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 / 2018-07-10
一路逆旅伴书香一尘的母亲
一路逆旅伴书香一尘在多伦多家中
一路逆旅伴书香(发表在美国加州日报文娱版 2018-07-18)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
哈尔滨满语是“晒鱼场”的意思。二十世纪初,它只是一片广阔的农田。清朝政府提出“京旗移垦”、“开禁放荒”的政策,鼓励人们去那里拓荒居住。大批满汉百姓从此开始移居哈尔滨,很多外国人也先后来到这里定居。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什么契机让曾祖父从河北省移居哈尔滨。他和家人大约在二十世纪初就来了。在他们举家移民的迁徙中,一定带上了不少书。他创立了中医诊所和药房,行医治病。也许以前就富裕,他们家业颇丰。家里有大院、楼房和平房,还有汽车。他还建了一个冰窖,名曰“久成玉”。冰,冬天被刨出来放在冰窖中,夏天用来保持肉类的新鲜。我很喜欢“久成玉”这三个字。曾祖父有五儿五女,儿子们都在战争中阵亡了。我祖父排行老三,曾祖父希望他支撑家业,没让他参军。但是祖父却因为怀里揣着抗日游击队的信,担心日本人追击获秘,把汽车开得很快,从山崖上滚落下去,祖父不幸丧生了。祖母不到三十岁就一个人,父亲和叔叔年幼,都不记得他们的父亲。曾祖父失去最后一个儿子,伤心至极,离开哈尔滨去了长春。曾祖父和曾祖母非常喜欢父亲,生怕祖母对他管教不严,让他不成大器,故把父亲接到身边教导。父亲直到中学才回到祖母身边。父亲回来,叔叔异常欣喜,父亲热爱读书,叔叔也受到他的影响。他们双双考上大学,继承了读书的家风。父亲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叔叔留在长春。
曾外祖父居住在阿城农村,也是当地一位有名的中医。曾外祖母很早去世了。曾外祖父因生活郁闷,常常喝酒赌博,把家里的钱浪费了不少。他把家业交给大儿媳,也没心思照管年幼的外祖父。外祖父五岁失去母亲,就再没人疼爱他了。大姥姥(祖父的嫂子)在外祖父六七岁的时候,就让他喂猪放牛,他也一直没有机会读书。但他却喜欢读书人,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三字经、论语、孟子等,都能记下来。尽管他几乎不认字,却能用这些思想鼓励舅舅母亲。他把舅舅和母亲都送进学堂,这在当时的东北农村几乎不可思议。母亲从小就喜欢读书,经常用蚊香照明阅读。冬天天不亮就起床,踩着一个小板凳才能够到门划。她打开门,就去先生家的学堂读书。私塾的要求是:先生从任何一句读起,学生都要能接着背诵出下面的内容。等到全部背会的时候,就算“通本”了。母亲一本一本地”通本”,外祖父非常高兴,带着母亲去县城买新书。母亲十一二岁,因为读书好,成了不是学长的学长,站在所有大个子的同学面前,其中还有她已经结婚生子的堂兄。母亲背的书日渐多起来,她说如果不是光复,她可以去考状元的。我听了,就笑了,问她女孩子能考状元吗?母亲说,说不定啊,她学习好,可能就让她去考状元呢。
“光复”以后,私塾就不办了,母亲十三岁去了阿城县读书,寄宿在一个远亲家。她像一个小保姆一样,起早贪晚照看远亲的二个孩子,什么家务活都做,还总是吃不饱饭。
她十五岁来到哈尔滨,寄宿在她姑姑家。他们家里有五个美丽的女儿,尽管母亲也同样美丽,却像灰姑娘一样经常被她们嘲笑。母亲的记忆中,总是挨饿。冬天,她睡在不生火的冷炕上,失去了嗅觉,耳朵也冻掉一个边。后来,她考上了师范学院,作了老师。每次假期回姥姥家,她都去翻看家里的书籍。一次,她发现几箱子书都不见了,问姥姥是怎么回事。姥姥说是舅舅怕“运动”,留着那些“封私修”的东西惹麻烦,所以全烧了。母亲伤心地痛哭一场,那是家里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中医书籍和文学经典啊!
母亲的知识成就了很多学生。一位住在温哥华的学生彩虹,三周前还专门来看望母亲,她说母亲的鼓励改变了她的一生。母亲也成就了我们,我们从小就学会一些唐诗,虽然理解是支离破碎的,可是却都不自觉地爱上读书。
父亲母亲少年时都因为长辈的坚持,得以读书。他们辗转于生活的艰辛和接连不断的“运动”中,但一直有书籍相伴。读书给了他们有思想、有追求的人生。由于他们的影响,我们才觉得读书是最自然的一件事。也因为爱读书,我才能在恢复高考后在积累了十年的人才中,幸运地成为大学生一份子。
我家的书在文革中被洗劫一空。我和姐姐阅读能得到的所有小说:《铁道游击队》、《红旗插上大门岛》、《真正的人》、《古里亚的道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红岩》等等。我每次借到新书都满怀欣喜,迫不急待地想知道书中的故事,领略那遥远异样的世界。放下书本,我身边的世界也变了,它们澎湃起来,和我内心的某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像火焰一样燃烧闪烁,明亮而美丽。
家里几代人都热爱读书。书籍于我,不仅意味着知识,也饱含它在先辈们心中的厚重和他们对我们晚辈的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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