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年初二,父亲突然病倒了,脑梗。母亲打电话过来时,村卫生室的医生已经帮忙叫了救护车。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惊慌又无助。平日里孩子们都不在身边,父亲的突然病倒无疑惊吓到了母亲。
在县医院住了几天,父亲的病情看似缓解不再那么危急。在医生的建议下,父亲转入省城医院,入住位于十四楼的心脑血管病房。当天,医生为父亲安排了一系列的检查,冠脉造影结果出来,确诊父亲不但脑梗还有严重的冠心病,需要尽快做支架介入治疗。很快父亲的体内被植入了第一个心血管支架,另外两个支架置入手术被安排在几天之后。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年迈的母亲一边独自想办法筹集父亲住院所需的医药费,一边在给我们的电话里絮絮叨叨埋怨父亲不听劝告,半生爱酒如命才毁坏了自己的健康。絮絮叨叨的埋怨里,潜藏着母亲深深的不安与担忧。
我拿着电话默默地听着,不知道该如何去宽慰电话那头的母亲。哪怕只是坚定的一句:“妈,别怕,有我呢!”我都无法坦荡地说出口。
站在医院门口,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惊惧也好,坦然也罢,生命的车轮就那么气势汹汹碾压过时间的轨道,好像稍一不留神,它就会脱轨而去,永久地停留在茫茫荒原中某个静止的点上,寂廖而忧伤。
更深的难过是,此刻的自己,却没有能力可以给予年迈的母亲,一点点经济和精神上笃定的依靠。那种深切的无力感,将我刺痛得手足无措。
父亲第二次手术那天,我带着孩子早早来到父亲的病房。
手术中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终于可以下楼,电梯却迟迟不来,孩子不耐烦了,噔噔往应急楼梯通道跑。高高的楼层,长长盘旋转弯的阶梯,新鲜又好玩,小孩子欢快乱唱,顺着阶梯一路而下。途中有电话进来,远在家乡的母亲焦急地询问父亲的手术情况。电话两端都可以听见孩子在楼道间回旋荡漾的歌声。歌声停歇,清亮的、胡乱着笑喊妈妈的声音,更是如珠玉洒银盘般,欢快、跳跃、不识愁滋味。
得知手术顺利,母亲显然松了口气。听见这边清亮的童音,母亲笑了,说:“这孩子,倒是妈妈开心果!一点都不像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也笑了,对母亲多年的怨怼在那一刻释然。
02
不知道在母亲眼中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肯定不是母亲的开心果就对了。
心理书籍说:不要责怪父母,父母已经尽他们所能来爱我们,他们也有自己的伤痛与心碎。童年创伤的疗愈,影响我们的不是实际的父母,而是我们对小时候的回忆与对回忆的解释。
从小我就是个内向寡言的孩子。我喜欢独来独往,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始终抱着一种疏离的态度。
这样的性格无疑是不讨母亲喜欢的。
记忆中,母亲是个非常严厉的的女人。那时,父亲每天都要去上班,早出晚归。母亲一个人照顾几个孩子,还要忙家中的几亩田地,繁重的劳作将母亲锤炼得无所不能的样子。
母亲性情急躁,孩子们稍有犯错,或是言行达不到她眼中的标准,就会招来一顿严厉的批评。母亲的偏心也是明显的,孩子们之间起了争执同时向母亲告状寻求庇护,话还未说完,母亲总是喜欢先把眼睛看向我,说:“是不是你又不乖了?”
每次莫名其妙成为母亲眼中那个不乖的孩子,我的目光总会闪过一抹倔强的清冷。
远离家,远离母亲的身边,成了我童年时期的一个梦想。
离开校门之后,为了能够自由的在外面漂,我开始学着做生意。
其实,那也算不上做生意,我只是在县城的某个商场租了个摊位,然后,在每个星期的某天早晨,睡眼惺忪地坐上最早的一趟班车去到省城的服装批发市场,淘些简单又便宜的衣服到本地来卖。
没有什么本钱,加上没有真正花心思去做,反复折腾的结果,钱没挣着,倒是多年以后,半夜醒来听到静夜里汽车快速驶过的声音,我都会忆起当初披星戴月起早坐车的困顿。只记得当时一路上呼啸着在车窗外后退的全是一片寂静的漆黑。偶尔,路边村庄一盏昏黄的灯光闪过,总会令年轻的自己倍添睡意与孤独。
所有的这些,母亲是不知道的。偶尔回家也是匆匆离开,忙,只是一个借口,内心感情的疏离是真切又固执。
日子就这样没有起落也没有盼望地消磨着。一次回家过年,母亲突然语气委婉但坚定地再三要求我结束这种小贩的生活。
原来,过年之前,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跟随自己的几个姐妹去了一趟省城。在姐妹们的引领下母亲去逛了省城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
偌大的市场,琳琅满目的商品,熙来攮往的人流,所有的这些都让母亲莫名的兴奋和惊讶。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很快让母亲的脸变了颜色。
时近中午,不断有陌生的面孔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货物从母亲她们面前经过。姐妹们告诉母亲,这些都是小县城来进货的小贩,因为不是大批量进货,为了省钱,这些小贩一般不请搬运工,全靠自己肩扛手提将货包搬到楼底再坐车。
在楼梯的拐脚处,一阵短促的吆喝让路的嘈杂声传过来。母亲一行人侧身避让到墙角,只见一个硕大的货包如山压在搬运工人弯折伸展得几乎与双腿成直角的腰背上。看不见底下工人的脸和身子,只见如庞然大物的货包和货包底下跌跌撞撞快速向前移动的双脚……
那一刻,母亲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她只是喃喃哽咽地自语:我的女儿,那么小那么瘦,她可怎么扛得动……
一年之后,我遵从母亲的意愿结束了这种小贩生活。
多年以后我结婚生子,母亲在我的生活中进进出出,曾经自以为的多余不被爱的感觉逐渐淡去。
03
手术后不久,父亲出院了。
刚出院的父亲身体极度虚弱,照顾父亲的重担就全部压在了母亲身上。
周末回到家,父亲正眯着眼躺靠在床上似睡非睡。温暖的日子,父亲瘦削的身子却严严实实裹在厚实的棉被下面。头发花白的母亲正在厨房里手脚忙乱着为父亲准备特制的晚餐。
照顾父亲吃过晚饭,母亲说地里还有些新摘的玉米,她得赶紧去把它们运回来。
母亲拉着一辆两轮手推车急冲冲就出门了。我看了下门外,黄昏的光亮中已经影影绰绰有了夜幕的影子,我赶紧跟了出去。
摘下的玉米棒子散堆在地头,大片倒伏的青绿色秸秆记录着母亲白日里的辛苦。推车很快就装满,我撑开双臂,以为轻松一拉就能往前走,结果刚一使劲,吃重的推车就摇摇晃晃了起来。母亲过来拽过车把,说:“还是我来吧,车子重,你这孩子哪里干得了这种活!”
母亲娴熟地拉动车子,车轮转动,母亲行走得快速又平稳。我一路小跑竟还是有点跟不上母亲的脚步。
不料,刚转上村道,母亲就一个趔趄,摔倒了。载满玉米的手推车就着惯性顺势往前倾,眼看着连车带重物就要倾压在母亲的身上。我慌忙紧跑过去,看见跌倒在地的母亲正以跪俯的姿势,挣扎着将双臂奋力举过头顶,试图强靠臂弯与双掌的力量托稳住车身。汗滴像密集的雨浸湿了母亲的后背……
我弯腰扶起母亲,手触到母亲的身体,我的鼻子一酸,我的母亲,那个身板壮实的女人,她的身子什么时候竟然变得那么瘦小那么轻飘了?
母亲拍了拍身上的土,尚站立不稳,一弯腰就把脚上的两只鞋脱在手上。母亲光着脚踩在石子凹凸不平的路上,极力掩饰自己腿脚受伤的事实,说:“没事,我们走吧,可能是鞋有点不跟脚绊到石头了。”
我没有说话,抢过母亲手中的推车,使劲将车往前拽拉得又快又平稳。天已经黑透,母亲光着脚缓慢地行走在后面。我把头抬得高高的,风很凉,没有人看见我脸上决堤的泪水。
那些年少时的叛逆,那些关于流浪的梦想和姿态啊,原来不过是因为年轻,因为阅历浅薄无知无畏,不懂得怜悯与感恩,所带来的一种不恰当的自我表达方式。
于是,一些怨怼,一些迷茫,一些不曾拼尽全力的辜负与挣扎,总要经过漫长的时光冲刷,才会慢慢地消融与懂得,并从此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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