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我对妻子一点儿也不想念，可我怀念我的家、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如今只能依稀记得国内唱的歌”，这是肖邦在1848年自爱丁堡写给友人的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流亡异国他乡的伟大音乐家“只能依稀记得国内唱的歌”，并且最终他也没能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想到即将客居他乡的我，虽然还停留在这片故土上，可是坐在这四面为墙壁所环绕的房间里，我又依稀记得外面故乡的哪些点点滴滴呢？

    首先掠过脑海的就是那条江了。年复一年，这条江静静地从家乡穿过，缓缓的江水悄悄地带走了童年的笑声、少年的孤独、青年的迷茫。早已经汇入茫茫大海的江水，曾经看到我在这岸边的草场上翻着滚、赶着牛，也曾笑着让我在它里面四处淌水玩，又倒映出我日益变化的脸庞供我细细比较，更曾伴我安静地坐在草地上看那夕阳西下，还一起见证了云朵与太阳争辉，欣赏着那无数条耀眼的光线从云后面四散而出。奇怪的是尽管我与江如此亲密，却从未学到在江里戏水的能力，并非是它害羞不愿亲近我，而是因为它的喜怒无常。从小到大，从家长到老师，一次又一次听到了因为在江里嬉戏而殒命的悲剧。平静的江面下，是数不清的暗流与深洞，足以让富有经验的大人也无力逃脱，而上游的电站比江水本身更要喜怒无常，你完全无法预知什么时候会有一股江水奔腾而下，带走惊慌失措的正在戏水的人们。该怎么评价你呢，让我又爱又怕的江！也许以后我只能依稀记得你曾陪我一起看过夕阳吧。

    我依稀还记得在我的家乡，天空的颜色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曾欣喜地看到上午八九点纯净的、明亮的蓝，也惊讶地看到黄昏七点深沉的、饱和的蓝；曾烦躁地看到中午一两点惨白的、刺眼的蓝，也悲哀地看到日出日落时掺入红光的、不纯净的蓝。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只不过是颜色的明度变化，然而这确是我第一次在生活中实时观看到这种明度变化，和用调色软件所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同样的，每一天天空的景色也是不一样的，时而看到纯洁的白云映衬着碧蓝的天，时而看到灰蒙蒙的浓云挤走了明亮的天，时而看到漫天红霞，时而看到乌云密布……蓝天非我家乡独有，但这种变化多端我却只在这里细细品味到了。

    在买下相机以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家乡还有这样一处美景。晚饭之后，凉风习习，蛙声阵阵，此时抬头望去，在漆黑的夜空里，有无数的小精灵一闪一闪地向你眨巴着眼睛，真的是无数，你完全无法数清楚，在这漆黑的背景里，到底点缀着多少明亮的星星。在过去的23个岁月里，我总以为星星和空气以及水一样，是随手可得的，尽管已经在武汉度过了四年没有星星的夜晚，但在一个蓝天也是奢侈品的地方，完全没有意识到星星的稀罕，直到听同学说羡慕我家能看到这么多的星星。依稀还记得，我去拍摄那幅我最喜欢的星空照片的场景：四周静籁无声，我端着小板凳，听着虫儿嘶鸣，看着相机慢慢地积累星星的光芒。最后拍出来的那张照片尽管在技术上十分失败，缺少固定设备使得长曝光下照片里所有的景物都是模糊的，高感光度又带来大量的噪点，但我还是十分喜欢这个场景：夜幕里一颗一颗闪亮的星星在欢笑，星空下大片大片葱郁的水稻在茁壮成长。这时候，耳边不禁想起了《虫儿飞》的儿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

星空

    我最喜欢的另外一张照片，也是我认为最能表现我家乡的一张，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下午五点的蓝天里，朵朵棉花一般的云蒸腾而起，两棵古老的粗壮的樟树屹立在大地上，四五只牛儿散落在前面收完的庄稼地里，吃着草儿，一旁还伴着一只白色的鸟儿，远处，红色的瓦、灰色的水泥墙隐藏在树丛当中。

家——乡

蓝天白云、绿树人家、牲畜动物，各种要素都有了。这便是我的家乡了！经济发展的余波顾及到了这里，眼见着条条水泥硬路铺满泥泞小道，一幢幢三层小楼拔地而起，红色的琉璃瓦瓦代替了灰色的土瓦，色彩各异的瓷砖贴上了灰色的墙壁，各类电器走进了家家户户。但我依稀还记得在下雨天走过的那条青板砾石铺就的乡间小道，两边是青苔密布的老房子，阶前点滴声声落下，如珠帘一般，地上水花四溅，像一朵朵花儿一样，颇有古色古香的感觉。青板砾石见证了我一步步长大成熟，如何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变成充满压力的高中生，再到大四的学生、研究生。再过不久，也许这青板砾石也就要消失不见了，见不到我成为新郎、父亲。

    然而，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你将会离开这儿，你一定会离开这儿。将来的事我从来不知道，也很少去想，但每次听到这些，总感觉到自己要被家乡抛弃的恐惧。是的，我真的会离开这儿，从今往后，也许再也很难在这里待上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也许大家说的是一个一定会验证的预言。我有点不舍，有点迷茫，我跑出家，跑到荒地，鬼使神差地又到了那两棵大树的脚下，我看到这无边的庄稼地里，只有这两棵大树挺立着，好像已经上千年了，就这样，孤独地站在那儿。在它们旁边，火红的夕阳正在被天际所吞噬，我看着圆圆的太阳慢慢地失去了半个身子，到只露出一个弧边，最后完全掉下去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开始涌上心头。无际的荒野里站立着两棵树、天际线上剩下了半个夕阳，还有一个孤独的我。

孤独——夕阳

    “有那么一座城，锦盒一般珍藏着你半生的脚印和指纹，光荣和愤怒，温柔和伤心，珍藏着你一颗颗一粒粒不朽的记忆。”

      “家，便是那么一座城！”

（注，最后两段引自余光中的《思台北，念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