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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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不再任性了，他追求的那些虚无，被现实砸的粉碎。

1

他睡在浴缸里，沉溺到水底，在水下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鲜亮的世界。但他就是从那个世界来的啊，带着对现在这个世界无限的憧憬来的，他还没醒，沉睡的记忆终于激荡起了隐藏在内心的那一处秘密。

2

他失业了，在事业进入转型期的时候失业了，这对他来说完完全全是个打击，从失去工作到现在已经两个月零13天了，对他来说一切都变得了无趣味，工作时候的那些忙碌悄悄的占据了整块记忆体，这段时间的悠闲败下阵来。他极力追求的那种自由变成了吞噬他整个人的东西，他慢慢意识到所有的荒芜都来自于那些看似宽松的自由。他也终于意识到法律学里的自由，能够给予人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就快难以立足了，当初一切的幻想都变成了嘲笑自己的筹码，他坚持这么多年来的成果，在这个固若金汤的世界里显得不堪一击。每天看着周遭的一切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着，无所适从，这段时间他依靠自己之前的积蓄过生活，所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都不得不发生了改变。之前每天下午茶的习惯也不得不停止了，为了继续能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他不得不放弃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那些东西能够提升生活品味，但同样也消耗太多的积蓄。他开始低头，又回到从前那个状态，那个省吃俭用为了努力达到自己追求的生活状态，生活不再光鲜亮丽，连假象都维持不了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当初的那个选择。

3

那个选择，是他十年前做的决定。

他本不是人。

他来自水下，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我们眼里充满未知和神秘的世界，在他的眼里其实跟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无异。他来自东海。东海里的地下世界，有着数不清的秘密。他出生在一个贫穷的鲤鱼家庭，他得以认识人间，不过是一次被一个渔民钓了起来，那天渔民的儿媳妇正好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本来渔民是想钓几条鱼给儿媳妇补补的，但渔民的儿子说这是条鲤鱼，在人间的说法“鲤鱼跃龙门”，渔民的儿子说这是个好寓意，还是放生为好，渔民有了孙子，心里也开心，就把它放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除了自己所处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好像跟自己的世界也差不了多少，但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好奇。回到东海，他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那句“鲤鱼跃龙门”，那年他决定有朝一日他要跃龙门，风风光光地到人类那个世界上走一遭，他害怕自己再次被人钓起，他也知道可能自己就没有那种好运了。他妈妈就是被人钓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觉得只有做了人类才能摆脱这种惶惶难以终日的担忧，他不知道在鲤鱼界有没有一条鲤鱼成功过，但他还是想试一试。他问自己的爸爸，他爸说传说是有这么个传说，可后来那条鲤鱼怎么样了，没有谁知道，有的说那条鲤鱼又回到了这里过完了余生，有的说那条鲤鱼做了龙王，有的说那条鲤鱼变成了人，在人间离世，还有的说那条鲤鱼变成人之后就得了抑郁症自杀了。他爸爸劝他别想这些，还是好好在鱼界过完平平安安的一生就可以了，但他不这么想，他要变成人。去人间的世界享受那些安定的时光。

他根本不知道这世间多么险恶，他不知道在人世间所面临的东西远远比食物后面暗藏的鱼钩危险多了，这些他不知道，所以注定了他要做一些决定。

午后的阳光折射到海底，明晃晃得把整个世界照得通透，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安静的，悠然自得的。这美好的日子的确持续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渔民们好像都忙着干别的事去了。所有的事情本该这样一成不变，依着他父亲的轨迹生活下去，直到老去。

发生变故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阳光，明媚的阳光覆盖了所有的不美好，创造了一种和平的假象。

他又一次被别人钓了起来，这一次他乞求上一次的幸运，却没那么好的运气，运气也是有限的。他在木质的鱼桶里计算着自己的余期，期望能出现奇迹，木质的鱼桶内描绘着两条锦鲤，他认识这副画，家里祖祖辈辈都供着这样一幅画，这幅画是他们鱼类的信仰。他记起当初在那个渔民家里见到的两个泥胚子人像，他觉得那两个泥像可能跟这两条鱼是一样的寓意吧。他心里默念着祖祖辈辈留下的祷告语：“鱼方立世，得以宽天下，锦鲤问世，得以容自身。”

等到他念到第七遍的时候，他被一个胖嘟嘟的小胳膊从水里捞了出来，他挣扎了一下，刚刚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就听到一个大人的呵斥声“快放回去。”

“可，可他长得很好看啊。”奶声奶气的。

“老板，那就要这一条了。”

他似乎看到了稍许的生机，到了新家，他被放到了一个精致的鱼缸里，他觉得他还是能活一段时间的。在新的鱼缸里吃的很好，每天都能晒到太阳，每天都能吃到鱼食，这日子在他眼里可就是神仙般的生活了，他都快忘记了当初那个“鲤鱼跃龙门”的传说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四下黑漆漆的，他才感到那来自人类的恐慌感，这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感觉比知道自己的死期还难受，他只能在这样的压力承载下一日又一日的度过。

4

能够逃离真是大幸运。

那天午后，小胖墩在家里隔着鱼缸逗弄他，喂他吃鱼食，他也频频隔着玻璃示威，他用劲全身力气撞击玻璃，撞得实在没力气了，竟然晕了过去，晕过去的时候，整个身子就开始往上浮，小胖墩看到后，特别心急，以为鱼缸里的水要换了，因为家里没有大人，小胖墩小心翼翼地抱着鱼缸往厨房走，刚走到厨房门口，一个踉跄，鱼缸摔在了地上，他还在昏迷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小胖墩用手再一次抓住他，他才醒了过来。

“机会，机会来了。”这是他醒来时，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这一次，他拼命挣扎，甩动尾鳍。

小胖墩因为鱼缸摔碎吓坏了，所以手里没抓稳，他逮住机会，跃到地上。

从下水道的洞里直直的往下坠，下水道里很臭，发霉的变质的东西都被老鼠搬弄的七零八落，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坠，等到回到家中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

这一次他下定了决心，要跃龙门。

龙门离家不远，其实每次他从家去往龙宫的路上都能看到，龙门不是龙宫的大门，龙门在龙宫的西角处，很高，很高。他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建筑，他迟疑了。

三年，他花了三年时间练就本领，却还是没能跃过去，他想过放弃，何必那么吃苦，就算跃过了又能怎么样，他也这样劝过自己，可每当想到那一天在下水道里地那一幕，他又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

第四年的三月三，锦鲤跃世。

第五年的三月三，他成功了。

成功的那一刻，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快乐兴奋，他感到最多的是一种长舒一口气的放松，好像这本来就该是他完成的一项任务，一项任务终于完成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样一来对得起自己了。

他终于变成了人身，那年他18岁，在人类世界成年。

5

变成人身后，他很快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文字，生存技巧，所有的东西都学会的时候，他已经在这个世界打拼了五年了。这五年里远比鱼类世界痛苦多了，但他觉得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放弃。他已经成为鱼类的传奇，在人类世界他也不能落后。

第六年，他当上了某大型时尚杂志的策划总监，他对水的灵动感把握得特别到位，总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他终于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但他还没觉得这样的生活可以好到把他的爸爸也从水底接过来。

他拼命地工作，没日没夜地做策划。他甚至得了一个“拼命三郎”的称号，尽管他不太喜欢这个称号，他觉得这个称号好像把他一切的成就都归功于他的拼命上，他的天赋都被忽略了。

6

第八年，公司被合并、改制，从传统媒体开始向网络媒体转型。

自然的人员调整就开始了。

很不幸的被列入清裁名单。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努力还要被踢出，为什么自己为了这个公司鞠躬尽瘁，到最后只换得这样的下场。

他其实应该清楚，从他那份发给上司的邮件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自己会面临这样的下场，市场部里那些人和采购部里的那些人本来就跟策划部的人关系不好，他不知道举报的后果，就像他当初也不知道变成人的后果一样，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用功，所有的事情都会像跃龙门那样简单，他不知道人类的世界远比跃龙门复杂多了。

7

他沉浸在浴缸里，打开水龙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让人窒息的感觉，他本以为自己的水性不会死，他以为身上还带着鱼的属性。

他终于不再任性了。在现实面前，他再也任性不起来了，等到变不回鱼了，他才知道做人这么痛苦，做鱼其实也是一种快乐。他不适应这个世界，这一次他终于知道做人比做鱼难，比做鱼的风险还要大，危机重重。

8

我也不知道那天他有没有从浴缸里出来，我只知道在鲤鱼的世界里，他的故事也成了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