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小说《我的名字叫红》的篇幅刚刚过半,第四次正面登场作为故事“叙述者”之一的“姨父”便残遭杀害,他也是几天内第二个被暗杀横死的伊斯兰细密画家,尽管宫庭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并不认为他算得上细密画大师。
帕慕克的多元视角让故事中的所有存在物都有了走上前台“发言”的机会,包括人不论活人或死者,包括动物例如狗、马,还有金币、树,甚至红色,甚至撒旦......撇开奥斯曼艺术史的宏大叙事背景,从故事的情感线索、凶杀侦破走向,或者单数前台“发言”的次数,黑无疑作为绝对主角贯穿了始终。故事也从他应姨父之召回到阔别十二年的从小生长的伊斯坦布尔开始。
“姨父”是黑的姨父大人,不过其他人也跟着叫“姨父”,黑的母亲有一天鼓励他称呼“姨父大人”后,大家也都开始这么称呼。三十年前黑做了姨父细密画的学徒,几年后“不想在细密画和艺术上感受失望”,在姨父的鼓励下选择进了伊斯坦布尔“官场”。然后是背井离乡在东方各城给帕夏们当书记员或财务秘书,因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的姨表妹”却遭到姨父的拒绝。再然后,他的初恋情人嫁给的土耳其骑兵,在两个男孩出生以后丈夫离家出征,从此再没回来。
这次回来,姨父向黑坦言是正在为苏丹陛下编纂一本秘密书籍,而需要他的帮助。
两年前,姨父以苏丹使者的身份旅行到威尼斯,详尽地观察了意大利大师绘制的肖像画。与“一张没有故事内容的图画是不可能存在的”细密画不同,“完全不知道出自哪些故事、哪个场景”的那些肖像画,让他目瞪口呆:意大利画师们发现的此种“肖像画”绘画的技巧,“让你可以一眼看出这个人是谁。即使从没见过此人,如果人们要你从人群中把他找出来,借助肖像,你就能从几千人当中把他找出来”——无需仰赖他的服装或勋章,纯粹透过他独一无二的脸型,甚至身在远方或者死后多年,也会好像面对面地仿佛站在眼前。还有肖像画中加入的所有他的生命中的东西,包括背景中一扇打开的窗户外的一座农场、一个村落,一个时钟、书籍、时间、邪恶、生命、一支书写笔、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装满金币的盒子......
就是在那个时候,姨父兴起念头要制作一本手抄绘本,收入苏丹陛下及其所有代表人物的画像,用这些被法兰克艺术家如同儿戏般骄傲把玩的技巧,为崇高的苏丹陛下增加魔力,“更可以成为服务于宗教的一股力量,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受其左右”。
手抄绘本的插画在秘密进行但有条不紊。姨父的的那些代号为“鹳鸟”、“橄榄”、“高雅”及“蝴蝶”的画家们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题材,“有的人画一条狗,有的人画一棵树,有的人我请他绘制页缘装饰及地平线上的云朵,有的人则负责画马”......描绘的各种事物呈现苏丹的帝国全貌,呈现苏丹帝国的种种喜悦及恐惧,甚至借由了树的不朽、马的疲倦和狗的粗鄙来体现荣耀的苏丹陛下与他的帝国——直到镀金大师“高雅”突然遇害。
由于担心其他画家陷入争端自相残杀,黑按照姨父的吩咐分别拜访了奥斯曼大师和蝴蝶、橄榄和鹳鸟,并拿大师的三个伟大的问题去了解与他同龄的这三位当代的传奇人物——风格与签名、时间、失明——重温了伊斯兰细密画的魅力所在,诸如“瑕疵是风格之母”,一幅完美的图画不需要签名,“签名”与“风格”只不过是画家对于瑕疵作品愚蠢而无耻的沾沾自喜,作为一位插画家必须摈弃拥有个人绘画风格的幻想;一位优秀的细密画家与众不同的是“时间”,无论一位细密画家多么有才华,画出‘完美’图画的却是时间,超越时间的惟一途径就是技巧和绘画,离开了完美的生活和完美的绘画,时间就会结束,就会死亡;从一位画家对失明与记忆的看法中,可以看出他是否是一位优秀的画家,对于细密画家,失明是幸福的境界,那里不受魔鬼与罪恶的侵扰......
在高雅的葬礼上,姨父进一步确认凶手正是宫廷画坊中几位出类拔萃的大师中的一个,并且因为再次领悟到死,决定不管代价有多高一定得完成手抄绘本。黑与初恋、姨父女儿谢库瑞的爱情也在相互通信中发展。除了思索黑是否“愿意与我们同住在这个家里”而考虑把女儿 嫁给他,出于希望由黑来写“还没有开始写的故事内容”,姨父开始向他展示过去一年来秘密委托细密画师们绘制的图画。
书中的大部分图画已经完成,最后一幅画也已接近完工。有为了显示苏丹陛下的国土是如何和平安详的一棵树,有撒旦的图画,有带人们去向远方的马的图画,还有总是一脸奸诈、总爱不懂装懂的狗,还有一枚金币……细密画师们以最精巧、美丽的笔触画出了这些画。在姨父的要求下,画面使用了大胆而哀伤的彩色,采用了法兰克式的构图,甚至尝试着加上阴影,利用云层与地平线交互产生的阴沉深度呈现“每一个人都渴盼呈现独特的形象”。
为了让黑给手抄绘本编写故事,作为刺激,姨父还对他说了说各个细密画家的气质,并一一说出付给了他们多少钱。实际上,他明白细密画作为对安拉眼中的世界之美的再现,拒绝阴影,“因为在安拉的世界中永远是光明”,因此也明白插画大师们大部分都在精神上效忠于奥斯曼大师及画坊,根本不会相信为他的书所画的东西,并且知道他们对这些为钱所画的图画和对他本人的冷嘲热讽,只不过由于战争的缘故,加上苏丹兴致低落,细密画家得到的金钱和奖赏逐年递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这里替他工作已经成了他们额外收入的主要来源。
关于杀害高雅的凶手,姨父的直觉只猜到了开头。在与黑的交谈中他甚至认为高雅可能是由于他拿的钱多遭妒忌或是由于愤恨而被杀,完全忽视了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心底最为关切的声音。
根据凶手走到前台的“发言”——“人们将称我为凶手”共被帕慕克安排到前台“发言”六次,比姨父还要我两次——高雅已“看到”了最后一张画的最终内容。正是他对手抄绘本的诽谤让凶手陷入极端的恐惧——如果不让他闭嘴,他对姨父大人、所有细密画家、甚至奥斯曼大师“都是不信教者”的公开指责,只会放任气急败坏了的埃尔祖鲁姆教长的狂热追随者恣意妄为,那些信徒们将“不仅仅满足于杀掉细密画师,他们还会将整个画坊夷为平地,而苏丹陛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然而直到最后,凶手才明白这些“诽谤”正在成为事实,姨父也才明白了高雅的真正死因,而这又成了他自己的最终死因:
姨父在所有的画中都使用了“异教徒”的透视技巧,“还有最后的那幅画,在那幅图中,姨父污辱了我们所信仰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不再只是无神论者的行为,完完全全就是亵渎”。
姨父的确曾悲观地预料到自己可能与高雅一样死于他的手抄绘本,只是他的在天之灵却注定无法挥去深深的遗憾。他没有死于一个作为细密画家如同贝赫扎德大师等对于艺术的坚持或发展上,而是死于一个“文化掮客”岗位,坐实了细密画师们对他的嘲笑——装模作样远胜于他的博学多闻,野心抱负远高于他的智慧才能。他看到了——或许也渴望着——赫拉特前辈大师们那完美不变的伊斯兰绘画艺术,将随着对肖像画的热衷而走到尽头,“对此他说他感到惶恐不安”。然而除了对于金钱、地位、苏丹宠爱等的渴望,那个他的潜意识中的最重要的原因——想要感觉自己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在真主面前自我膨胀,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终于使他像魔鬼诱使一般走向了“罪孽”的欲望深渊。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个凶手,连姨父也承认是赫拉特细密画艺术最优秀的传承人,竟然在被刺瞎眼睛、砍掉脑袋之前将姨父的渴望付诸了行动——在姨父精心策划的最后那张画中,用自己的肖像替下了画幅中央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领略了“位于广大世界的正中央”、作为“万物的中心”的最后的狂喜,完全枉顾了“全知全能、崇高安拉的锐利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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