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少年风流,倾国倾城,锁不住满园柳。
很久很久以后,柳园才知道这句话说的就是他和苏卿梦。只是那个时候的柳园已经不爱看戏了。
游园惊梦
文/闻人歌
寒露过后,衡街匆匆下了几场大雨,天终日灰蒙蒙的,才有了入秋的凉意。衡街不是街,几条百年前留下来的老巷子弯弯扭扭地串起来,比不得什么灯红酒绿。清一色的乌黑瓦和白漆墙,这大概只有拉车的不会厌烦了。
沿街的路滑泞,又是下雨积了层薄薄的水。太太和小姐不爱走路,就连刚下课的女学生也怕溅起的雨水弄脏了自己的长筒白袜。一招手拉车的乐了,立马笑脸相迎,运气好的遇上阔少爷说不定还可以多赚几个大洋。
衡街的尽头是篱园。篱园是唱戏的地方,老爷少爷们最爱去。柳园从黄包车上下来,给了车夫一些钱直径走进了那气派的朱红大门。见柳园走进来,便有人风风火火地上来招待。
“哟柳少,今儿怎么才来?”柳园不是第一次来了,这里的小厮早已摸清楚他的脾气,半是嗔怒半是谄笑道:“这儿戏都开始唱了。”
柳园脱去了白色的西服递给苧青,露出黑色的夹克背心,微微皱了皱眉:“今天唱的是什么?”
“苏老板的游园惊梦。”苧青接过西服,又顺手拿了一壶琼露乌雪梨,领着柳园去了观戏厅。
用琉璃瓦搭起来的戏台子上,正如苧青所说花团锦簇地已经开场了。琉璃台上的戏子微微侧着身,露出半张油彩脸。降红色的薄唇,轻佻的细眉,狭长的美目下是桃色的胭脂。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戏子的水袖从眼前掠过,又拂过腰肢,风情款款又似是娇羞百媚。心中的千言万语化成眉目间凝重的深锁,那些心事忧愁随着水袖从口中悠悠唱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似是这深闺里的秘密被发现一般,戏子缓缓停下。映着身后的白底,在一片黄晕中,落下了戏子削瘦的剪影。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之后是谁唱的便不重要了。柳园微微用手抵着下颌,依然是一张冷落冰霜的脸,淡色的唇紧紧地抿着,目光却被那戏子的一颦一笑所吸引。戏子掩面娇笑,戏子欲语还休,戏子愁容含泪……种种他竟有些看得痴了。
待周围的看客们拍手叫好时,柳园还没有回过神来,台上的戏子已经谢幕。
“柳少,柳少?”苧青提着茶水匆匆赶来,看到柳园一副恍惚相,窃窃地笑了几声,“今儿个戏唱的不错吧!”
柳园回神,脸色恢复了正常,呷了一口茶开口道:“这演杜丽娘的面孔有些生吶。”
“是新来的苏老板。”苧青往原来的茶壶里又倒了一些茶水,“今儿个是苏老板在这里头次亮相。”
“苏老板,”柳园喃喃,“姓苏?”
苧青很会看三色,转了转眼珠,压低了声音道:“柳少若是想向苏老板讨教一番,苧青就去跟师父和苏老板打声招呼。”
“这恐怕会坏了篱园的规矩。”柳园不动声色。
“哟瞧您说的,这规矩是人订的嘛。”苧青挤了挤短短的眉毛,“别人是不行,可柳少您铁定行的。”
“是么?”柳园饶有兴趣地看了苧青一眼,又抿了一口茶。
“那就有劳了。”
苧青愣了愣,随后就明白了,一脸谄媚:“柳少放心,这事便包在我身上了。”
衡街的秋雨向来停停下下,等柳园再见到苧青的时候,一场只有水的战争又打响了,没有硝烟但很缠绵,不断。
“柳少,您可总算来了。”苧青接过柳园手中的蓝绸伞,喜上眉梢道,“这苏老板可在后院的寻梅廊等了好一会了。”
篱园的寻梅廊,伫候在烟雨中,偶尔传来几声戏子的巧笑,再走近些,便是曲曲折折的长廊。
小山隔,依旧朦胧,寻卿踏雨而来,微闻兰草幽香。谁家少年风流,倾国倾城,锁不住满园柳。
柳园边走边想起了古时候的传说,才子偶遇佳人,不就在这烟雨朦胧的回廊里吗?
天空仍是灰旧的,柳园看见寻梅廊里立着一个人,似乎是等了很久很久。那人穿着浅蓝色的戏服,头上的发式依然梳着戏里的样子。只是那张脸洗去了浓重的油彩,变回原来的素净和无尘。没有戏里的妖娆柔媚,但那双眼很美。很多年后,当柳园重访寻梅廊时,想起那日情景,想起那个人,大概天底下只有那双眼才配得上演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了罢。
那人真正的五官并没有戏中的那样阴柔,肤如白瓷,原本的五官多了一些清秀。白皙的脖子中间微微凸起。柳园看得诧异,戏中这样一个清灵的女娇娥竟是个男子。
柳园看了半天,虽说眼前人并未有半分不悦,也仍觉不妥,便先开口道:“苏老板。”
那人眯眼瞧了瞧柳园,眼角是淡淡的冷落,礼貌到刚好。“岂敢,柳少叫一声苏老板太客气了。”那人的声音清朗。
“那应叫什么好?”柳园定定地看着他,神色自若。
那人抬眼不语,似是思索许久,才缓缓开口。
“卿梦。春卿的卿,惊梦的梦。”苏卿梦冷淡的眉眼也沾了些笑意。
长廊外的雨越下越大了,瑟瑟的风吹过带进来一些雨丝,湿了柳园的外衣。可柳园并不曾在意,眼前的苏卿梦与琉璃台上舞着水袖的戏子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卿梦。春卿的卿,惊梦的梦。
他说,他叫苏卿梦。
从那以后,只要是苏卿梦的戏柳园必到。白银花花地流进篱园,柳园不管,只要开心就行了。篱园里的人大多是戏痴,去听戏的人大多纨绔。戏子唱戏只要有看客就行,看客整夜整夜地闹,他们就整夜整夜地唱。篱园常常通宵达旦地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鼓乐笙箫,灯火长明。柳园也会夜宿在篱园里。
台上一出游园惊梦经常会唱到很晚。柳园听累了,就让苧青拿来暖毯,靠在梨花椅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柳园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喊他:“柳少,柳少?”
柳园睁开眼,见苧青歪着脖子道:“柳少,苏老板正叫您呢!”
柳园抬头,前方的苏卿梦款款下了琉璃台,妆容未去,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
“夜已深,柳少不回公馆吗?”
面对苏卿梦,柳园是无措的。他神色慌乱,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他不语,苏卿梦抿嘴一笑:“柳少好兴致。”
柳园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又听到他道:“不如柳少随我去后院逛逛。”
一旁的苧青早已备下了花灯,不等柳园开口,苏卿梦接过花灯而去。柳园跟在了后面。
苏卿梦提着灯穿过寻梅廊,不同于白日,柳园漫步在夜幕之下,只觉得一切森幽。走了许久,都不见有一个人影打搅。前厅里热热闹闹,这里倒是听不见一点声音,无声胜了有声。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来逛园。”苏卿梦道,“柳少觉得这像什么?”
“像什么?”柳园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脸上是淡淡的微笑。
苏卿梦止步,想了良久,缓缓开口道:“我是个戏痴,此生此世最想唱一出游园惊梦,当一回杜丽娘。”
“我知道。”柳园抬眼。
“你不知道。”苏卿梦看着他,顿了顿道,“从来都说是戏子薄情。戏台上我笑,他们说这个戏子放荡不堪;我哭,他们说这个戏子虚情假意。我留着自己的泪唱别人的故事,到头来换来一句戏子无心无情。无情便无情罢,可惜,可惜……我早已把自己当作是杜丽娘了……”
说到此处,苏卿梦颤了颤双肩,情到深处人孤独。柳园上前抚了抚他的肩膀,安慰道:“是卿梦入戏太深。”
“不。”苏卿梦推开柳园,突然唱起来,声音幽幽地游荡在园子里,竟有几分萧瑟。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柳园看着他唱,苏卿梦的眼里是惘然是廖愁。柳园醉了,想起月光下他冷清的眼眸。
我是个戏痴。
可惜……我早已把自己当作是杜丽娘了……
苏卿梦病了,那夜从园子里回来的时候就一病不起。柳园来看他的时候,苏卿梦躺在床上,屋子里一股药味。
“我病了。”见柳园来,苏卿梦撑着身子要起来,脸色惨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道。
柳园按住他,满眼满眼的心疼,端来药亲手喂他喝。
过些日子时,苏卿梦好些了硬是要上台唱戏。苧青他们不肯,找着柳园来劝。苏卿梦神色黯淡,对柳园道:“我是戏子,若不唱戏,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柳园微微叹了一口气,苧青的眼睛红红的。
苏老板复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衡街,来篱园看戏的老爷少爷们更多了。苏卿梦依然画着浓重的油彩,穿着精细的戏服,百无疏漏,身板和唱功似从前一样完美,没有一丝病态。
苏卿梦的病却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如此一折腾,倒是愈发愈严重了。柳园在篱园里照顾苏卿梦,有时看不成戏,也毫无怨言,只是默默地陪着他。
那日午后,柳园喂了苏卿梦喝药便安抚他睡下,苧青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见苏卿梦安睡的容颜,苧青压低了声音:“柳少,前厅有个老爷带了一帮子人说是要见您。”
“老爷?”
苧青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他姓柳。”
柳园猛地睁大了眸子,深吸一口气,思索许久后才缓缓站起。
柳园赶到前厅,穿着墨黑袍子的男子正背对着他,身子有些佝偻却仍显得很高大。柳老爷听到脚步声转身。
“畜生。”柳老爷开口便给了柳园一个巴掌,威严的声音绕着房梁抖了三抖。一旁的管家上前来劝,身后是哭肿了眼睛的柳家媳妇。柳园脸色发青,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情景。
前厅里闹了好一阵子才停歇,柳老爷这次是有备而来。柳园执意不肯离开篱园,柳老爷下令,三五个人把柳园绑回了公馆。
床上的苏卿梦早就听苧青的诉说知道了这一切,他的脸色苍白,却毫无悲怆。
“柳少走了,苏老板难道不……”
“他走了也好。”苏卿梦轻叹。
“啊?”苧青惊愕。
苏卿梦不语,只是将被子拉上一寸。许久寂然道:“我是长在梦里的灵,而他,却是活在戏外的人。”
等到柳园再来到篱园时,已是半年后了,柳园解了禁,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苏卿梦。篱园仍是老样子,只是柳园进去的时候,苧青没有跑出来迎接。来招呼的是个面生的小厮,跟苧青一般大的年纪,看着却没有苧青机灵。
“这位爷,里边请。”小厮笑脸相迎。
“今天唱的是什么?”柳园问。
“游园惊梦。”小厮嘿嘿地笑了几声,“包您听了满意。”
柳园闻声看了看他,又问道:“你们苏老板的病好了?”
“苏老板?”小厮疑惑,“爷,我们园子里有程老板、黄老板,可就是没有苏老板。您说的是哪个苏老板?爷您是不是记错了?”
“记错了?”柳园皱眉,“不就是那个半年前唱游园惊梦的苏老板么?”
“半年前?爷,半年前我们这儿就换了东家,这戏班子也换了一批了。您说的苏老板,大概是跟着老东家去别的地方唱了。”
“那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么?”柳园赶紧问道。
“爷,这,这我哪知道啊,我就是个下人。”小厮摸了摸脑袋。
柳园看着这春色微露的园子,渐渐地失去了兴致。他站了许久许久才明白,那人是不会来了。也许是离开了,也许是病死了。可不管怎么样,他今生今世都见不到那人了。
琉璃台上的杜丽娘咿咿呀呀地唱,可终究不是苏卿梦,眉眼不像,身段更不像。他以前很爱看戏,再没有遇到苏卿梦之前,他看的都是热闹。他曾也以为所谓的戏是人演的,既然是人演的,那便是假的。故事是真的,可欢笑和眼泪是装出来的。他记起苏卿梦说过的话,戏台上我笑,他们说这个戏子放荡不堪;我哭,他们说这个戏子虚情假意。柳园心中泛起悲凉,那种悲凉却是是苍白无力的。
都说水袖倾城,他想起他和苏卿梦的初遇。卿梦。春卿的卿,惊梦的梦。 苏卿梦,真像个戏子的名字。
谁家少年风流,倾国倾城,锁不住满园柳。
很久很久以后,柳园才知道这句话说的就是他和苏卿梦。只是那个时候的柳园已经不爱看戏了。
……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来逛园。柳少觉得这像什么?”
“像什么?”
“像不像杜丽娘和柳梦梅?”
“……”
“只是我是真丽娘,你是假梦梅。”
……
游园惊梦(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章转载请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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