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贵妇人从走进大殿的时候,慧明双眼紧闭,左手转动着念珠,右手敲着木鱼,嘴里默念经文。
与贵妇人同行的是慧清师父,他向贵妇人行了佛礼之后,便走到大殿中央,盘坐在蒲团上大声颂念经文。
半个时辰后,慧清颂念完毕,贵妇人接过小沙弥奉上的三炷香,对着佛像拜了三下,将香插入供桌上的铜炉内,接着走到大殿正中的蒲团前,虔诚跪拜,口中念着:“佛祖保佑侯府上下平安。”
“请施主到后院用些斋饭。”贵妇人一行和慧清走出大殿时,慧清说道。
“有劳师父了。”贵妇人点头。
待他们走后,殿内的僧人也不再那么端正坐着,小沙弥早就忍耐不住朝着那一行人出去的方向张望。
“王夫人这次又是做十四天的法事?”
“是啊,听说忠敬侯爷出征塞外,想必是为了给侯爷祈福吧。”
“王夫人真乃贤妻啊。”
“嘿嘿,咱们这个几个月都不用辛苦上山打柴了,直接从村里的樵夫手上买过就行。”
慧明仍在坐在殿内动也不动,一下下敲击着木鱼,只是口中默念的经文已经从妙法莲华经突然转到了心经。
他的心境比那几个稚气未脱、顽童行进的小沙弥不知道高了多少,自然不会因为寺里多了些香油钱而兴奋,但是他的心还是乱了。
从他记事起,王夫人每年都要到铁佛寺做几场法事,留下不菲的香油钱,可以说寺里大半的开支皆来自于此,更不用提前年为大殿佛像重塑金身的大功德,就是京城的寺庙也不见得有如此虔诚的信徒,这让周围其他佛寺的和尚们羡慕地差点犯了贪戒。
慧明想起那个端庄雍容的身影,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定下心神默念金刚经,祈祷,只为那一人。
铁佛寺离凉州颇有一段路程,因为近些年香火旺盛,为了方便城内女眷到寺内祈福,便建了几间别院,与正殿和僧人居所建了院墙隔开。王夫人住的便是后院最大最清幽的院子。
她只在做法事的时候到大殿里念经礼佛,其余时间都紧闭院门在屋内抄写经文,三餐供应也是僧人送到院门口交给仆妇。
寺内众人对此习以为常,毕竟女眷在寺内多少还是有些忌讳,所以鲜少会去后院。
连日的法事里,慧明从来不去争那主持仪式的位置,只是角落默默敲着木鱼,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她。
他心中没有丝毫的亵渎,他本就不善言辞,不像慧清精通偈语,对任何禅宗故事都能娓娓道来。所以多年来他与那人也没有多少言语交流,但是每一次他都能够清晰看见她心中的痛楚与魔障,他不明白这里面的原由,也无意过问,只是用那一卷卷抄写颂念的经书来为她消解灾孽。
法事第十日,有一个打扮艳丽的贵妇忽然从正门闯入大殿,众僧人都吓了一跳,方丈正要上前询问,那妇人先开口道:“哟,原来大夫人真的到庙里给侯爷祈福来了,也真是的,怎么不叫上妹妹呢。”
王夫人手中的念珠顿了下,道:“现在你不是也来了么。”
“为侯爷祈福我当然要来,还要为了我的安儿供灯祈福。”说起儿子,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我听说铁佛寺的慧清师父是有名的高僧, 就请慧清师父走一趟为我家安儿供上几盏佛灯。”
方丈有些为难,这位乃是侯府的二夫人,颇为得宠,又因为生下来忠敬侯的独子,在侯府内的地位甚至不低于正室王夫人。若是得罪了她,恐怕会有麻烦。但是慧清一直是法事的主讲,不能不顾及王夫人的面子。
“为安儿供灯当然是大事,灯油钱也从我这里出。”没想到王夫人竟然不计较,俨然一副关爱庶子样子。
“哟,可不敢麻烦大夫人,一点香油钱我还是出得起。”说着便让下人端来二三十个元宝,又对慧清含笑道:“慧清师父,请吧,今儿个我可是带了福建大红袍,正好请师父品一品。”
慧清双手合十,对王夫人和方丈行礼后,便同二夫人一起离开大殿。
“慧明,你来主持吧。”方丈叫了向来沉默的慧明。
慧明点头,起身站到慧清刚才的位置,接着慧清刚才念到的地方,大声颂念经文。
“这个院子也太小了些。”从供灯的阁楼出来,二夫人提出要歇息,慧清便把他们领到后院,进门刚坐下,二夫人便抱怨起来。
她是个爱计较的,侯爷但凡哪一点给了别人,没有给她,都是要闹上一阵子,谁让她有能耐生下了侯爷的独子,上上下下都得让她几分。
对王夫人这个侯府正室夫人她是最看不惯的,没有为侯府开枝散叶还霸占着正室的位置,自己的儿子还要叫她声母亲,想想都怄气。所以她处处喜欢和王夫人作对,就算王夫人到庙里做法事,她也会跟着插一脚,只要压过这位正室夫人风头的事情她都爱做。
“鄙寺简陋,怠慢施主了。”
“我就那么一说,今天有劳慧清师父了。”见这面容俊美的慧清和尚一本地正经致歉,她轻轻一笑,倒是放下了要为难的心思。
“这是小僧份内之事,施主客气了。
“是嘛,那我再问问小师父,是愿意给大殿那个老婆子念经,还是愿意在我这里喝杯茶,说说话。”她站起身,走到慧清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
“这个……”慧清低下头,后退一步,心中有些慌乱。
“哎呀,慧清师父,愿意做哪样直说嘛,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不能躲躲闪闪?”
“不是的施主,这些,都是小僧分内之事,所以……没有愿不愿意之说。”
“哈哈哈哈!”二夫人大声笑了起来,指着丫鬟道:“没听见慧清师父说喝茶是他分内之事,还不赶紧去泡茶!”
慧清一张俊脸在她的笑声中变得通红,他暗自懊恼,平日里任何公案故事他都能对答如流,面对达官显贵也是从容应对,怎么今天话都讲不清楚了。
下人泡好茶,二夫人便让他们退下,亲自为慧清到了一盅。
“这茶还是去年侯爷入京述职的时候,皇上赏赐的呢,师父好好品一品。”
“其实小僧对于茶道,也不是很了解。”铁佛寺地处凉州,茶叶都是稀罕物品,不像江南的寺院,和尚个个都是茶道高手。
“那正好了,我也不懂,省得师父说我俗气,咱们就当解渴吧。”
慧清了露出笑容,身子也放松下来,又变得健谈起来,一连说了好几个禅宗故事,二夫人听得入了神。
直到太阳偏西,慧清才离去。
临走时,二夫人突然轻轻说了句:“小师父,下次你来,我想听高僧和美女蛇的故事。”
慧清闻言身子一顿,心跳陡然加快,说了句小僧告退,便快步离开。
十四日法事完毕,王夫人向主持道别,又特意谢了慧清慧明,便携仆妇离开。
奇怪的是,这边前脚刚走,那边二夫人又突然吩咐人传信来明日到铁佛寺上香还愿。
众僧都有些莫名其妙,这二夫人并未到寺里许愿,又来还什么愿呢?
不过有信徒来上香,寺里自然是欢迎的,方丈吩咐众僧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慧明发觉此时慧清神色有些异样,似乎在期待什么。
方丈吩咐完毕,又对二人道:“明日的还愿仪式你们谁来主持。”
“还是弟子来主持吧,慧明师弟这几日辛苦了。”慧清抢先说道。
慧明本就无意争取,默默点头,方丈心中叹息,慧清确实悟性高,天资出众,可是太爱争强好胜,并不是出家人应有的德行,所以私底下他反而更看好慧明,只是慧明太过沉默寡言,实在难以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都说出家人跳出世外,可是哪里能真正摆脱尘世的规则呢。
次日一早,方丈与慧清等人便在正门口迎接二夫人。
侯府的马车刚刚走到上脚下,山上的僧人们便已经看到了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出行的排场比王夫人之前大的多,足足来了十辆马车。
方丈微微皱眉,他实在不喜嘈杂,又是女眷,更是多有不便,待与二夫人见礼,将他们迎入寺内后,便让慧清主持仪式,自己进禅房打坐。
二夫人进了大殿,只是简单上了三炷香,听了慧清颂念佛经,之后便有些不耐烦,打了个哈欠娇声说道:“慧清师父,今儿个一大早便从凉州出发,实在是有些困了,我先去歇息歇息,明日再继续好了。”
殿内僧人一愣,这礼佛贵在心诚,哪有突然中断的道理,尤其您还是来还愿的,不怕佛祖怪罪吗,众人同时看了看主持仪式的慧清。
只见他神色不变,说道:“既然施主累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多谢师父体谅了,那便劳烦慧清师父带路吧。”说罢就在丫鬟搀扶下慢悠悠起身。
“施主请。”
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一众僧人,怎么回事?不怕方丈怪罪吗?
“不过,这位势大,咱们小庙也惹不起啊。”
“可是毕竟是佛门净地,之前大夫人也不是这样……”
“王夫人可是正室,那位怎么能比。”
见他们竟然牵涉到那人,慧明忍不住出声斥责道:“大殿之内,不得喧哗!不怕方丈责罚吗?”
然后起身将大殿物品摆放整齐,让小沙弥打些清水进来打扫,待收拾完毕后,他望着后院的方向,眉头紧皱。
此时慧清正和二夫人相对而坐,讲着一个不太有名的公案故事。
东山曾有一名高僧,某日携小徒弟外出,在一村庄遇到村民正在围攻一条作恶多端的妖蛇,一名勇敢的猎人一箭射穿了它的七寸,妖蛇奄奄一息,高僧心中不忍,准备超度它,谁知妖蛇竟然拼尽最后一口气飞跃而起,直奔高僧的小徒弟而去,众人皆未反应过来,就见妖蛇把那小徒弟紧紧缠住,不等他们上前营救,妖蛇已经闭上眼睛,可是它突然化为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四肢仍然缠在小徒弟身上。
众人被这变故吓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而小徒弟也没有推开妖蛇化为的赤裸女子,就这样呆愣愣躺在地上。
良久,几个村民壮着胆子上前把她强行拉开,高僧脱下袈裟为她披上,然后盘腿坐下,为她念经超度,之后便嘱咐村民将她安葬,无论如何妖物已死,就不要过分苛责了。
小徒弟仍然没有从刚才的变故中醒神,在村民将女蛇下葬时,目不转睛盯着那里露出的一截白皙光洁的胳膊。
高僧发觉后非常生气,认为小徒弟犯了色戒,当即把他逐出师门,勒令他还俗。
小徒弟很委屈,跪在寺庙门口苦苦哀求,高僧并未心软,指着山脚下路过的一支商队,让小徒弟跟着他们离去,以后自有机缘。
小徒弟以为这是高僧给他的考验,于是就下山找到了商队,跟着他们走遍了中原。
过了十几年,他来到了极西之地,爱上了当地的女子,心知不可能再做回和尚,于是索性在那里安家,娶妻生子。
又过了几十年,妻子病故,他又回到了中原,竟然见到了百岁高龄的东山高僧。
他们见面谈话后,高僧将风烛残年的小徒弟重新接纳,为他再次剃度。之后高僧便含笑圆寂。
而小徒弟成为了东山第二位修成正果的高僧。
“这故事说不通嘛。”二夫人听完一脸失望。
“佛门的公案故事与民间是不同的。”慧清耐心解释。
“那你说说,小徒弟是不是犯了色戒就破罐子破摔,干脆娶妻生子,又或者尝到些甜头,就舍不得放下了。”二夫人望着慧清吃吃笑道。
“这个……也不是这样,佛门讲究机缘,当年他尘世间的因果未了,所以有此劫难。”
“哟,这么说他娶妻生子倒是历劫了,老了之后回到佛门还能修成正果。”
“这个……确实是因果使然……”慧清开始结结巴巴,因为二夫人将身子探过来越靠越近。
“慧清师父,你的因果又在哪儿呢?”
慧清不敢看她,闻到她身上的脂粉香气,只觉得浑身酥软,竟然动弹不得。
“嘻嘻,瞧你那个样子。”二夫人轻轻推他一下,坐回到凳子上,抿嘴笑道:“我是见你身上落了灰尘,帮你拍拍灰,看你吓得。”
“这个……小僧……不敢劳烦施主。”
“不过慧清师父身上这身袈裟也太破旧了,明日我吩咐下人到城里为师父做一身新的来。”
“不敢劳烦施主……”
“我不是你劳烦我,是我劳烦了你。”
“我说过,我是来还愿的。”
“而你,便是我的愿。”
然后她便不再打趣,也不再说话, 就那么定定的望着眼前俊逸不凡的年轻僧人,像是欣赏着世间最珍贵的明珠。
慧清忍不住抬头与她对视,那双眼睛有千言万语,清澈又深邃,只看那一眼他便深深陷了进去。
日落之后,慧明仍然没有见到慧清回禅房,可能整个铁佛寺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作为铁佛寺的僧人他原本有义务阻止,可是他选择了的沉默与放任,他知道那将成为他的恶业,可能此生都无法消解,要带去来世,但是他已不在乎,在动了那样的心思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成为得道高僧,既然如此还争什么,抢什么。
二夫人留在后院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中断的还愿仪式再次举行,不过他们并未把心思放在仪式上,草草结束。
原本僧人颇有微词,但是见到侯府送来的那一大笔香油钱便什么 都不再说,也没人像方丈禀报仪式上发生的事情。
之后二夫人回到后院休息,并让慧清过去指点她抄写经书。
慧清点头答应,然后到藏经阁郑重取了几本佛经,送到后院。
“你还真的带了经书来。”
“不是您说,要抄写经书吗?”
“哎,你这呆子。”
“袈裟已经做好了,来试试吧。”二夫人拿起桌上放着的袈裟,朝着慧清走过去。
慧清见他渐渐靠近,有些不知所措,后退几步,却退到了屋内。
“你这是害羞呢,还是……”二夫人笑得意味深长。
“站着别动,试一试合不合身,否则的话……”
慧清闭了双眼,感觉到那柔软的双手触碰到他身上的袈裟,然后是里衣,然后是……他呼吸加速,浑身灼热。
“呵,你好烫呢……”
禅房内,方丈紧锁眉头,那位侯府的二夫人,一个月内往铁佛寺来了四趟,说是祈福,可是每次都是草草结束,虽然捐赠给寺里的香油钱不少,但是因她漫不经心的态度,这一个月,寺内僧人们对礼佛之事都不慎尽心了,更有关于慧清的闲言碎语传出,那才是更要命的。
他思索良久,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慧清离开了铁佛寺,就在侯府二夫人走后第三天,方丈说慧清天资很高,应该有更好的去处,向高僧大能修习佛法。
众人心中都明白,他为什么离开,也能理解方丈的做法,毕竟佛门清誉要紧。
但是慧清并没有如方丈所愿去洛阳白马寺,而是进了凉州城里的白云寺。
方丈听闻后,只是感叹可惜了,便不再理会。
慧明很清楚,这必然是二夫人的手笔。
因着侯府明里暗里的打压,铁佛寺渐渐冷清起来,山上僧人的日子也越来越清苦。
方丈和慧明并不在意,修行本来就不能贪图享乐,可是小沙弥们就没有那么好的定性,羡慕着在城里大寺院的慧清,不少人已经有了去投奔他的心思。
对此,方丈也无可奈何。
山道上,一辆马上缓缓朝铁佛寺去驶。
马车内,王夫人手中转动念珠,陷入沉思。
“夫人,这时候到铁佛寺,可是会耽误了迎接侯爷回府啊。”身旁的仆妇说道。
“我在与不在他早就不在意,看不见说不定更高兴呢,左右我们不过是面子情分罢了。”
可是如今您连面子情分都不愿维持,这又何苦呢!仆妇心中叹息。
“今日我远远避开,反倒是件好事。”
“这又是为何?”
“不久之后你自会明白,其实我也不在乎了,只是有件事情还是放不下。”
仆妇不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但是也不好多问,此时马车已经停在铁佛寺门口,她掀开帘子钻出马车,然后取下脚凳,伸手扶着夫人出来。
门口站着的是方丈和慧明师父。
王夫人礼佛向来郑重,无论是打表升疏,还是跪拜诵经,都一丝不苟,因此方丈对她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殿内仪式结束后,王夫人一行便径直去了后院,僧人们打开院门后便离去,也不再去打扰。
用完斋饭后,王夫人派人请了慧明师父。
慧明并不意外,但是心中仍然起了波澜。
“慧清被赶出铁佛寺,是你做的吧。”王夫人淡淡地说道。
慧清和王夫人见面后没有任何客套,他们并不熟悉,却又像相识多年。
“是我告诉了方丈寺里的流言,我希望慧清师兄能够离开。”
“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做确实能够保全铁佛寺。”王夫人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僧人,他朴实无华,没有慧清那么光彩夺目,甚至很难让人多看他一眼,可是在很久以前,她就注意到了他,那是他还是个小沙弥,总是站在角落里,把目光肆无忌惮放在她的身上。
“也是我太过自私,差点给铁佛寺带来灾难。”
“在你们出家人眼中,我是不是已经入了魔道。”
慧明摇摇头,说道:“虽然夫人心中有魔障,但是折磨的却是自己。”
“你的眼睛洞悉时事,可很多事情你并不知晓,为了复仇,我计划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前,侯府愁云惨淡,当忠敬侯赶回府中时,得知刚刚满月的嫡长子不幸夭折,而凶手是自己宠爱的赵氏小妾。
“我一定会好好惩戒赵氏,只是他如今怀有身孕,即将临盆……”
侯府正室王夫人冷冷打断他的话:“不用侯爷惩戒,那贱人我已经处置了。”
“你怎么能!那孩子呢?”
“一尸两命!”
“你!”忠敬侯紧握双手,最大限度克制自己,目光怨毒盯着她。
“那样卑贱的血脉不配生在侯府。”王夫人丢下这句便离开,看也不看怒到极点的忠敬侯。
“你恨不得杀了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当年在京城那不离不弃的誓言,我跟随你到这个荒凉之地,远离父母亲人,我做到了不离不弃,可是你呢?”
“不要忘了,你的誓言还有一句,若违此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二十年前,当我把那个孩子放到铁佛寺门口的时候,今天的一切都已在我预料中,除了你……”王夫人平静地叙述完往事,然后看着他。
“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侯爷。”
“当然,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最宠爱的女人背叛了他,他会亲手处置他们。”
“如果慧清仍然是铁佛寺的僧人,他肯定能想到这是我的安排。”
“他不会放过我,但是在那之前,我会告诉他,他已经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这么做值得吗?”慧明问道。
“我也不知道,因为慧清早在半年前就离开了铁佛寺,他的怒火会对准白云寺,也就不会牵涉到我身上。这样我也就没有机会告诉他,其实慧清是他的儿子,因为不是在绝境之下说的话,他是不会相信的。”
“你救了铁佛寺,可是毁了我的计划,很久之前我就感觉到,你是个特别的人,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给夫人讲个故事吧。”
东山曾有一名高僧,某日携小徒弟外出,在一村庄遇到村民正在围攻一条作恶多端的妖蛇,一名勇敢的猎人一箭射穿了它的七寸,妖蛇奄奄一息,高僧心中不忍,准备超度它,谁知妖蛇竟然拼尽最后一口气飞跃而起,直奔高僧的小徒弟而去,众人皆未反应过来,就见妖蛇把那小徒弟紧紧缠住,不等他们上前营救,妖蛇已经闭上眼睛,可是它突然化为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四肢仍然缠在小徒弟身上。
众人被这变故吓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而小徒弟也没有推开妖蛇化为的赤裸女子,就这样呆愣愣躺在地上。
良久,几个村民壮着胆子上前把她强行拉开,高僧脱下袈裟为她披上,然后盘腿坐下,为她念经超度,之后便嘱咐村民将她安葬,无论如何妖物已死,就不要过分苛责了。
小徒弟仍然没有从刚才的变故中醒神,在村民将女蛇下葬时,目不转睛盯着那里露出的一截白皙光洁的胳膊。
高僧发觉后非常生气,认为小徒弟犯了色戒,当即把他逐出师门,勒令他还俗。
小徒弟很委屈,跪在寺庙门口苦苦哀求,高僧并未心软,指着山脚下路过的一支商队,让小徒弟跟着他们离去,以后自有机缘。
小徒弟以为这是高僧给他的考验,于是就下山找到了商队,跟着他们走遍了中原。
过了十几年,他来到了极西之地,爱上了当地的女子,心知不可能再做回和尚,于是索性在那里安家,娶妻生子。
又过了几十年,妻子病故,他又回到了中原,竟然见到了百岁高龄的东山高僧。
高僧:听说你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你这一生过得好吗?
小徒弟:虽然离开东山开始那些年很辛苦,但是自从遇到我的妻子,我们很幸福。
高僧:这么说,在她离世的时候,没有遗憾了。
小徒弟:她没有遗憾,临终前她对我说过。
高僧:那么你呢?
小徒弟:在与她成亲的那天,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重回佛门,但是我还是想问您,当年为什么要赶我走,您一向宽容。
高僧:还记得我们在村庄遇到的妖蛇吗?
小徒弟:当然记得。您……不是因此,责怪我犯了色戒。
高僧:她是你妻子的前世。
小徒弟:怎么会!
高僧:不仅是那妖蛇,你妻子之前十次转世都是妖邪之辈。
只因在那第一世的时候,前世的你抛下了未婚妻子,遁入空门,她悲愤自尽,怨气之重转世轮回也不能化解,世世与你纠缠,世世不得善终。
小徒弟:那么前世的我,每一世的我又在做什么。
高僧:你对于修成正果同样执着,每一世都皈依我佛,每一世都前功尽弃。
你们就这样生生世世纠缠磨扯,直到这一世。
小徒弟:所以您赶我走,是为了让我在这一世了解一切。
高僧:佛法普度众生,你的妻子也是天下最可怜之人,若是你连她也度不了,如何普度众生。
如今你总算功德圆满,重回佛门,可得正果。
高僧将风烛残年的小徒弟重新接纳,为他再次剃度。之后高僧便含笑圆寂。
而小徒弟成为了东山第二位修成正果的高僧。
“我已经犯下罪孽,你如何能度我。”王夫人凄然苦笑,那个故事,那段放不下的孽缘,说得不正是她吗。
“前几日,我下山见过慧清师兄,提醒他前路凶险,师兄聪慧,想必此时已经离开凉州了。”
“所以夫人所说的罪孽,并没有发生过。”
“你把我的筹谋全部打乱,如今,你想让我做什么?”王夫人像是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就是眼前这人她也有些看不清了。
“夫人可以放下,从此以后,没有什么值得您去仇恨,去挂念。”
“那么我活着,有什么意趣呢。”她太累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
“还有我。”年轻僧人伸手双手用力握住她消瘦的肩膀,他们尽在咫尺,她的世界一下子被那双年轻有力的胳膊支撑住了。
“你会毁了自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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