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络

1

一刀毙命。

那个趾高气昂的女人拖着长长地裙摆离开，艳红色的裙子像淌了一地的血。我看着他们把我的尸体拖下去，还有那个刚刚在我身下被我护着的人，惊弓之鸟一般呜咽，头上碧绿通透的钗闪着幽幽的光。

夜色深深，我百无聊赖的跟着我的身体，哦不，它现在已经是一具僵冷的尸体了，被胡乱的裹着草席扔在乱葬岗，我蹲下来仔细的看，伸出手想戳一戳，指尖却触不到，真可怕，一张死掉的人脸，泛着僵青的死气。

我没办法给自己一个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野狗拖走实在也不是什么好的观感，老天爷真是太可恶，死了还不肯让我安安心心的走，晃晃悠悠的留在人世看自己凄凉的身后事算怎么回事。

一缕鬼魂什么好处都没有，脚程快倒是一个，虽然只能在晚上活动，但我还是在三天之后一路飘到了末城，末城顾名思义，是一座边城，我的夫君在这里。

我蹲在他帐营的正中间，支着下巴看他神色肃穆的同一众将领商讨战术，眉目硬挺，棱角分明，看来死掉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至少我可以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细细的看着他，还不被发现。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我还是能守在他身边一时就一时吧，人散了的时候，我听到他问副将最近有没有家书，副将答了声没有，然后说快了，这是最后一战，胜了我们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他在等家书啊，是兰卿的吧，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不像我，字也不识得几个，只会胡乱画一些东西，总被嘲笑。

大战的时候是白天，我出不去，只能在营帐里急得团团转，阿舟回来的时候很疲累，一身的血腥气，倒在行军床上就睡了过去，我在床边试图解开他的铠甲看一看有没有受伤，努力了半天都碰不到，看来那些说书的都是骗子，什么鬼魂可以作怪吓人，鬼明明最可怜了。

幸好他没事，昏睡了一天之后悠悠转醒过来，他转了个身，鼻尖挨着我的鼻尖，如果能够看到的话，一定会吓一跳吧，然后蹙着眉头说，络络不要闹了。

大军回朝的时候我很痛苦，因为大家都是白天赶路，夜晚扎营，这就导致我白天只能找个地方藏起来，晚上再找阿舟，不过我找的很快，就像是以前，总是能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他。他在桌案上看书，我就不时拨弄一下烛火，他睡觉我就滚到他怀里，虽然一点用都没有，还是乐此不疲。

2

打了胜仗，今上亲自在宫中摆酒，庆祝大军凯旋，一片歌舞升平，我想到军中将士带血的脸，恍恍惚惚的有些难过，阿舟身边是悯阳公主，我记得她持刀冲过来时候恶狠狠的眼睛，这张脸现在带着柔柔的笑意，千娇百媚。

宴毕各位大人打道回府，阿舟拂开了悯阳挽着他的手，我心里有些痛快，他不喜欢她。只是婚是圣上赐的，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呢。

悯阳脸色郁郁，回府之后阿舟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兰卿，我一点也不想跟他进去，便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满室的冷清，原先陪着我的小丫鬟音儿都不见了踪影，真的跟鬼屋一模一样。

刚嫁过来的的时候我不过二八，满心欢喜的以为阿舟他是真心喜欢我的，哪怕只是做个侍妾，只要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些奢望后来成了泡影，他已经有了夫人，是悯阳公主，还有一个娇宠着的侧室。

他不常来我这里，刚开始我很失落，总想起以前的种种，我不是什么贵胄之女，父母去世得早，一个人住在村子里靠采药为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男子，他笑着冲我问路的时候，整颗心都悠悠的跟着飘走了。

那个时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总是寻一些借口将草药、吃食送到他营帐里去，刚开始会被人冷冰冰的拦在外面，后来渐渐熟悉起来，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放我进去。阿舟很喜欢吃我带来的吃的，我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吞下去，觉得满足又欣慰。

不忙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出去，他骑着马，结实的手臂环过我的腰，走得很慢，沿路并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可我还是觉得漫山漫野都是风光，他的眼神温柔的好像要滴出水，带着薄茧的手拂过我的面颊，让人沉溺。

有一次他受了很重的伤，夜里高烧不止，模模糊糊不知道叫着阿娘还是什么，喂进去的的药都吐了出来，我很害怕他死掉，夜里不敢睡着，一直守在他身边，帮他换药，擦身子降温，好在他熬了过来，第三天夜里抓着我的手醒了过来，然后把我扯到床榻上，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说络络睡一会儿吧，我的眼泪浸在他胸膛上，我怕我睡着你就不见了。

他拍着我的背，没事的，你睁开眼一定第一个可以看到我，我拉着他的手说你别乱动，扯着伤口怎么办，他只是冲着我笑，眼睛里盛着闪闪烁烁的烛光。

他回朝的时候同我说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我一介孤女，也没什么好牵挂，整颗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满心欢喜的和他一起去了都城，刚开始只是住在一个别院，阿舟他隔三差五来看看我，有时候也会留下过夜，他教我写字，站在我身后圈着我，不时吻一下我的面颊，笔尖的墨啪嗒滴在纸上，晕出一个黑黑的印迹。

我是和兰卿一起进门的，不同的是她是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进的将军府，而我只是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来的侍妾，我看着气派恢弘的府邸到处都是喜气的红色，也不知道阿舟一身喜服是什么样子，终究也没有看到，听着外面热闹的人声，一个人对着蜡烛坐到了天亮。

3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舟很少很少过来，有时候我甚至半个多月见不到他的人，只是常常从下人口中听说悯阳公主带着人去了兰卿那里，阿舟狠狠地训斥了她。

后来我看到阿舟牵着兰卿，一脸脉脉的低声同她说什么，然后两个人笑了起来，兰卿看着很柔弱，是个惹人怜惜的女子，那个时候我想，也许我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阿舟他不喜欢我了，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带我回来，然后娶我呢？

他们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他是已经厌倦我了吗？我身边只有音儿一个人，还只是个小丫头，我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也一脸茫然。

再见到阿舟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只猫，通身雪白，温顺的窝在他的手臂间，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嫉妒那只猫，他把它递给我，说怕你闷，带它给你解解闷，我接过来倒了谢，却不抬头看他，他有一瞬间的愣怔，然后慢慢地缩回了手，说今天刚接到的旨意，明天就要出发前往末城了。

我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他说有事就给他写信，他吩咐了人来府里取，我点了点头，喉咙干干的，说不出话。还小的时候听说书的说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个时候就想将来如果有一个人这样辜负我的话，我也一定不会再爱他了，可是，我这么没有出息，面前这个人已经不喜欢我了，我还是想要在他身边，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

我把求来的平安符塞在阿舟手里，他抱了我一下，勒得我很疼，下巴支在我头顶，等我回来络络，他说，就像以前一样，我忍得鼻子都发酸，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和悯阳公主，兰卿都没有什么交集，没有人会关注到我。只是阿舟走后不久，悯阳公主就不知寻了个什么借口找兰卿的麻烦，兰卿住的离我不远，我睡不着，听着那边吵吵嚷嚷的，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也轮不到我管，只是想到阿舟他在外征战，心爱的女人却遭受这样的屈辱，有些不忍。

走到兰卿那里的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悯阳公主正怒火中烧，不顾形象夺过刀往兰卿身上刺，没人想到她一个公主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兰卿也被吓傻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当那把刀刺进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了皮肉划开的声音，悯阳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握着刀退了一步，声音有些尖利，看什么看，快把她处理了！

我晃晃悠悠的飘到上空的时候还在想，我和兰卿一点交情都没有，照面都没打过几回，替她死真是太吃亏了，可是扑上去的时候只是想着，如果阿舟回来看到兰卿死了，应该会很难过吧，我一点也不想他难过。

4

我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坐着，无聊的掰弄着自己的手指头，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连忙飘出去看到底怎么了。

阿舟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提着剑指着悯阳公主，兰卿在他身后拖拽着他，却被一把甩开，重重地跌在地上，你杀了她，他说，声音阴寒渗人，你竟然敢…悯阳公主梗着脖子，江舟，你杀了我，父皇不会放过你的，还有你们整个江家，都要给我陪葬。

我看到阿舟眼里的恨意，他握着剑的手青筋爆出，那把剑擦过了悯阳公主雪白的脖子，带出血迹，他慢慢地说，我不杀你，活着比死了痛苦，悯阳公主软在地上，像被抽光了力气，兰卿过来扶阿舟，却被狠狠的推开，他说了句什么，兰卿脸色煞白，他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络络死了，你还活着。

我看着这一切，有想流泪的感觉，却发现自己已经是一只鬼了，哪里来的眼泪呢，阿舟蹒跚着向前走，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推开了我住过的屋子的门，弯着身子哽咽出声，极力克制到忍不住微微颤抖，我很难过，从来没见过他哭，眼泪砸在地板上，络络，络络，他说，我想你。

我想要抱一抱他，然后跟他说没关系我就在你身边啊，可是做不到，我一次一次的尝试，碰不到他半片衣角，最后他蜷在我的床上，愣愣的看着帐顶，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

他一夜都没合眼，我有些心疼的想要覆上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竟然直直的看着我的方向，说，是你吗？络络，语气轻缓，像是害怕吓跑了什么。

一向不信鬼神的阿舟竟然找来了道士，那个道士一派仙风道骨，刚进门就看了我一眼，我缩了缩身子，躲在阿舟背后，道士问阿舟想要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下，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在。

道士像是见多了这样的事，在的，那位女施主就躲在你身后，一般人听了这样的话，不被吓的半死才怪，阿舟却极快的转过身，四处摸索，络络，络络，你在哪里啊？

那位女施主已经在你身边很长时间了，你看不到的。

原来真的是位高人，我对他说，你告诉阿舟，让他不要难过，要好好地活着。

道士转达了之后，阿舟魂不守舍，没有她的话，怎么才算好好活着呢？

道士叹了口气，人鬼殊途，女施主再逗留下去的话，魂魄散了，就没有办法投胎了，我看着阿舟的脸，知道我们终归是要分开的，只是不想这一刻来得这样快。

阿舟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的方向，我几乎要以为他看得见了，他说络络，你等一等我好不好，我们一起。我使劲摇头，一点也不好，你应该活很久很久，铸下累世的功勋，最后在战场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不是陪着我进入毫无意义的轮回。

他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头，模样痛苦，我说我会看着你的，等到你胡子花白的时候，再见到我我还会像现在这样年轻貌美，到时候一点也不会嫌弃你，我们再一起走好不好。真的吗？阿舟抬起头，你真的会等我吗？

会的。

5

我随那道士走了，没有回头，害怕一回头就忍不住再回到他身边，我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最后那番话说的那样笃定，当然是骗他的，我不知道我会走向哪里，能不能够真的等他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