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啦,身体渐渐年迈,四肢消瘦,头发花白,走到哪里都得拄着拐杖,背也渐渐的弯下去了。
我喜欢抽烟,喜欢喝酒,烟和酒是我每日的必需品,全世界只有它们最懂我,其次就是我还有个乖巧孝顺的孙子,我尤其喜欢他。
在我眼睛没瞎以前,特别喜欢和老伴吵架,那时候的我比较强势,她从来没敢对我怎么样,虽然她嘴角伶俐,也奈何不了我。
噢,对了,差点忘了讲,我那烟筒很特别,对我很重要,很重要这点不用我多说,总之非常重要。
我那烟筒,超大号的,是用竹筒子做的,有胳膊那么粗,长有半米,竹筒开口很大,有盛饭的碗那么大。
烟筒下端封闭,靠近底部外则的地方开个小口,插上中空的小竹子,斜向上插着,连通着烟筒底部的一碗清水,那清水用来过滤香烟。
中空小竹子外面的一端口放上烟丝,再用烧红的木炭点燃,把厚重的嘴放在烟筒口缓慢的深吸一口,微微闭上眼,烟筒里的水便发出“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白天劳累过后晚上拿个小椅子坐在火堆旁抽烟筒,别提有多惬意和快活了,对了,我喜欢用的烟丝是甲天下,因为便宜且我不要用于过滤的烟头头。
其实寨子里不止我一个人抽这种大烟筒,我的伙伴们跟我一辈的老人基本都抽,我喜欢烟到什么程度?一天不抽手就会不自觉的抖。
虽然如此,但其实对我来说酒比烟还要重要,因为酒是每顿饭的必需品,直到我死去,而烟嘛,且看下文。
后来大约我六十岁的时候,意外的生了一场大病,眼睛瞎了,患了白内障,只能感受到白天和黑夜朦胧的光晕,我瞬间失去了劳动能力,从此一家之主的威严不复存在。
这一切还得从那次下地干活说起,当我在自家地里拿锄头种玉米时,那天天气不错,太阳高照,我感到一阵头晕,倚着锄头杆子,下意识的擦擦额头的汗。
抬头看一眼太阳的功夫,就晕倒了,从山坡上翻滚下来,滚到山沟里,不知过了多久。
我才被儿女们救回家,当我醒来,发现眼睛看不见了,他们说我额头和嘴角都流血了,后来去县医院看病,从此我就确认是白内障了,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失去了光彩。
这给我的老伴和儿女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而我又改不掉抽烟喝酒的习惯,于是常常叫我的第四个儿子(老五)或者老伴给我弄烟来。
结果老五不乐意了,对我破口大骂:“糟老头子,都瞎成这样了,没烟抽跟要命似的”于是一气之下当着我的面把烟筒摔得稀巴烂,我当时又气又怕。
后来我犯了烟瘾,向他们要过烟抽,反而遭到咒骂,被迫戒烟的日子比死亡还难受,跟了我大半辈子的烟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了,唯一的安慰只有酒和我那乖巧孝顺的孙子。
其余的,只剩下了孤独寂寞悲伤与煎熬,我本不想说得那么惨,可事实却比这还惨。
在此之前我绝对是这个大家族里面的老大,最有威严的人物,说一说我的家族吧。
我有一哥哥,身体情况与我差不多,晚年甚至比我惨得多,他耳朵和嗓子不太好使,时常“伊奥伊奥“的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我眼瞎后,他常常拄着木头拐杖来看望我,给我带酒喝,他的结局也十分可悲,有机会再说他的事。
我哥哥有一儿子,排行老二,而我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老二老四都成家立业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儿女。
老三在二十岁的时候,在山里种蘑菇,结果有个人来偷,被他发现了,拔起土里的木桩就往那人头上砸过去,把人砸晕了。
那人倒在山地上,鲜血淋漓,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老三当时年少,涉世未深,内心脆弱不堪,害怕极了,他怕对方死了自己被警察来抓,赶紧跑路,藏在大山里几天几夜。
老三一个想不通自个儿吊在山谷里的一颗大树下死了,一走了之,结果被他打的那个人没死,被抢救活了,后来还活的好好的。
该说回我了,刚刚瞎了的前几年,我过得还算不错,正常的生活还是没问题的,有时候我甚至能凭借着记忆去山里砍柴火,并且背回来。
可渐渐的,我越发年迈,记忆消退,我只能栖息在我的老屋子里了,除了吃饭睡觉,基本没啥事情可以干。
我老伴白天出门去干农活,老大和老四从我这老屋分家出去了,而且常年不在家,出去务工,老五老六早已成年,也是常年在外漂泊。
小寨子里也没什么人,与我一个年代的那些老伙计们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老的老,也没剩下几个了。
一天天的,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的世界里日夜守着漫长的时间,白天坐在老屋里靠门的小椅子上埋头睡觉,或者坐在屋外的空地晒太阳,孤独,无尽的孤独。
几年以后,我的头发由黑到白,面容渐渐苍白通透,牙齿渐渐泛黄,指甲又长又卷又厚,里面积满了厚厚的污渍。
我全身长满了坚固的老茧,特别是后背,日日骚痒难耐,我不断用手去勾,勾得鲜血直流才舒服一点,我的衣服陈旧破烂,又脏又臭。
我几乎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过,当然我也会有自己的办法,用来度过这漫长的等待。
唱山歌,这是我对抗茫茫苦海的两个办法之一,我不分昼夜的歌唱,特别是酒饭后,兴致一来便脱口而出一声高亢的壮歌。
歌声嘹亮激动,响彻云霄,或悲,或欢,或喜,或愁,就是那么高亢响亮,我的歌喉一出,整个寨子都能听得到。
这是我自娱自乐,与自己为伴的唯一方式,时间久了,人们烦了,反对的口舌不断袭来,特别是晚饭过后的深夜,人们即将或是入眠之时。
当然,对于我一个瞎子、盲人来说,白天和黑夜没啥根本差别,寂寞,孤独,煎熬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我的歌声,我的家人,几乎所有的家人都有反对的声音,除了我那个乖巧孝顺的孙子。
我不止一次的与老伴吵架,瞎了以后,我就吵不过她了,我既感谢她又痛恨她。
感谢她,是因为她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痛恨她是因为她常常动手打我,对不对就不给我吃饭,用乌黑的木炭往我嘴里硬塞。
当然,我从未对她服软,即使我落到多惨的地步,也绝对不能更不会服软。我相信这点大部分老一辈的人都能理解。
大部分男人是一个家里绝对的老大,顶梁柱,所以男人一定不能软弱。
很多东西我不想说得太细,只能说,一个人的强大,就是他的尊严。
一个人的强大,包括很多很多种,比如健康,金钱,知识,智慧等等。
总之,只有强大起来,才有活着的尊严。
而我又穷,又没文化,儿女们也个个是穷光蛋,普普通通农民,关键还目光短浅,心机很重,小气吧啦。
我的内心很宏大,可我的世界很灰暗。
我的晚年生活越来越糟糕,日日夜夜都被囚禁在这个老屋左右,虽然,我每顿饭都只能得到半碗的米酒,本来几口就喝完了的量,后来我变成了一点点慢慢品尝。
我每天都在盼着我那乖巧孝顺的孙子每周放学回来,我叫他小家伙,小家伙去学校后我就开始记天数,记到第五天就是放周末的日子了。
虽然偶尔小家伙有节假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准的,小家伙特别乖,从小都是我带大的,与我关系也最好。
小家伙是老四的小儿子,平时也最乖最受宠,小家伙就像我的一双眼睛,也是一个开心果,天真无邪,从来不说谎话。
虽然小,但听话懂事,对我的照顾十分用心,无微不至,每次放学回到家放下书包,都会第一个跑来我这老屋陪我。
我嗜酒,爱酒如命,不是周末的时候常常凭着记忆慢慢摸着,摸到我的酒坛子,偷偷的喝酒,当然,不会一下子喝很多,这样容易被老伴发现。
偷酒也算是我无聊生活中的一个自娱自乐的救赎,这给了我一些安慰与乐趣,偷喝到米酒的乐趣。
一旦被老伴发现,免不了遭一顿口舌的了,但在周末就不一样,我那乖巧孝顺的小家伙放学回来了,小家伙是家族里最乖巧孝顺最受宠的,没有对他有任何异议。
周末,小家伙经常到我的老屋陪伴我,帮我偷酒,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多喝点,被老婆子发现了也没什么。
在我身上脏的时候,小家伙会帮我找衣服换,会把脏衣服洗干净,晾晒在我摸着能够自己收起来的地方。
在我饿的时候,会煮简单的饭,帮我热个菜或者做个简单的菜,我用的是山上的火柴,小家伙也会自己生火。
天气寒冷的时候小家伙会问我冷不冷,帮我生火添柴,取衣保暖,在我感冒生病的时候给我喂饭吃。
我指甲长了,小家伙会帮我修剪指甲,尽管他力气小,修剪的时候比较吃力,偶尔也会拉着我的手出去散步晒太阳。
无论我叫小家伙做什么他都耐心且用心,我生活中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只要小家伙在,他都会帮助我,当然,我不会让他做困难的事情。
只要我在屋子里呼喊,小家伙一听到就会立马跑下来耐心询问我有什么吩咐,真是乖巧懂事。
小家伙懂得关心我,体谅我,同情我,我能感受到,小家伙也乖巧懂事孝顺,比我那些个儿子都要好几万倍。
小家伙曾经立过誓,说长大了一定要给我过上幸福的生活,给我建一座专属的房子,请最好的保姆,请最好的医生医治我,让我穿上最干净软和的衣服,睡上最暖和的床,我欣慰极了。
小家伙,可惜爷爷等不到那一天了。
更糟糕的是,我那不争气的老六,自己没本事,却也要学着其他人盖水泥房子,把我那栋工程量极大的古老木头房子给拆了。
老房子拆了,却盖了一个一层水泥小平房,只有两个小房间,我和老婆子弄了两张硬床睡一个房间,老六睡一个房间,而老五无奈只能借住在老四家。
这小平房也没装修,两个小房间连窗户都没有安,只能用木板把窗口挡起来,水泥楼梯还漏着大雨,只能勉强用塑料薄膜盖上挡雨。
这一下大雨,雨水全渗透进小房间里,让人寸步难行,我的床常年没有人打理,不管天气怎样,总是阴暗潮湿,老鼠出没,连床上都时常有老鼠屎。
真是败家玩意,自己常年在外花天酒地,留一对老人在乡下住那么破烂的地方,吃不饱,穿不暖,其他已经成家的儿子也没见来过几次,虽然几家挨得只有十几米。
最关键的是,盖了小破烂平方房以后,我对老房子的记忆也不复存在了,所有的记忆都对不上号了。
从此,即使在这个小小的平房里,我依然举步维艰,无法自主判断方位。
刚刚开始,我还能凭借意志一路乱摸乱撞,找到大门和房间的床,后来,直接迷失了方向。
有一次,老伴出门后,我想要去方便,那时候方便只能去山上找个地方蹲,没有厕所这一说。
而我一个盲人,只能在自家大门外的空地上拉屎拉尿,换了房子后,我完全找不到方位。
我从湿漉漉臭烘烘的硬木板床上爬起来,在乱摸乱撞中寻找大门,无奈寻来寻去,到处绕圈,撞了无数次墙,磕了无数次墙角,摔倒后又爬起来了无数次。
最后弄得浑身是土,帽子也飞了,累得瘫软爬在地板上,精疲力竭,内心失望无助到了极点。
最后小家伙听到叫唤声,才急匆匆的跑下来,询问我怎么了,当小家伙看到我狼狈不堪的瘫软在地板上,内心十分焦急,非常担心,又极度悲伤。
小家伙皱着眉头问我:“爷爷爷,你怎么了?我来扶您起来”。
“小家伙,你终于来了,快带我去门外边拉屎!要憋不住了”我松了一口气。
在最后的几年里,我尝尽了所有的痛苦,受尽了所有的冷漠,曾孤独寂寞,曾失望到极致,漫长的等待,不断侵蚀我的意志,真希望自己的生命快点结束,这无疑是一场解脱。
以至于后来,我整日呆在床上,或者长日坐在椅子上,不敢随意走动,因为没有人能为我提供帮助,小家伙上了初中,去了外县,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唯一的希望近乎落空了。
我小便直接撒在床边上,大便也直接拉在床边,身体日渐脆弱,后来大小便失禁,直接在床上处理了,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每天午餐和晚餐也只有一盆白白的稀饭,我近乎无法动弹,只能由着老伴喂我。
寒冬的那几个月,我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冷的冬天,等春天刚刚来临的那一天早上,我悄无声息的走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终于解脱了。
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算是最后的道别,是在死前的那天晚上对小家伙说的,小家伙伤心的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我艰难的,用模糊颤抖的声音对他说:“孩子,爷爷要走了,照顾好自己。”
我当时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将永远的与小家伙再见了,第二天早晨,我狰狞着眼睛,希望能看看这世界最后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最后一口气,我张大了嘴,断气了。
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晚年遭受了莫大的耻辱,儿女不孝,我的尸体已经冰冷僵硬,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小家伙痛哭流涕,在我身旁跪下,狠狠的磕了三个头,接着含泪而去,他知道我终于解脱了,小家伙恨透了他的家人。
哦,对了,我原先非常乐观爱笑的,只不过后来渐渐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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