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儿子爬山。小家伙耐劲差,很快累了,转身一屁股坐在一块青石条上。忙着喘粗气的时候,他还不忘了喊我也坐下。
我却反反复复端详着那块石条,自言自语起来,“这可是打猪槽的好材料啊。”
儿子一脸懵懂,急急站起来,以为糟蹋了好物。他左瞧右瞧,好半天才挠着头问我,“什么是猪槽?”
“就是猪的饭碗。”我擂了一下他的肩膀,哈哈笑起来。
“哦,我没有见过。”儿子又挠了挠头,一副无知者无罪的神情。
“你当然没有见过,你还嫩着呢。”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村里家家可都有猪槽,就像家家有梨铧,扁担一样寻常。
那个时候,家家都喂的有猪,少则一头,多则两三头。
农家院里,整天鸡飞狗跳,大猪小猪哼哼唧唧,娃儿奔来跑去,热闹哄哄。
喂猪算是一种副业吧。那个年代,经济不活泛,收获了农作物之后,要交积累和税收,还要留一些做生活,能够自主支配卖钱的很少。
平时的感情答礼,娃儿的学费杂费,过年的用度,大多靠养鸡养猪省省俭俭拼拼凑凑出来的。
倘若谁家不养猪,日子肯定要过得艰难许多,还会被村里人所不齿,当作好吃懒做的典型。
猪槽一般是长条形,用一整块石条,请石匠一錾子一錾子凿成的。石条大多是青石条,沉而硬,且不易脆。有的石条还会刻上花纹,寓意六畜兴旺,财运滚滚。
有的人家养母猪,猪仔多,石条猪槽太小,会请木匠做一个大木猪槽,足足有两三米长。
猪槽一般都放在堂屋外边的屋檐下,时间到了,猪就会跑过来,在猪槽边转来转去。看到了主人,更会昂起头,跟着一路小跑讨吃的。
那个时候喂猪没有现成买卖的猪饲料,剩饭也少,因为人也才刚刚解决温饱。
喂猪的食料主要是糠。糠是分等级的。最差的糠是花生禾粉碎的,颜色呈浅绿色,很细。这种糠最多,因为花生是我们那儿最主要的农作物,种植面积大。中等的糠就是米糠,打米的时候谷壳粉碎而成的。这种糠金黄色,有些糙,中间偶尔会夹着一些细米。最好的糠就是麦糠,我们称作麸子粉,是打粉的时候麦子壳的碎屑。这种糠呈肉黄色,里面有很多粉末,细腻粘手。
当然,顶顶好的,就是剩下的锅巴粥了,这是十年难逢初一春。
我当年很瘦弱,干不了重活,其实很多重活也是哥哥姐姐们顶替过去了。放学或者放假在家,我就窝在厨房给母亲烧烧火,或者放放牛,喂喂猪,干一些轻巧活。
每次我一提起厨房里的潲水桶,猪就会围过来,在裤脚边撞来撞去,大声的叫唤。我一边用脚踢它们,一边大声的呵斥,快步走向猪槽,将潲水倒进槽里。
潲水是根据猪槽的容积而来的,一般倒大半桶,不会满出来,也不会太少。
猪立马就低下头,将嘴沉到潲水里,咕噜着从这头拱到那头,转着圈子。
我拿起水瓢,到柴房里将三种糠按比例搅拌均匀。再出来的时候,猪已经又冲到我的脚边,还昂起头,嘴巴伸得老长,滴着涎水,恨不得一下将瓢吞下去。
我用棒槌敲一下它的脑壳,它嚎叫一声,迅速冲到猪槽边,可怜巴巴的回望着。
将糠均匀地撒到猪槽里,再用棒槌来回搅拌,一部分糠就沉到底下去了。猪早已等不及,张着大嘴在里面呱唧呱唧,稀稀的潲水从嘴的两边淌出来,而那些粘稠的糠,已经被它卷起的舌头一坨一坨吞下去。
吃得高兴了,它欢快的摇着尾巴,时不时昂起头,将脑壳使劲一晃,嘴边的潲水便像下雨一样,洒了我一身。有时它还憋不住,旁若无人地撒出一大泡热气腾腾的尿来。
有时会喂两三头猪,大猪就显出强横的姿态来,跳进猪槽里,将整个猪槽霸占住。小猪急得像无头的苍蝇,在它的胯下钻来钻去,哪儿有缝哪儿去,只恨爹娘将它的嘴生得不够尖。大猪有时就会生气得很,不光用身子挤,还直接伸嘴来咬。
这个时候就必须要干涉了。或者用脚踹一下它的屁股,或者趁它昂起头来,用搅潲水的棒槌敲一下它的嘴。它便呜呜着退下去,老实一阵子。
倘若不够吃的,或者差糠拌的太多,猪就会发毛,用嘴去颠槽。倘若猪槽太轻了,碰上一个大力士猪,有可能就会整个掀翻。或者如果石质不好,用不了多久,也会被猪踏破。
碰上青黄不接的季节,还不得不到山上去打一些猪草,或者去捡一些烂菜叶。有的东西生的猪也会吃,有的东西必须在锅里煮熟,猪才会赏脸。
猪也是极好客的。碰上客人来了,它格外的兴奋,在院子里不停的走来走去,还大声的唱着歌。有时还会偎在客人的脚边,一副讨好的样子。
更主要的是,那天的猪槽里,油水会多一些,也许会有些剩饭剩菜,就像碰上人过着的某个节日。
当然总有一天,主人会倾尽所有,让猪槽一直满满的,让猪吃饱喝足,那就是卖猪的那一天。那一天,必定用最好的东西喂,想方设法让它多吃。
也不准它到处跑,不准它做剧烈的运动,比如说跳高啊,跳远啊,打转转啊,防止它不必要的消化。一见到它撒尿拉屎,主人马上心疼得不得了,又赶紧像对待贵宾一样,哄着它吃吃喝喝。
等到过了秤,数了钱,哪怕它再上吐下泻,或者是要飞,也由了它。
养猪很限制人,它一日三餐都要吃。饿着了就要叫,没吃饱就掉膘。家里必须天天不断人,走亲戚了,得托付一个人,或者快去快回,绝不在人家过夜。
一头小猪捉的时候二三十斤,小猪同肉价,要几百块。养一年,连皮带毛两三百斤,卖的时候又远远低于肉价,仅仅一两千块。
其实,喂猪不划算,人工不说,反正农村有的是闲工夫,乡民也不大算这个,但是买的成本,打疫苗,有时糠不够还得买,这些都是真金白银。倘若中途半载生病,再打个七八天针,或者更不幸,猪一下死了,不说回本,更是要倒贴一大截。
但那时农村都是一大家子人,总会有工夫,再加上有花生禾,也少不了打米打粉,养一头猪能应不少急。婚丧嫁娶,如果自家有一头猪,能省不少事,最起码年底剁肉糕不求人。
农村兴起打工之后,青壮年都出去了,村子空荡荡的,人手少了。外面挣的钱多,很多人家都不种庄稼,现在的农忙再也不忙了。
打工的人大多是一年到头回来一次,有的人很多年都不会回来。老人在家带小孩子,虽然形式跟养猪一样,饿了就喂,哭了就哄,天天不离左右,但孩子可比猪重要得多。
生活越来越富足,时代越来越美好。后来,农村都进行新农村建设,不要说猪圈牛栏,一些柴火房,一些旧厨房都拆掉了。
这也没什么可惜的,因为已经没有猪,没有牛了,柴火也烧的少。
猪没有了,猪槽就没有一点价值了,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我家的猪槽都不知道丢在哪里。听哥哥说,好像在推倒老房子时,没人管,埋在了地底下。
这一两年,石头开始放光,猪槽变得像宝。听说不少贩子跑到山里,收购老村庄里的猪槽,用车子拉到大城市里。不光猪槽,还有碾槽,石磙,都被人盯上了。
如此一来,猪槽更是越来越少,渐渐都看不见了。儿子没见过,当然也就不认识了。
现在不光是城市,就是我们农村自家的孩子,见了鸡,牛,猪,也像到了动物园般兴奋。
也许以后,我们想要看猪槽,也只能到城市的古董店里去吧。到那时,对于它的来历,我不知道能不能跟子孙们讲清楚。
而那句骂人没教养,说是舔猪槽长大的,不知道能不能百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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