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弥田的口袋,或者说天狗给他的锦囊中有三个层次的素材。第一层次是日常生活的小片段,过去的小物事,这些不一定是真的,可以杜撰。第二层次是和老大有关联的人和事,但是涉及到的人是老大的一些亲朋好友。第三层次,就是老大的亲人,可以说——猜测——是导致老大受刺激失常的主要原因。
天狗告诫他一定要循序渐进,不要冒进。但是如果一切都如天狗所料,那精神病院早就空空了。
程弥田每次小心拨动齿轮,期望主、从动轮能耦合起来,可是有时却是老大带着他飞。
在四月初的周日,天空上有点薄云,太阳暖暖的,并不刺眼。院内的蔷薇花已经开了,红的,粉的,淡点的,虽不密集,也挺热闹。花架下的叶片上露水仍未褪尽,有几只蜜蜂在追逐。室内的杜鹃,三角梅,也被搬出来,放在东边的走廊的齐膝围栏外侧,都是一次性的黑色塑料盆套入红陶盆儿中。
老大正在蔷薇架下,仰着头,棕色的夹克前襟高翘,像是有人在推着跑,说不清他的目光在哪儿。一米六不到的个子突然发胖,他更喜欢静,常常呆立,目中却无一物。
程弥田轻叫了一声,他好像预料到了,慢慢回头。看见他嘴张了一下,又合上,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啦。程弥田需要在静默中寻找时机,先陪站吧。
程弥田站在他身后,移动到和他目光一致的位置,看到有一条细丝下悬着一个虫子,米粒大小,几乎透明。丝越拉越长,终于触到一个淡黄色的嫩叶上,虫子开始在叶上试探般的嗅起来。
“老大,你还记得小时候桐树上悬的布袋虫吗?”程弥田试探着问了一下,没有抱着听到回应的希望。
“咝”老大抽了一口气,似乎这进入口中的气味,有当年的记忆。他憋了一会儿,能看到淡淡的水气从口中缓缓吐出,“你是说?给布鞋前边大脚趾头,顶破的窟窿上,补得布袋虫的布袋?”
“嗯嗯”,程弥田赶紧肯定,同时头脑中想起有一年路边的桐树上到处是悬挂的虫囊,桐树叶子几乎都是花的,窟窿密布,地上布满了虫粪,暗绿色的,绿豆粒大小,带着纵横的纹路。
“我记得有一双鞋的左脚上先有个窟窿,用剪刀剪开布袋虫的布袋,很费劲。剪圆了,娘用针密密走了两圈,黑纹布面前边有个灰不溜秋的圆补丁,那时觉得很好看,也就在右脚大脚趾处也补了一个。”老大的脑中应该是有一小点久远的光亮在闪烁。程弥田不敢接话,他怕吹灭了那点火光。
“哎,伯和娘在世时,我一年要吃大半年的麦面馍,那光景真美。现在想起那时的好光景,就是家里有吃的,有半囤麦,有几大袋的玉谷,有几个锅,缸,多几绺木板,有一张好桌子,几个好板凳,上了红明红明的漆。要是再有个飞鸽自行车,那骑在路上时,一定要多按几下铃铛。要是再有块手表,那衣服袖子都要卷得高高的,看时间时,一定要先抹一下表壳子,完了,调一下表带儿。赶集上会时,喝碗豆腐脑、羊汤,吃个香瓜,吃块儿西瓜,嗑个瓜子。有件的确凉衫子,有件红毛衣,那时好像叫线衣,冬天再有个长条毛围巾,唉,那都叫好光景,孩子捡着说媳妇。”
“那住窑洞的和住瓦房的有区别吗?”程弥田试着问了一下。
“住处在当时是分配的,没什么差别。可后来,土地一分,有人开始盖平房,一砖到顶,咱都知道,有的家是挖了个大窟窿,东借西借才盖起来,可还是眼红,接着大家就都开始盖。后来,一层不算啥,开始盖两层,两层不过瘾,盖三层,但是室内都一样,墙面灰不灰,白不白的,家具还是旧家具,哪能跟现在比?城里集资楼,商品房,别墅,几套,几十套,上百套,小地方到省城,从省城到一线城市,有的还到国外,炒房啊,这村里人哪能跟得上?最多是给屋里装修一下,换换家具,买个车。人家穿名牌,咱穿贴牌,人家吃绿色的,咱吃药泡的。人家圈地、上市,咱也就打个小牌,买个彩票,嘿,买黑彩,村里人吃亏的可不少,还有买保险,买保健品,传销。唉,天天上一当,当当不一样。我还上过电信诈骗的当呢。”
程弥田只有听的份儿,“这哪像有病的样子?”他小声嘀咕着。
“老大,你吃过了吧?”
“啊?”
“我给咱弄点水喝,也给你剥个香蕉吃吃吧?”
“能行。”
喝了几口水,吃了根香蕉,老大坐在带靠背的椅子上,开始眼观鼻,鼻观心。我程弥田知道今天只能谈到这儿了。
天狗应该满意了吧?程弥田在口袋中按停了录音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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