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药箱》

作者: 43fcfebdc6f8 | 来源:发表于2019-04-22 18:21 被阅读22次

    由美躲在一个窄小憋闷的匣子里。

    她被这空间挤压得动弹不得,小小的手臂甚至难以环抱住自己幼雏样的身体,可这还不算最痛苦悚然的难关,在这片黑黢黢的四方天地中,有着寒潮过境般细细麻麻钻入骨髓的潮湿与凉意。由美已经不再因为不断涌来的寒冷而恐惧抖动,她是一颗尚未成熟的白色洋葱,被温柔地剥离掉层层触觉感官,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完美的适应。

    在这不再感到害怕的空档,眼前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由美寂寞地平静下来,她这才意识到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肉的生腥味,番茄被切开后的酸涩,冲鼻的葱姜蒜调味料,以及桂花清新甜蜜的香气。她想到明明昨日才过秋分,雨水却来得匆忙,桂花遭寒雨打下枝头,害得今年的桂花糕狼狈得提早上了卖场。

    ‘咔哒’远远地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即便听过无数次,由美仍然颤抖地噤声。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女人低头看见玄关处摆放整齐的棕黑制服鞋。

    “由美!”

    “由美,不要再躲啦!”

    “妈妈知道你藏在哪里喔……”

    女人装模作样地大喊几声,走到客厅依然不见女儿踪影,她熟捻于心,这是由美从幼稚园起就爱玩的捉迷藏游戏。亚纪子显然不打算去找,她忙着去做家庭琐事,单亲妈妈所要肩负的事情太多了,反正这个调皮孩子只要到了饭点就会自动走出来,抱怨妈妈真是个无趣女人。亚纪子想到这儿,便轻快地哼起从西元寺区真理会里学来的歌。

    “你一直是我的药箱,无论什么方式都可以治愈我……”

    由美听见女人惯常的哼唱与走动声,料定她又要使出那作弊招数,可今天不一样,由美从一开始便决心绝不现身,赌气似地非要等到妈妈找到自己。

    时间从亚纪子细碎的家庭劳务中流去,由美感到妈妈曾走过她的身旁却丝毫未察觉,她差点在这匣子里嘻笑出声。虽然狭小之地并不好过,她倒也心甘情愿地忍受,仅为了这一丝乐趣。唯一的缺憾,便是她闻着这飘来的饭香,惦念起初秋的桂花糕。

    客厅里骤然响起肃穆的管弦乐,伴随着雷鸣般沉重的浑厚男声,不比亚纪子哼唱时的随性活泼,它更为正式端庄——你一直是我的药箱,无论什么方式都可以治愈我。你一直是我的信仰,无论什么方式都可以拯救我……

    亚纪子沐浴焚香,在保证自身的洁净后才诚惶诚恐地向烛台上供奉着的男人照片膜拜磕头,桂花熏香恬淡怡人,烛台上红色的烟火似个安稳的垂暮老人,垂着指甲盖大小的火芯,微弱地映照着亚纪子笃定的神色与彩色照片上貌不惊人普通平常的中年男子。这是一张一眼略过绝不会再看第二眼甚至回忆起来也找不出任何记忆点的脸,但在亚纪子心里,她无比向往崇拜着这个伟岸光明正直的男人,他是肉身神佛,是不败金身,是她眼里的嗞嗞烛光,从来没有熄灭过。

    “伟大的真理之主啊,我向您供奉福禄,愿您保佑我和由美”

    由美知道这是妈妈在念诵教义经文,虽然与西方人饮食前默读圣经的行为一致,但亚纪子信仰的内容又和常见的基督教不大相同。由美自然是不懂那些经文的,只知道妈妈经常告诫她,每天跟着真理会的人练功,认真看书听录音看录像,就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资质平平者的上限是修炼出先知先觉、读懂他人心思的能力,而天资聪颖者在获得预知与读心术的能力后,完成最终解脱——即是死,依靠解脱者的智慧和修炼得到的力量,置之死地而后生,醒来后便具有长生不老、无所不能的功能。

    她才10岁,对这些似懂非懂,每逢妈妈逼着她学习真理功的时刻,她都心生无聊和烦躁。

    由美隔着箱子听到冗长的咒语似的歌曲,蒙生出午休的困意,如有万花筒在眼前不停旋转展开,她看到了许许多多模糊的斑斓场景,是幻觉啊!秋分的冰冷雨水,白瓷碟中的小块桂花糕,黑色茶盅,玲珑骰子,烈烈红烛,灰白的跳舞小人儿……她疲惫得昏昏欲睡。

    “您好,是石井同学吗?我是由美的妈妈,请问由美在您家里吗?诶,哦哦……您也不知道在哪儿,那么如果您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嗯嗯,好,谢谢。”

    “您好,是渡边同学吗?我是由美的妈妈,啊,不在是么,谢——嘟嘟嘟……”

    “您好,是藤原同学吗,我是由美的妈妈,请问由美在您家里吗?好好,谢谢,麻烦您有消息……”

    “您好,请问是补习班的长泽老师吗?我是由美的妈妈,对,由美这几天确实没您的课,我现在找不到她,想知道是去您那……啊,哦哦,抱歉,打扰了。”

    “您好,是村上——喂喂?”

    “您好,您好?是?”

    ……

    “嗯,对,我是由美的妈妈,您就是四年A班的北村老师,您从昨天就有打电话给我,我一直没接?不好意思,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是关于由美的事!由美从昨天下午放学后到现在都没来上课???”

    ……

    “嘟嘟嘟……”

    这大概是由美玩的最长的一次捉迷藏。

    或许是因为身体舒展不开的缘故,她从清醒进入美梦,又从噩梦追回现实,实在是糟糕透顶,难受至极。就算境况如此难捱,她可还没打算跳出来暴露自己,小孩子一旦任性妄为就是个小糊涂蛋。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好打起精神偷听匣子外的声音来胡乱揣测。

    “怎么办?我怎么都找不到由美”亚纪子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早已泣不成声的她仿佛失了魂魄,渐渐开始有了溺水般看不到尽头的无望与无力感。

    “两天,还有希望。”由美凭着声音认出这是妈妈在真理会的朋友——鸣子阿姨。鸣子猜测由美许是被人拐了去,酝酿半晌,她瞥见客厅一角放置的真理之主的神台,突然双手一拍,凭空得来一个喜讯。她抓住亚纪子的手,狐狸样上吊的眉眼里闪烁出点点精光,通红的脸上神采飞扬,活脱脱一个红脸恶魔。“亚纪,你还记得秋分那天吗?由美通过了能力考验,她这不是失踪,是在受上天的考验来成神呢!”

    “成神?”亚纪子呆住了。

    “我们的真理之主,不是说一般人通过学习是能修炼出预知和读心的能力,由美秋分那天不是通过了主设下的考验吗?五场猜骰子数字比试,她全部正确!真理之主夸她天资聪颖,在获得这两样能力后,有很大的胜算置之死地而后生,得到像神仙一样长生不老的力量。由美她这是在渡自己的劫哇!”鸣子扯住亚纪子来到神台前,亚纪子遭受这惊人的点拨,一扫孩子不见的阴霾,大悲之后即是大喜,两人匍匐在棉垫上,大开大合地虔诚跪拜。

    亚纪子的额头嗑在地板上‘咚咚’作响,不一会儿竟嗑出血来,鲜血顺着额头、眉角、脸颊侵入唇齿间,她品尝到血的咸腥却无暇顾及自己,她一念及孩子即将浴血成神,更加卖力祈祷、疯狂欣喜。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由美成神,她们就能过上好吃好喝吃穿不愁的富贵日子,她倾尽全力也在所不惜。

    “伟大的真理之主啊,您一定要保佑由美渡劫成功!她是您纯洁诚挚的信徒,您一定要拯救她!”

    鸣子凭借怪异诡谲的故事安抚住亚纪子,她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甚至想要找些零口来消遣当下无所事事的空闲。鸣子瞟着还在祈祷做法的年轻女人,兀自好笑又感叹可悲可怜,一个多么不设心防易受控制的迟钝女人啊!失踪两天,再不报案可就错过被救的最佳时间咯!不过她可不能报案,他们需要继续骗这女人的钱。

    鸣子得意洋洋地挪动自己肥胖的身躯,宽厚的脚掌汲拉住半截拖鞋,由美听到了由远及近、钟摆一般坚实有力的脚步声。

    ‘哗啦’,由美听到她打开其他匣子的声音。

    ‘哗啦’

    ‘哗啦’

    ‘哗啦’

    ……

    愈来愈近,近到连心都不自觉紧紧绷住,由美不敢再听再看,她不希望现在被发现,这是专属于由美与亚纪子之间的秘密游戏,她无法容忍被其他人提前窥视与染指,由美为这偏颇狭隘的自尊心,感到自己已然丑陋毕现。

    她羞耻得快要忍不住大喊出声“不要看我!”

    ‘哗啦’最后一个匣子如期被打开。

    红脸恶魔发现了由美。

    九月二十三日,秋分,大雨。

    宜祭祀,沐浴,解除;忌嫁娶,安葬。

    “由真理之主观测后,才能决定今天是否对由美进行考验,亚纪子你不要太过担心啦!”鸣子郑重其事地从亚纪子身旁牵住由美娇小白嫩的手,穿过复杂层叠几乎一模一样的走廊后,才到达真理会会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朴素淡雅,家具齐全,甚至完备过了头,由美看见一张不合时宜的白色羽绒床,在雨天室内稍显暗黄的灯光下却不显得陈旧,崭新的白枕头,崭新的白床单,新得惹眼讨人厌。由美莫名敏感,霎时间怯生生地感到害怕,鸣子正打算离开,她怕得冲上去死命拽住她的手。

    “鸣子阿姨,不要走,我怕!”由美吓得蹦出哭腔,“这里,这里……怪怪的,只有我一个人”说话声音渐渐变小,她紧贴住鸣子,猫咪一般的她脸上是被冷落后丢弃的委屈,她若真是一只小猫咪,现在恐怕已经湿润着眼睛喵喵叫了。鸣子不知为何当即露出一股狠劲儿将由美的手指一根根掰下,她连蹲下身都不愿意,只是恶狠狠地低头冷脸,语调依旧轻柔却连一丝温情都没有“由美,不可以闹哦”,便漠然扭头关上门。

    由美彻底读懂了她的意思,唯有一人的空间一时死寂,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令她喘不过气,她窘迫拘束地坐在比两个她还宽大的沙发上,紧紧抿住嘴,抿到发白,由美不敢说话。她看见沙发前的透明茶几上,从左至右摆放有盛着小块桂花糕的白瓷碟,黑色茶盅,玲珑骰子,以及还未使用过的干爽红烛。由美就那么静静等着,浸润在食物与花香的柔美气氛里,心却比窗外的寒雨还要冷,直到眼前出现一张极为平凡普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脸,就连声音都十分平淡。

    他递过来一张写了五个数字的纸,告诉由美晚上如果有人摇骰子,她一定要遵循顺序背出,不然妈妈会失望的,大家都会因为她而受到惩罚。由美愣愣地点头,是被陌生人唬住后的茫然。

    男人交代完要事,笑眯眯地屈膝跪在由美羸弱的身子前,他伸手取下她左脚的棕黑色制服鞋,不太好看的右手隔着白色纯棉小腿袜捏住她瘦小的脚掌,手指变换技巧一路向上抚弄。她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她顺着视线看到男人不断贴近的手,粗糙且畸形,手背上满是斑点、毛孔还有毛发,他像个野兽。

    由美是懵懂的,新鲜的,无知的。男人把她当做一件还只有雏形的混沌艺术品,全身心地去投入打磨,哪怕他已经亲临过许多同她相似还只有幼嫩芭比娃娃外壳的艺术品,但她们在把玩后通通碎裂了。

    男人从身后拿出那支还未使用过的洁净红烛,这是新娘子结婚时才会用的喜烛,他笑盈盈地唱起了歌,和妈妈餐前祷告时的圣歌一致“你一直是我的药箱,无论什么方式都可以治愈我。你一直是我的信仰,无论什么方式都可以拯救我……”

    “由美,你知道什么是真理吗?”

    “你愿意为了真理而奉献,做我的药箱来治愈我吗?”

    由美还躲在那个窄小憋闷的匣子里,不知过去几个两天又两天。

    鸣子阿姨第一个发现了她,却没有告诉妈妈。后来又来了许多人,包括那个平凡长相的男人,他也发现了她,可他也没有告诉妈妈。到最后变得没有人再来找她,亚纪子成了个被所有人遗忘,嫌恶避讳的疯女人,徘徊在女儿何时才能成神回来的妄想里,而由美依然躲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小世界中,黑暗的匣子像是沉默的坟墓,将由美死死禁锢住。

    这场冗长的看似没有结局的捉迷藏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妈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由美呢?

    由美默不作声,她不知道,她多想高呼一句“妈妈!我在这里!”却无法发出言语。

    因为她早早的就死掉了。

    “妈妈啊妈妈,在我通过考验回来的那天,你喂我吃下带毒的桂花糕,你说只有先死才能后活,这是成神前的最终考验。只要成了神,就能摆脱贫穷,搬进富人区,有数不清赚不完的钱。你把我的尸体塞进冰箱最底层的大冰柜里,盼望我苏醒后肉身不腐,可我再也没有醒来,你在彻夜期待中走入疯魔。

    鸣子阿姨,你早早发现妈妈杀了我,可你不仅装作不知道,还告诉了真理会所有人,包括那个龌蹉无耻的男人。你们聚在冰箱前,欢唱着那首歌,嘲笑我扭曲支离,乌黑发紫的尸体。你们为了袒护自己,避免罪责,居然全都装作不知道,心安理得的骗走了妈妈最后的财产,将她彻底抛弃。

    冰柜真的好冷啊,我尽可能地避免了腐烂,带着无法消失的恨意永远困在这里,大概只有我不会在这个秋天老去了吧。”

    “我到底成为了谁的药箱,又治愈过谁呢”

    2019.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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