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最后一颗瓜子壳被邓素贞扫进了垃圾桶,还剩三张麻将桌的桌布没盖,就剩这最轻松的活儿了,她不禁松了口气。隔壁杂货店的老王上周借了五十二块五,今天他还了三十四块五。真是个抠门的人,就不能一次性还清,肯定是还想着赖账,她一边记在外孙用来打草稿但还剩五分之一没用的本子上,一边愤愤的想着。下周小儿子就毕业了,电话里嘱咐了他五次,让他带的原版的《小酒店》,不知道他买了没。两天以后就是自己的生日,交代大儿子的也该办好了。她把记好的账本放在床头,小心翼翼的拉出床底的箱子,拿出一个被布裹着的书,一点点打开,最里层裹着的丝巾还是大女儿送她的五十岁生日礼物,对着书的封皮足足哈了三口气,然后用丝巾慢慢的擦拭,她每天睡觉前都会这样做。哦,当然,这本书就是《小酒店》,198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译本,她四十岁时回上海省亲买的,过了十九年,封皮的字都看不清了。
显然,这时邓素贞她该睡觉了,但床上就她一个人。老胡头这时睡在隔壁中学的值班室里,还有两个半小时他就该起床,然后回到他们租的屋子里准备早上该推到学校门口卖的早饭。咱们来瞧一瞧这个组建了超过四十年的小家庭吧,还在租着镇上街道旁的水泥房,屋里能看到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老胡头结婚时花了一个半月做的木床了,其余的东西也都是老胡头做的,可都太旧了,不值得浪费笔墨一一去叙述。
六点十分,老胡头和邓素贞就会把早餐车推到中学门口,虽然学生们要六点四十以后才会陆陆续续的赶到,但根据邓素珍的观察,有些住校的学生会起很早去温习功课,所以他们每天都提早半小时出来。小餐车上写着班记早餐四个字,班记二字可是老胡头退伍后,回到镇上最春风得意时邓素珍给起的,那时镇上的人可都叫老胡头:胡工。那时,如果结婚男方家里没有老胡头做的大木床,女方家是不会同意的嫁的。后来因为一次意外,左手没了两根指头,唯一的徒弟最初还本本分分的撑着班记,可老胡头后来染上了酗酒、赌博,徒弟让他打跑了,两层高的家也卖了,邓素贞的教师工作也因为老胡头烂赌没了。虽然一直没打过邓素贞,可家没了,工作没了,遇到这样事,我们能做的就是瘫坐在地上哭一场吧。邓素贞就是这样做的,老胡头吓坏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邓素贞哭。当然,这不可能是邓素贞这辈子第一次哭,但上一次,是她从上海被发配过来当知青的时候。所以后来,就有了班记早餐,和镇上中学看大门的老胡头。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老胡头一边念叨着,一边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拿出来。
“怎么就找不到呢,到底放哪儿了。”老胡头一件件的翻捡,找了足足五次,连压箱底结婚时穿的中山装都翻出来了。
“哦哦,我知道了。”他一拍脑袋,飞快的拉出床底下的箱子,急忙打开,果然找到了他的那一身军装,就和邓素贞的旗袍放在一起。那件旗袍来自繁华的十里洋场,由邓素贞的妈妈传给她,她一共就穿过两次。老胡头吃力的把军装弄进了袋子,然后戴上灰色的旧帽,快步走出家门。
“中午不用给我送饭了,学校有事,晚上等我。”
“唉,我给你炖了排骨啊……“
老胡头没等邓素贞说完话就迈出了家门。
“汪。“养了十年的大黑狗叫了一声就跟着他的男主人一起跑出门。
“滚开,老子要去办大事。“老胡头等离家门远了,低声的骂了一句,便踢开大黑狗,然后他干脆用跑,向学校的反方向的大街跑去。
大黑狗委屈的叫了几声,然后坐在地上,一直到看不见老胡头,舔了舔嘴,才慢悠悠的去找它的女主人,女主人在炖排骨的话,每次地上都会有两根大骨头等它。
一直走到银行,老胡头才停下来,他对着银行的玻璃门理了理衣领,把帽檐扶正,深呼了几口气,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玻璃门上有个红色的字贴着“拉“,但他还是有点激动,是推开的。柜台里的那位柜员是位女士,面目苍白,肚子肥得快把最大号的工装撑破了,她肯定无时无刻都在抱怨必须把工装扣起来的这个不合理规定。提倡向先进国家学习一切先进文化的领导也考虑过她的情况,并且找那位女士谈了几次话,原则上同意她自己订做工装,但必须是同厂同材质同款式的,银行工装是北京总行下发的。天可怜,那位女士基本不会出小镇,把所有工资都存着给她孩子,连葛朗台都在嫉妒她的吝啬……
“全部取了。“老胡头把存折递给她。
“银行规定,五万块以上要提前一天预约,你不能取。“她扫了折子一眼,就把存折还给老胡头。
“你他娘放屁!老子昨天来取钱的时候你也这样说,老子说今天来取。”老胡头瞪着双眼,红着脖子向她吼道。
“但你没有预约,我是按程序办事,你今天预约吗,明天来吧,快让开,你后面还有人。”胖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
“我现在就要钱,那是老子的钱。”老胡头一字一句的向她低吼道。胖女人许是隔着防弹玻璃感受到了这个老头的怒气,皱了皱眉毛。
“不行,这是规定!你快让开,后面还有人”胖女人停下来做事,双手抱在肚子上,抬着头,眼神淡漠的说道。
“老子立过三等功,你吞老子的钱,党不会放过你,国家不会放过你,老子也不会放过你,烂婊子。”
他们肯定吵了起来,老胡头最后也拿到了他的存款,胖女人按规定办事也被那个学习先进文化的领导赏识,特地给她问了服装厂的电话,虽然最后胖女人没打过去,但也算皆大欢喜吧。
回到学校,他没进值班室,直接往校长办公室走。
“咚,咚咚。”
“进。”校长一看是老胡头,就从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翻出了一个信封扔在桌子上,然后低下头写东西,再没看老胡头一眼。
信封没封上,但老胡头还是很轻的打开,一脸严肃,和他当年入党的时候一样,即便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还数了三次,他没放松,一直盯着校长看。
“放心,我没坑你,怎么说我也是个文化人。就像你说的,你为这个学校卖了二十几年的命,这点小事都不帮你。小事?我两个月以前就专门让司机开车带你去了省城好几次,实在不行我亲自跑,找人帮忙。你卖命,关我什么事,我才刚调过来……”
“咚。”
就这样老胡头关上了镇上中学的门,今天的阳光是金色的,是金色美梦的那个金色,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但无需在意。因为老胡头已经把学校里的东西都搬回了家里,屋子里只有大黑狗没有精神的扒拉在它的窝里。他把军装换上,站在长镜前,也许你不知道,这长镜是以前的房子余下的两样东西之一,当然另一个就是那个大木床了。他盯着自己的模样,久久的,认认真真的审视着自己,然后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听到邓素贞回来了,老胡头一下从恍惚中变得清醒,努力的让自己笑了笑,拿着信封和装钱的袋子就走出了卧室。
“老胡,你,你怎么穿着这件衣服,门口那些东西……。”
没等邓素贞说完,老胡头就急忙打断道:“你先听我说,这个信封里面是签证和去法国的机票,袋子里是我这二十几年存的工资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八块,够在法国待一段时间了。小儿子有出息,从小不要我们管。大黑的话留在大女儿家。我知道你一直让他给你带书,你老爹教你的法语肯定没忘记,你来了那么多年,该带你过去了,你快去换衣服,我们第一次约会你穿那件旗袍,然后巴黎、里昂、马赛、……”边说边激动的挥舞信封。
“你要带我去法国?”邓素贞仿佛遇到了这世间第一等的奇怪事,一字一句艰难的问道。
“你不是做梦都在说,迟早买回你的房子?”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老胡头为什么会这样做。
“不要了,去法国。”老胡头把钱和信封放到桌子上,走上前,紧握着邓素贞的双手。
“真去?”邓素贞说“真的去?你这八万块钱再加上我存的钱,够把你的房子买回来了,“说着说着她突然哭着说,”那可是家啊,我们的家啊。“
老胡头很艰难的点了点头,右手从军装的兜里拿出手绢轻轻擦拭邓素贞脸上的眼泪,左手穿过她的头发,把邓素贞抱在怀里。
“贞儿,你别哭,你别难过,今天你六十岁生日,该退休了。我年轻时候是不懂事,把房子卖了,那么多年苦了你,以前答应的,该做到了,房子的问题从法国回来再说。”
邓素贞挣开老胡头的手,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破涕为笑道:“大儿子、大女儿、小女儿给我凑了点钱,加上我麻将室和卖早餐赚的钱,就把我们的家买了回来。”
老胡头他当过兵,喜欢篮球,身体一直硬朗,可这样的时刻就连泰森过来都会手指发抖吧。他艰难的解开文件袋的绳子,果然他的家回来了。
他啊的大叫了一声,惊喜、悲伤、解脱,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们不用去管,反正老两口该抱着大哭了一场了……
正当年少,夫复何求。
正当年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