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暗恋

01

往下翻过数十条有关验证码、快递以及广告的短信，终于找到了我们第一次的对话记录。呵，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呢，我看看日期，苦笑。

怔怔地默读着两三句简单的对话，我在想，当初的他对一个即将要见面的姑娘是否抱着好奇和期待。

“你好，欢迎来到N大，我是J，明天见。”

这是他的开场白。好一个冷淡的人呢，当时的我，心情甚是低落。

四个月前我去到了N大交换，直系的学姐热情地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她在N大的朋友，并说什么也要让他请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一顿便饭。“放心啦，他很不错的。”学姐宽慰我的惴惴不安。

我向来不是一个在社交方面游刃有余的人，更何况是要突然单独面对一个“很不错”的异性。倒也不是说内向，相反，我在熟识朋友们眼中是“爱笑且真诚”的。只能说比较慢热，初次见面总不免“端着”，而示人以木讷呆板。若是对方自来熟一些，我便可以早些露出性格中温柔而有趣的部分，但大多的萍水相逢，我只能努力保持住我的彬彬有礼。

“糟糕了，撞上一座冰山。”这是收到J的短信时我的第一反应。问候怎么只单单一句“你好”，学姐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嘛？“欢迎来到N大”，哟，口气倒还挺像个学生干部。明天见？你凭什么就擅自作主地决定明天见？我可是客人呢，难道不征求我的意见嘛？明天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去做什么？

我在心中骂骂咧咧。霸道，霸道至极。高冷的人设，我是最不喜欢的了。尽管还没有见面，我已经从这条短信中读出了学姐口中“很不错”的人的讨厌性格。我把陌生的号码改上J的备注后，压抑住不满，回复到：好的。这是给学姐的面子，我想着。

02

我的消息早早地显示“已读”，那边却迟迟不来新的信息。看来，J并不觉得刚刚来到陌生环境的我需要形式主义上的嘘寒问暖，也并不觉得他需要对第二天的安排作出必要的解释。

面对这样并不把我当回事的陌生人，我本应该敷衍。但我却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时不时去刷新imessage。第二天下午三点光景，“叮”弹出一条新信息，J的信息。

“五点在图书馆门口见吧”

一个没有标点的句子。但我坚信，这一定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而是那个狂妄家伙甩出的祈使句。

我那么骄傲，本应该带着一张臭脸慢吞吞地去图书馆赴约。但我却急匆匆地回宿舍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衬衫，不那么随意也不那么正式；急匆匆地打了粉底涂了唇膏，不那么浓妆艳抹也不至素颜朝天；急匆匆地掐着表赶着四点五十五分，不迟到也不显出过分的在意。

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原本极度敏感的我，是最容不得给冷屁股贴热脸的。

六月的天已是很热，即便到了下午五点，头上还是艳阳。图书馆门口的长凳上只有一个男生坐着，低头看手机。我以为我能很从容地给人留下第一印象，但当我走近，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开始慌乱。

太好看了。这是我皮质的视觉中枢接受到视网膜双极细胞传递的信息。我知道这样的惊叹显得很没出息，但更没出息的是，我不自觉地盯着他打量了好久。藏蓝色的长袖衬衫，袖口用海军卷卷在肘窝上部；很休闲地配着牛仔裤和运动鞋。J留着很简单的平头，五官无可挑剔得展现睿智的学院风派。我从未见哪个男生有这般令女孩子倾羡的肤白唇红，但却仍阳刚得很。双眼皮，没有带眼镜，炯炯的瞳仁透着聪明的感觉。我不太会描述好看的长相，反倒是有特点的磕碜模样，我能打出绝妙的比喻来。面对好看到难以描述的J，我只想鼓掌，啧啧地称赞老天赏了一副好皮囊。

J微笑，带着疑问般地轻轻侧头；我心领神会，点头，微笑。

就这样，仿佛很默契地确认了彼此的身份。J立马绽出一个大大方方的笑容，冲着我一努头：“听你学姐介绍过你啦，我觉得怎么着也得请你吃一顿饭，时间订的有些仓促，见谅啊。”我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和满脸的笑意，不知如何是好。扑面而来的温暖，早把我心中对他塑造的冰冷形象击得粉碎。

我有些庆幸自己是体面的赴约，而没有显出带有偏见的怒气冲冲。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J最近正在为学术汇报忙得焦头烂额，我的到来和学姐的请求完全是在他计划之外的事情。

相较之下，自己莫名其妙地过度解读显得幼稚至极。真是小家子气，我在心里一遍遍咒骂自己。

03

J说最近学院路上开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日料店，一直没有机会去。

“你来得正好。”

他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只在N大的食堂将就一餐。坐公车去日料店大概要二十多分钟，二十分钟里几乎都是他主动地在找话题。他问了我怎么选拔来N大的，问我在N大的感受，问我怎么和学姐认识的……我一一作答，说话的同时脑子里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微笑。J显得那么自然，自然地流露出好奇心，自然地哈哈大笑，自然地转换下一个话题。而我紧紧攥着手，局促不安。生怕哪句话回答得不够巧妙而冷场。我很难过，这般的拘谨一定会让他认为我乏味。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我，这是最为安全的交际方式，谁知道我那掏心掏肺的真实是否能对他的胃口呢？

到店里，J应了服务员的推荐点了一份双人套餐，省去了互不相识的两人面对菜单的尴尬。吃饭的过程中，他没有刻意地介绍自己，只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里我窥得关于他的一二事。作为自主招生进N大的竞赛生，他读的是N大的名牌“机械工程”专业，拿过国奖和各种创新创业项目的奖项。最近在为一个团队的项目做presentation，于是我知道了他给我发消息显得冷谈的原因。

“实在是太忙了，我特地定了一个闹钟来提醒自己今天要请你吃饭呢。”他拿自己戏谑打趣。

他说话有条不紊的，但反应很快。倾听的时候，会歪着头不住得眨巴眼睛。时不时迸出一阵笑，不像是刻意的，因为眼神不会说谎。他真的很爱笑，有时笑失态了，便会不好意思地拿拳头往下巴颏怼。我向来也笑点低，如此轻松的状态下慢慢地抛却了矜持，肆无忌惮地开始谈天说地。我们说了孟京辉最近的几部戏，挑剔了一番；转而说起《中国有嘻哈》，他告诉了我尹相杰这个名字。聊电影，他说喜欢王家卫；聊摇滚，他说喜欢科本。那段时间微博热搜出现很多恼人的事，他说他也了解一二，但不妄作评论。他有满满的少年感和机灵劲儿，却也懂得如何掌握收敛锐气的分寸。

九点回到学校，他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和一笔不菲的费用来请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吃饭。我不知道他和学姐有多么深厚的交情，但仅仅一餐饭的时间，我不得不承认学姐是对的，J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甚至我希望他不要那么“不错”，稍微有些“出错”的差池反倒让我不至太过自责和自卑。

他送我到宿舍楼下。

临别前加了微信，他说“以后在N大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就行。”

04

事实上，我努力地在找一个合乎逻辑而不至于显得自己太愚钝的事去麻烦J。但很可惜，身边有着乐于助人的同学和助教往往抢先帮我这个交换生解决问题。

我一次又一次点开J的微信对话框，打了字，又删掉，退出对话框。每过一天，那顿晚餐上聊过话题的余热尽就少了一分，我的犹豫就加重了许多。

我打听到了他所在专业的教学楼，在一食堂附近。我常以爱吃一食堂的鸭血粉丝为借口，横跨半个校园去到那边。走路的时候左顾右盼，没有邂逅也没有偶遇，一次都没有。

时间过得很快，七月份就在蝉鸣声中悄然而至。我盯着空空如也的微信对话框，深知一个月足以让两个人陌生，却仍带着执拗的不甘心。

我点进J的头像，发现他在前一天发了一条朋友圈。

“忙碌的日子终于结束啦。”配图是他和团队成员们在报告厅穿正装的合照，他手里捧着证书，冲着镜头咧着嘴笑。

我把图放到最大，可看不清证书上的字。捧证书的手，是修长的。向上划 ，他的脸占据了大半个屏幕。那么直勾勾的眼神，即便照片不够清晰，我仍能感受到那束仿佛能把人看透的目光。脸上火辣辣的，赶忙将手机锁屏。

我不敢保存那张照片，亦不敢给他点赞，带着没有必要的自欺欺人。尽管魂不守舍的种种迹象显示了我有多渴望能离他近一点，但仍自我否定我对J的在意。好像如此这般，就能守得住高傲的尊严。

但我的尊严，通常是被自己的猜忌和怀疑所践踏。对比他的意气风发，我常感到自惭形秽。无可挑剔的，内外兼修的J，是注定在大格局里叱咤风云的。不像我，会因为一句话而赌气；不像我，凡事都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亦不像我，会在一顿饭的功夫里萌动无法抑制的情愫。

J才不会这般的卑微呢，我想。

从不看朋友圈的我，把朋友圈的入口打开，每天颇有仪式感地将动态刷一遍。身边的人发的吃喝玩乐我一概不会停留太多的关注，若是J发了动态，我便惊喜地读上好几遍，但从不点赞和评论。很多图文，我都看不懂，大概只是他们圈内的事情吧。

05

终于到了离开N大的日子。

我想，告别总算得上是一个正当的理由吧。但我编写了数条消息，没有一条敢发出去。我告诉自己，不过是正常的道个别，以及谢谢他最初的款待。但不得不承认，我是在找一个契机，能开启一段持久对话的契机。可万一，他只是回复了“一路顺风”该怎么办。

害怕失望，所以放弃尝试。没有尝试，所以多留了一丝希望。尽管我知道希望渺茫。

目前为止，我絮絮叨叨地为他敲了三千四百六十八个字，而我对于他而言，大概就是一个早已画勾完成的任务罢了。

微信里，N大新交的朋友们在和我发道别和祝福，没有J；相册里，存着两个多月来拍的N大的点滴，没有J。坐在缓缓开动的车上，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我难过得想哭。

他是知道我会在这天离开的，吃饭的时候我说过。但他忘了吧。

八个多小时的车程，我睡过去几次。每次迷迷糊糊醒来便觉得胸口闷得苦涩。我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的没出息，好歹，我也一直是别人口中的佼佼者。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我承认陈奕迅是对的。

“我怀里所有温暖的空气，变成风也不敢和你相遇。”我承认林宥嘉也是对的。

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在意J，我也说不准了。可能是第一眼和他闪亮的双眸对视的时候；可能是看到他颈后头夹肌漂亮线条的时候；可能是在公车上他双手抓着扶手把我护在一个安全空间的时候；可能是他告诉我他也喜欢古典乐的时候。我在脑海里细细地反复咀嚼这些片段的细节，努力地想去看清记忆里他的眼神和动作。或许，在哪一瞬间，就能捕捉到他对我的那么一丝好感，那样的话，唱独角戏的狼狈感便会少一些。

但也有可能，在学姐用狡黠的语气说“放心啦，他很不错的”的时候，我就隐隐对这个人有了幻想和期待。

回到熟悉的学校，学姐有意无意地问过关于J的事。有那么一刻，我差一点要把所有折磨人的心事全盘托出。但我只是淡淡地说，他挺好的。再无后续。

离开N大已经一个月了。我翻着我们第一次的对话记录，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

“你好，欢迎来到N大，我是J，明天见。”

哪有什么明天。J啊，你不过让我对一个又一个明天多了毫无意义的憧憬，但你再也没出现在我的明天里。

06

我常常想，如果见面的那一天回到宿舍我就给他发一句：谢谢款待；如果遇到问题，我放低身段向他询问；如果走的那天，我给他发一个舍不得的感叹；如果我给他的朋友圈点赞和评论……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惜，存在是没有如果的。

事到如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应该不再允许我想要靠近的愿望。任何的问候，只会是冒昧，只会是唐突，只会是打扰吧。

我删掉了对话框里的“中秋快乐”。

还有几个小时，就将共顶一轮圆月了。而那，大概那也将是我们唯一的交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