没有朋友的，会在孩子群里混不下去的。

一到夏天，小男孩们就坐不住了，教室里、家里、树林子里又热又闷，让人心烦意乱。运河就在村边，明明媚媚，柔软的腰肢款款摆动，散发着清凉的薄荷般的香气，惹人怜爱，让人想一头扎入她的怀抱。村里老人说，大运河是会叫魂的，她对河边的人娇声呼唤，谁要是禁不住她的诱惑，投入她的怀抱，就会被拽住双腿，拖入她幽深的洞府。她会把这种人的灵魂扣下陪伴她，吐出一具浮在水里的苍白的身体。

男孩们都听到过大运河的呼唤，都情不自禁投入她的怀抱。运河根本不像老人们说的是个妖魔，她更像妈妈或姐姐，她轻轻柔柔地待你，拂去你的疲劳与烦闷，带给你温柔与慰籍。

在运河里洗过澡的男孩，经过太阳一晒，都黑得冒油，黑泥鳅似的，满脑门一脖子痱子。如果哪个男孩白白净净，一粒痱子没有，是会遭歧视的――奶油小生，娘娘腔。

横渡

我学游泳费了老鼻子劲了。

开始哥哥托着我，我手脚并用，双手刨着，双脚扑嗵着；可哥哥一放手，我就沉底，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啦。哥哥教了几回，后来下了结论――四兄弟不是学游泳的料儿。以后，他就甩水漂洋打水仗，再也不管我了。我就一个人在水中摸索，一来二去，居然也学会了游泳，而且学得有模有样。

运河边的孩子衡量游泳的标准是踩水。踩水是指双脚轮番地往下踩，借助河水对脚底板的反作用力，使上身保持在水面以上。上身露出水面上越高，就说明水性越好。村里的水性好的大孩子可以把肚脐眼儿露出来；我的水性一般，只能踩到露出腋窝。

我最喜欢的泳姿是漂洋，漂洋就是仰面躺在水里，手脚可以偶尔动一动，也可以一动不动，让河水轻轻地托着你。那种感觉真是奇妙！仰望着垛着三三两两白云的耀眼的蓝天，仿佛是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人类，仿佛独自在与蓝天对话，而且蓝天是亲切的微笑的。漂浮在水面上，人仿佛是一茎苇莛儿，一片树叶儿，一枚羽毛儿，轻轻盈盈的，任河水轻拥着自己，任她把自己推送到任何一个地方。

学会了漂洋这种最省力的游泳方式，就增加了自信，觉得运河的水再大再急也不能奈我何。年少时的我，有点自吹自擂，就像刚学拳的人，自以为是，到处想找人比试。我找错了吹嘘的对象……竟然吹嘘到了老爸面前，老爸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老爸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一方面是个熊头日脑的庄稼汉，一方面又是个写字读书的文化人；一方面遇事则迷心里没个主心骨，一方面又大事不糊涂高瞻远瞩；对于我们四个孩子，老爸一方面主张散养，可以满世界疯跑疯闹，不加约束，一方面又抓住重点，及时纠正我们身上的小缺点。

横渡 那天中午，老爸干完农活回来，吃了两口饭，也催我快吃，说一会儿有事。

我赶紧吃了几口，便随老爸出了家门，一路往东。

路上老爸才告诉我：“你总说你游泳不错，今天咱爷俩去游一个来回。”

我满心高兴，运河的小摆口不过三五十米，一来回不叫事。“好嘞！没问题！”

我和老爸从来没有一起游过泳。有时干完农活，一身土一身汗，也会牵着牛跟老爸到河边。我负责给牛冲桶水，拿铁刷子给牛刷毛。大黄牛安安静静的，大眼睛温顺地看着我，享受着我给它的爱抚；除了做牛犊时，母亲常给舔舐，一旦长大了，就很少有爱抚了，只有终年累月的辛劳与疲惫。我和大黄牛在岸上玩耍。这时，老爸会把渍满汗茧的裤褂一脱，一步一步地走到运河里，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洗澡。酱紫色的躯体映衬在铺满霞光的河水里，就像是一幅充满了田园风情的斑斓的油画。老爸洗完澡，也会游上两圈，一般是甩水，姿势一般，速度也不快。不过，我觉得老爸游完泳之后是很开心的，回家的途中，撅一根杨树枝，一边摇晃着一边哼着歌。

孩子游泳一般是背着大人的。家教严的家大人，在孩子的胳膊上一划，划出一道白印儿来，就是上大河洗澡的明证。轻则斥骂几句不给饭吃，重则抡了一顿笤帚疙瘩。我家孩子多，管不过来；知道孩子会水了，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路上，太阳毒辣，晒得乡间土路直烫脚，蛇妈子（蜥蜴）见有人，在沙滩上飞快地逃跑，跑出一段，就停下来，吐着信子，用邪恶的小眼睛看人。

老爸在前走，我在后面撵。一到河边，我就傻眼了――大运河正在涨水。

横渡

三五十米宽的小摆口己经陡然变宽，对岸没腰高的草甸己不见踪影，被河水吞了；河水直抵到对岸的小杨树林。

河岸边的水涨势缓慢，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平稳。水涨到茂盛的棒子地里，被映得碧森森的，非常好看。垄沟里有棒秧“扑喇”“扑喇”地晃动声，那是有大鱼蹿了上来，游动时撞到了棒秧。河中心的水绺才是湍急的，河水卷着枯枝败叶、鸡笼、搓澡石浮浮偃偃而来，一转眼，又被冲了下去。

老爸指着河中心说：“那十米左右的急流是过河最艰难的所在，要尽最大力量往前抢，一抢就过去了，剩下的部分就好游了。”

我点了点头。

老爸和我把衣服脱光放在土崖上，然后就下了河。老爸在前，我在后。

老爸是甩水，两只胳膊轮番的出水入水，整个人就像一把酱紫色的剑，直插运河的中腰。我也是甩水，只是一入水，就觉得和往日不同。平日静水面时，我的速度并不慢；可是这次，我甩了半天水竟然基本不往前走，就像爬似的。

老爸己经游到了河中心的急流处，他加快了抡臂的频率，而且一边抡臂一边“嗨”“嗨”“嗨”地叫喊着。他双臂抡得像两只风车，一会儿功夫就泅过了急流，游进了相对平缓的水流里。

我也接近了急流。学着老爸的样子，我也加快了挥臂的速度，也有节奏的呼喊着。只是老爸是一艘驳船，急流阻拦不住他；而我是一叶小舢板，掌握不了方向，被卷到水流里，被冲了下去。

我听到父亲在喊话，但听不清他在喊什么。我的犟劲上来了，胳膊酸疼无力，可我还是坚持往前游。奋力，再奋力！当觉得水流的冲击力减小时，我才知道自已己经游过了中流。我转为漂洋，让自己浮在水面，刚才的那番中流击水仿佛耗尽了我身上的力气，我仿佛渡过了一劫。

离岸还很远，老爸就冲我喊“能够到底啦！能够到底啦！”我双脚往下一探，真的触到河底，我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

过了河，走进树林子，我己累得散了架，靠着一棵树坐下，就再也不想动弹了。

老爸没做休息，他沿河转了几十米，观察水情。忽然，他转身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四儿！往回游！往回游！水涨得太快了！”

我站起身一看，果然，已经大半槽水了；而且河水不再是青碧的颜色，而是一片苍黄，泥流滚滚。

老爸下了河，一直往前走，我紧随其后。当脚够不到河底时，我们才不得不开游。

再次投身中流时，我才感觉到运河狂暴的性格和狰狞的嘴脸。老爸挥臂冲锋，可是怎么冲锋也不往前走；他被裏入了急流，也只能随波逐流了。

我的体力本来就已经透支了，此时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就像没干过活的小儿马，三冲两撞之后，气力全无，只剩下倒地口吐白沫的份了。

我也被卷入了急流。拼命地甩水也是徒劳无功，倒不如漂洋可以节省体力，让自己顺着水绺漂吧。

浑浊的河水涌起了波浪，一波又一波的浊浪试图把我的口鼻拍到水下，我只能像泅水的狗一样，尽可能地梗着脖子。

满眼都是浑黄的河水，没有了天空，没有了堤岸，没有了绿树与庄稼，也找不到了父亲，我仿佛置身于那次企图毁灭人类的大洪水里，一种深深地恐惧攥住了我，莫非运河要置我于死地？

忽然，我感觉到有东西撞到了我，很有力，很疼，是鱼！我在一片浑浊中隐约看到了无数张碗口大的鱼嘴，这些镐把长短的鲤拐子草混子已经失去水底王者的风度，被呛到了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它们也身不由己，它们被卷入急流之后，也挣脱不出去。它们一条一条地撞在我身上，就像钟杵撞钟一样。这样的冲撞有一个好处，让我神情恍惚的时候，能被惊醒过来。

漂洋本来是平躺在水面上的，可我忽然觉得自已被搊了起来，半站在水里，并且在飞速地旋转着。我猛然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漩涡像一口大锅，有近两米深，我看到旋转的水流里，有鱼，有断桨，有整棵的杨树……好在漩涡只是把我转了一圈，就把我抛了出来。我仿佛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一样。这一抛，恰巧把我抛向了靠近河岸的一面；这一抛，更激发了我求生的欲望。我拼了命似的往岸边游。

一旦偏离了河中心的急流，河水的冲击力就减缓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恢复了听觉。我听到了身后河水“哞哞”怪叫的声音，仿佛有无数的夜叉、怪兽在向我咆哮，仿佛我逃出了它们的掌控，它们伸着脖子在威吓我。我也听到了身前老爸带着哭嗓的呼喊，“四儿……四儿……”我想答应一声，可喉咙却发不出声了。

鲁务的河岸是土崖，水涨上来之后，原来爬上土崖的路找不到了。老爸和我虽然靠近了岸边，却爬不上岸。我们爷俩沿着岸继续漂流……

运河一到里荒，岸的形势就变了，由土崖变成了开阔的河滩。里荒这座荒林，己经有一部分被淹到了水里。

老远，我们就看到一棵老榆树偃卧在水里，在一片苍黄中横空出世，仿佛上帝伸出的拯救之手。

近了，近了……

我们爷俩儿都抱住了老榆树，在它的庇护下往岸边爬。老榆树不只庇护了我们，还庇护了很多生灵，黑乎乎的树干上爬满了蛇、青蛙、癞蛤蟆……

等爬上岸，我呕了一地黄汤子，一步都迈不动了。老爸就背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北走，去我们脱衣服下水那儿。

一大一小，一个酱紫色的躯体背着一个黝黑黝黑的身子，而一派浑黄仍在汹涌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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