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一天,终于在下午的六七点钟到了家,彼时恰是冬末,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晚饭刚刚吃过,是我把早晨的菜热了热、另外加做一盘新菜、再把上一顿吃剩的米饭重新腾(蒸)一下的新旧组合。我撂下筷子,挪到卧室,斜靠在书桌前的电脑椅上,边刷手机边挺尸。不一会儿就传来母亲收拾碗筷,并将它们汇聚到厨房的声音。旋即她推开我卧室的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今天的碗筷可有点儿多......”。
母亲是爱劳动的——她爱洗衣服、爱洗一切布质的东西,大到窗帘被罩床单,小到围裙抹布袜子鞋垫儿。可一提到做饭和与做饭有关的家务,就不那么上心了。所以若是她心血来潮做了一顿饭,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大概率是一场有关于吃的噩梦。好在她有我这么一个喜欢在吃上动脑筋的儿子,家里真正因为吃饭做噩梦的情况并不常见。当然,喜欢做饭的人,连带着洗碗的次数肯定也会比其他人多一些。母亲也吃定了我不会拒绝做一做饭后的卫生扫尾,所以一般的,如果她不想洗碗了,她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理直气壮地哄着我去干。
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但当我拉开厨房门往里一探头,才发现准备得还是有些草率:一个带着菜渣子的大铁锅里盛着半锅剩汤,旁边臊眉耷眼地靠着一个被油污浸渍到手柄的炒勺,两个浅底儿不锈钢蒸锅并排依偎着,其中一个里面侧立着泛着油光的篦子,支撑它屹立不倒的,是一大把数不清几双的竹筷以及三四把印着油花儿的勺子,另一个里面层层叠叠罗列着盘子和碗,因为罗列得过于敷衍,让人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它们一旦倾覆,场面便无法收拾。我一只脚刚迈进去,就碰到了东西,原来在厨房门口的地上,还有几个大一些的盘子不言不语地戳在那里,由于太大锅里装不下,就只能放在地上。好像它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它们不想被你进到厨房第一眼就看到。这种没来由的羞涩,差点儿让我活儿还没干就闯下大祸。
我刷盘子洗碗是不戴任何防护工具的。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下来我的手也不见有任何异常,该光滑光滑,该细嫩细嫩,品相并不亚于那些所谓的手模。想必我的体质太善解人意,它知道我铁定要在厨房混过半生,所以特意将我的工作属性调试成了厨师模式,自然我身体里所有的指标参数都在为此而生而长。
同样的,面对本该让人抱怨沮丧甚至歇斯底里的景象,我的心绪也平静得出奇,任你骤雨疾风,我自岿然不动。道理很简单:你要解决问题的对象是物,不是人。你所有的情绪发泄——无论愤怒还是欣喜,它们回馈给你的,永远是它们物质属性自带的、无法自我改变的东西,它或是冷的,亦或是暖的,没有好坏,也讲不得对错。在物与人之间,物做主人的机会微乎其微,而人做主人则仅在一念,上一秒你想了,下一秒你就是了,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直接。
说实话,我是很在意这种感觉的。此刻我就是厨房的主人,具体说,就是这些满身油污可怜巴巴等待重生的餐具们的主人。我有一种要拯救它们脱离于浊泥混沼的使命感、一种最后的胜利必然是属于我们的自信心——最后的胜利当然是属于我的,那一大桶严阵以待的洗洁精可不是吃素的。在往铁锅里倒入三分之二满的温水后,我注入六到八滴已经被商家浓缩到胶状的洗洁精,背靠着暖气片,坐在只有小腿一半高的凳子上,用一团早已身经百战的钢丝球,开始了从起点一眼就能望到终点的战斗。
我不喜欢那种节水型的洗洁精,所谓的省水在我这里是寡趣无味的代名词。我喜欢的,就是这种泡沫充盈、白花花的将污水完全覆盖的视觉冲击。它提醒着我:你是有成就的,你的成就就在这些泡沫下面的污水里,就在你借助洗洁精的化学威力、借助钢丝球的物理摩擦力完成油污与水的置换、然后将盘子筷子碗勺子等一大众为你的吃喝操劳了一天的伙计们救出污浊后的得意洋洋的亮光里。那种光会投射到你心中最柔弱最不堪与人看的角落,它有某种说不出的疗效,能缓解我出门在外经受的失败、嘲弄以及冷言恶语。
这段时光短暂且珍贵,我习惯地将其称之为“我的治愈时刻”。
直起微酸的腰,看了一眼放在洗衣机上的手机,快九点了。赶紧收拾残局,因为接下来要给父亲喂药洗脚,再晚父亲又该耍小孩子脾气不配合了。
父亲出生于一九三七年,即使按照周岁算今年也已经满八十七了。父亲骨子里是地道的乡下人,乡下人的质朴与执拗陪伴着他从童年少年青年一直到了老年;一双属于庄稼汉的大脚,从田间地垄走到矿山井下,又从僻野的山村走到繁华的城市。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仿佛时间在他的世界里停滞了,苍老的面孔后,依旧是一个充满天真的毫无介怀的少年。
也正是这种心性,让父亲的人生既充满了艰难坎坷,又多出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傻福气和小确幸。他的人生之船虽历经暗流险滩,但总归是平安到站,以一个比同龄人健壮得多的身板儿光荣退休,且享受着足以艳羡绝大多数退休工人的养老金。
在刚刚迈过八十岁门槛的2017年,突然降临的脑梗让从没住过院的父亲,在满眼晃着病号服的房子里待了十五天。出院后的六年间,我既怕药吃多了伤害肝脏,又怕一粒药不吃会旧病复发,就以减量不断天儿的方式持续地给父亲用药。父亲的好体质帮了我大忙,六年间他没再往医院跑过一次,单位安排的体检,报告出来显示,虽然老年病一大堆,但总体可控,关键是,他没有癌症。
大概人一老,就越来越任性起来,父亲同样不能免俗。首先是洗澡,我在2013年就在卫生间安装了热水器,但父亲一次都没用过,他的原话是怕洗澡水漏到楼下人家来找。于是他老人家想要洗澡了,就让母亲准备好洗漱用品,他会去找他认为可以洗得干净痛快的澡堂浴池,他可以在里面呆上一整天,天一黑,家里人就胡思乱想惴惴不安,直到听到外面开锁的声音响起,他老态龙钟地晃着身子迈进门槛,这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其次就是遛弯儿,他的遛弯儿不是看天气,而是凭心情,可他天天心情不错,所以天天都要出去,下雨天他会出去,下雪天他会出去,我曾夸张地想过,要是外面下起刀子,别人不出去,怕是他都要出去吧。
就这样平安地度过近七年后,他为他的任性付出了代价,在2023年十二月末寒冷的雪地上摔了一跤,生平第二次住进了医院,并且破天荒地被开了刀,把左腿原装但碎了的股骨头换成了金属替代品。这次在医院住了二十二天,比2017年的那次多出整整一个礼拜。现在的父亲即使心里不服老,身体也不得不服老了,他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吃饭服药,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还多,以至于常常混淆了昼和夜的次序。
其实父亲刚吃完晚饭,但也睡了有一个小时了。我贴在耳边轻轻唤醒他,我说爸咱们该吃药洗脚了。他微微睁开眼看了我一下,像是商量又像是请求地说咋又吃药了,不吃不行吗?我一听就知道老爷子的小孩子脾气又犯了,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软,我得像哄孩子一样让父亲从床上坐起来,我对他说:宝儿啊,不吃药咱们以后还咋出去逛啊玩儿啊,咱一定得听话,啊......
父亲起身坐稳后,我边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边将事先选好的十几种片剂、胶囊分几次递到他手里,然后看着他用凉白开冲咽下去。每每吃完药,父亲都会抱怨,临睡觉临睡觉,又被灌了个水饱。吃药大概会占用五到八分钟的时间,紧接着我会快速将挡在父亲床前的茶几移出一个空挡,从卫生间拿来洗脚盆放在空挡处,倒入开水,再倒入冷水调出合适的水温,从厨房把洗碗坐过的凳子搬到洗脚盆前然后坐下来,脱掉父亲脚上的袜子,把裤腿向上挽到膝盖处,最后慢慢将父亲的脚放进洗脚盆里。
我双手摩挲着父亲脚上略显粗糙的皮肤,抬眼去看向父亲的脸。因为我发现每次将父亲的脚放进脚盆的温水里,父亲的双颊都会不自主的泛起潮红,这时候他的的双眼一定是闭着的,嘴巴抿成一条线,身子微微向左向右晃着,像是沐浴着三月里温煦的风,又像是回忆着儿时母亲哼唱过的歌谣。我会情不自禁地出神凝望,以至于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父亲把我带进了他的私人空间,那里天天阳光灿烂,那里曾经激情燃烧,那里的人们粗旷豪放,那里是我曾想去、却终生也没能去成的地方。短短几分钟的凝望,胜似服过千百种灵丹妙药,它是一种飘飘欲仙的幸福感、它是一种子欲养而亲还在的满足心、它更是一份抵御孤独抗拒恐惧的幸运符。
当然,它也是我的治愈时刻。
在服侍父亲吃药洗脚、包括这之前的刷盘子洗碗时,我的视线里始终有一个如棉似云的精灵,它或是腾挪跳跃,或是静默安卧。它是我的心之故乡,亦是我的甜蜜侣伴,它是我养了五年的猫咪。从五年前刚来时的惊恐好奇,到如今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姿,我的猫咪完成了一只宠物从底层到顶层的跨越。而它的骄傲无不向人昭示着背后主人的宠溺与付出。
每到周一,我最不愿意上班的日子时,在临出门的一刻,我都会对着我的猫咪说:在家要听话,不要闯祸,我去给你挣猫粮去喽。这句话对猫咪管不管用我不知道,但对我却有奇效,起码我会被这句话怂恿着鼓舞着去度过鸡血满满的一天。
五年的时光,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亲眼看着它长大,亲手喂着它长美长壮,它是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有了它,我就不再是别人眼里一无是处的废柴,我是被需要被重视被当成亲爹亲妈的无价之宝。有什么会比被需要的感觉更令人振奋呢?
猫咪是有灵性的动物,就在我带着疲惫回到卧室,坐在电脑椅上想歇一歇时,它悄无声息地爬上椅背,在椅背和我后背之间的有限空隙里,把自己团卧成一个暖烘烘的靠垫。它收起锋利的爪子,用余下的肉垫儿抚摸着按压着,虽无章法却诚意十足。它在用它全部的心力回报着我的爱,这种回报是每个铲屎官梦寐以求的最高奖赏。
而我得到的不仅仅是奖赏,它更是促使我鼓足勇气继续生活的治愈时刻。
手机里的时钟准确无误地指向十一点,我下意识地走出卧室来到阳台,透过玻璃望向夜空。此时乌云散尽,星光满天,我不禁窃喜起来,明天一定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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