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1日  星期五  阴

小城依山傍水，宛如一枚小巧的贝壳泊在静默的时光里。一条河流自东向西，穿城而过，将贝壳隔成两扇。

河的名字叫清河。水流清澈，名符其实，一路平缓从容，灌溉了两岸大小不一的水田菜地，向西迤逦而去。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北方的冬日，天寒地冻，冰天雪地中，它依旧低吟浅唱，自在流淌。河面上汽雾蒸腾，水汽氤氲，更有鸳鸯游水嬉戏，浣衣的女人三五成群，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小城本是默默无闻的，因了这条云蒸霞蔚的四十里抖气河，而为人知晓。

这是十多年前的清河和小城。

1.

那时，小城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女，被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从梦中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羞涩地注视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时，我们风华正茂，一个个心高气傲，来到这么一个闭塞落后的地方，心中难免有些不平。小城没有在意我们目光中的鄙夷，她敞开胸襟，那么宽厚地接纳了我们。

我们单位，当时装机容量才200MW，但在小城人眼中，已是当之无愧的大电厂了！和所有重工企业一样，电厂职工男多女少，阴阳严重失衡。

其时，电力行业正在蓬勃发展，放眼望去，一片欣欣向荣，前景无限光明。电厂职工工资高待遇好，令小城人羡慕不已。用一句高雅的话就是，你若盛开，蝴蝶自来！用一句庸俗的话就是，金碗在手，娶复何愁！

本着肥水流好田的原则，小城人热心地牵线搭桥，一个个花朵似的本地姑娘，被月老的那根银线牵着，羞羞答答的走进了电厂。

从此，这些年轻人的心就安了下来，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发芽，抽枝结果。巣刚筑好，一个接一个的小生命便陆续来临，孩子们的哭声划破了厂前区的一片宁静。

这时候，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便呼朋引伴地来了。这些当地的孩子，在本应读书的年纪里早早的辍了学，她们单纯而朴实，青涩而腼腆。她们是来带孩子的，为了一点微薄的工资，她们被称为小保姆。

我家也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叫云，初来的时候她只有十五岁，长得又黑又痩，手脚勤快，干活利索。除了带孩子，她还会帮着收拾家，洗衣，帮厨。她言语少，却很能干。

这是一个纯朴善良的孩子，儿子的小脸蛋，常常被她亲得‘‘啵啵’’响。偶尔，顽劣的儿子被老公训斥一通，这时委屈的似乎是她，眼里闪着泪光，脸憋得通红，竟然疼在了她的心上。

直到儿子上幼儿园，她才离开，而她也十八岁了，似乎快要嫁人了！起初，隔些时日，她都要回来看看儿子，我们也会去她家走动走动，三年的相处，生长了一种亲情。直到我们搬离了厂区，而她嫁作人妇，便再无交接，一切已是过往。

小城山美水美人更美。那些年我们常去远足。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爬山，去玩水。

山高而险，山腰有怪石，山上有枣林，绿树掩映中，散落着稀稀落落的人家。我们常常一边爬山，一边挖野菜，渴了随便推开一扇虚掩的门，讨几口水喝，摘一捧枣子，主人大都慷慨而好客。

水清而美。夏日水涨，至下游水流湍急处，人不得涉水而过。水面加宽，可仍清澈见底，水底卵石游鱼，历历可数。远望，只见一湾碧水气定神闲不兴波澜地悠然远去，出城四五十里地，在两省接壤处，欣然汇入黄河。

留在我记忆中的，多年以前的小城就是这样。小城民风淳朴，山环水绕，山是青山，水是绿水。

2.

突然 ，一夜之间，小城就变了，变得猝不及防，变得令人陌生。

小城不再是原来的小城，她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暴发户。运煤的大卡车首尾相接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小城，瞬间，尘烟四起，煤粉滚滚。

小城确是要改头换面了。原来的国有煤矿被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私人老板，美其名曰资产重组。这时，一些煤老板就粉墨登场大显身手了，而以三千万嫁女轰动全国的这位煤老板为其中之最。

随着煤粉的肆意飞扬，一幢幢高楼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座座高档酒店和会所也不断涌现。小城变得珠光宝气，如一位有钱的妇人，但既不雍容，也不华贵。有的只是一种被铜臭熏出的俗艳。

小城的人也变了，煤矿不仅鼓了煤老板的腰包，也让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分红得利，受益颇多。以前他们买东西不讲价，是因为憨厚；现在也不讲价，却是为了炫富。

这些乌黑的煤炭，滋养出了一批同样乌黑的煤老板。他们一个个财大气粗，腰缠万贯，妻妾成群。他们远去海南三亚买房买春，出手阔绰，一掷千金。

与此同时，小城的山变了，水变了，人心似乎也变了！山被挖得千疮百孔，水瘦成了一条线，不得不通过堤坝蓄水来维持容颜，这样一来，下游就几近干涸了。

从前，电厂是当地政府大力扶持的企业，也是其税收来源的主力。每天，我们的接送车浩浩荡荡地穿过小城时，人们注视的目光中，充满了欣喜和羡慕。现在，却多是漠然和不屑。

不仅因为，这些辛苦工作挣薪水的职工，与靠着高利贷和分红坐享其成的富人，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因为，煤矿给了当地人如此丰厚的补偿，而电厂呢？电厂也占了地，却没给人们期望的收益。有了煤矿相比，人们方才想起了电厂的吝啬和小气……

就这样，小城和我越来越疏远。直到有一天，我毅然决然彻彻底底地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去。

昔我来思，杨柳依依；今我往矣，雨雪霏霏。诗经里的句子倒置一下，很适合我对小城的情怀。轻轻地我走了，就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后记

近些年，随着煤炭市场的持续走低，和民间高利贷的断链垮塌，小城终于停下了疯狂的脚步。可此时的她，已变得不伦不类，面目全非。

曾经蔚为奇观的抖气河早已随时光远去，清河不再，青山不再！

我知道，小城和我一样，再也回不到从前。尽管从前，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