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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俊宏作品:地主,真正热爱土地的人

袁俊宏作品:地主,真正热爱土地的人

作者: 袁俊宏 | 来源:发表于2017-09-25 07:26 被阅读542次

地  主,真正热爱土地的人

袁俊宏

我不知道我的先人从哪儿来

  自我往上数五辈,我便不知我的先人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甚至连他们的坟头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在九沟十八岔,我们家族大大小小的祖坟总共有三十七处,埋在三架山一些平平展展的依山而开垦出的梯田里。那梯田就跟大寨狼窝掌的梯田一样,站在山头放眼看去,一层层叠加而上,直至山头,绕着山,如座座山的一条条腰带,甚是好看。特别是从春到秋,如果每层梯田种的粮食不相同,那山就更好看,黄的油菜、蓝的胡麻、红的高梁、高个儿的包谷、低胖的谷子,收入眼底的是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油画,若世外桃源。

在这些祖坟中,辈分最高的是爷爷的爷爷和奶奶的坟,坐落在我们家居住的那座山脚下一块向阳的田地里,因多年风吹雨剐,耕地时牛踩驴踏,坟顶已基本被踩平,只剩下比地高出一些的一个平台,坟包如两个干瘪了的乳房。

每年清明和年三十上坟祭祖,我们家族在家的老老少少的男人们会带着纸钱、吃喝祭品等,沿着一截截羊肠样的山路,从这座坟到那座坟,从这个祭台到那个祭台逐一给每位死去的先人烧纸送钱、扫墓祭典他们的灵魂。

扫完墓后我们通常会坐在最后扫的那个墓前,将给先人没有泼散完的酒、馍馍及菜你一口他一口吃喝完,然后拍拍屁股上的土,头也不回各向自家家门而去。动筷子吃年夜饭前,也总少不了将最好吃的拣些放到碗里,再倒杯酒端上,然后到院子外面,向着埋祖先们的方向泼散掉,以示与祖先们同吃同喝同过年,祖先们能不能吃到嘴里,没人想过,之所以这样,我想只是个愿望,愿先人们九泉之下过得好,有年夜饭吃,说穿了,就是尽尽心而已。

按我们祖坟的年代推断,我们家族在这个地方自我以上也就是五代一百多年。百年对一个人来说够长了,但对一个家族来说,只是短短一瞬。那我们这个家族是从哪里迁移到九沟十岔的呢?我们家族有史记载的祖先又是谁呢?

带着这些问题,我问过爷爷的父亲我的太爷,我与太爷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六年饭,在一个炕上睡了十六年觉,我曾提出过想看看家谱,太爷说,哪有什么家谱,我听你老太爷说,他们是从山西什么地方一路逃荒到这儿的,到这儿时,除了身上包着骨头的一层皮,皮上几件遮羞的破衣烂衫,别无它物。只因这里一户人家给吃了一顿饱饭,就再没往前走一步,留在了这里,把根扎在了这里,到最后连骨头也埋在了这里,再没回过他们逃走的那个地方。

据爷爷回忆,他的爷爷曾告诉他说,当年普天大旱,整整一年几乎没见过几滴雨,眼之所及,一片土黄、苍痍,田地里撒什么种子也不发芽,草木一片灰黄,树叶子全打了卷,被风一吹,哗哗啦啦直响,像是挂了一树的破铃铛。没粮食吃的人起初拣拾能下得了口的野菜野果,野菜野果被抢食完后又寻觅能吃的草,吃完了满地能吃的草就吃树叶,没树叶吃时就吃树皮。吃完了草木眼睛又瞄上了牲口,牲口吃绝了把眼睛又盯上了人,吃路过的、行乞的,老的弱的快要死的,这些都没的吃了便把一双红眼睛锁定在属外姓的儿媳妇身上。爷爷的爷爷就是怕自己娶到手没多久的漂亮媳妇被家人吃了,于一个无月之夜,拉着媳妇的手、拿了几件衣物翻出房子的后窗,跑了。

我们常常说到一个词,叫虎口脱险,我们的祖先这叫人口脱险。

往哪里跑才能跑出这黑夜?跑到哪里才不会被人吃了?爷爷的爷爷为此费了不少思量。那时每天都有逃荒的,一批又一批,一家又一家,听说哪里有粮食有水就往哪里逃,听说哪里富裕就向哪里奔。爷爷的爷爷想,这么多的灾民如果都奔这些地方去了,用不了多久,这些地方就会人满为患,最后就不只是旱灾荒灾天灾了,弄不好成了人灾人祸,那些饿红了眼的人们免不了为争夺食物而大动手脚牙齿,如果到了那一步,境况远比天灾旱灾恐怖千百倍。

那时,很多人以为南方富庶,纷纷如滚滚长江,浩浩荡荡向南方而去。爷爷的爷爷想,天大旱、水稀缺,越往江河的下游水会越稀缺,水稀缺了什么也都稀缺了,不缺水或水丰沛的地方只有江河的源头。于是他牵着漂亮媳妇的小手,一路逆人流而上,一路逆黄河而上,过龙门入韩城,走过八百里秦川爬上了董志塬。

一路赤地千里,灾民如流滚滚,没有一个值得留连可以立脚可以安家的地方。

在董志塬,以至在陇东及整个甘肃有这样一句话流传甚广,是说,八百里秦川不抵董志塬的半个塬边。

关于这句传言的解释有多个版本,一说是董志塬的平展、阔大,八百里秦川无法相比。一说有一年闹饥荒,从华北平原逃荒的一对夫妇过潼关入秦川,差不多要遍了八百里秦川的每个村,没要到一顿饱饭,就一路北上,要到了董志塬,刚爬上董志塬边饿得昏倒在地。此时正是吃饭时间,离他们昏倒之地不远处的一家人窑洞中飘出的久违的油香、菜香、饭香,把他们从昏迷中诱醒,爬到这家人的门口,伸出了鸡爪子样干瘦的黑手。黄土高原的人厚道如那脚下身下厚厚的黄土。这家人不但没嫌弃这对要饭的夫妻,还把他们让进门,倒上水让洗了手和脸,端上冒着热气飘着油香的饭菜,让他们吃了个饱吃了个够。

吃罢饭,那对夫妇摸着快要胀破的肚子,感慨地说了一句:八百里秦川不抵董志塬的半个塬边。

对于这个传说的注解我更倾向后边这种说法。爷爷的爷爷当年可能走的也是这条路,这话是不是他说的呢?说不准。这话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爷爷的爷爷走过董志塬,走到与董志塬连畔的九沟十八岔一个叫秦塬的塬上安了家。

秦塬是落脚点也是归宿点

据说,爷爷的爷爷奶奶逃荒到秦塬时,这个村只有两户人家,一家姓秦一家姓陈。因秦家家大人多,这个村子便有了个秦姓的名字——秦塬。秦塬的塬面长约两公里宽约两华里,塬两边各有两道山梁向两条沟底延伸而去,从空中看,有如大象的一只大脚,敦实、沉稳。秦姓人家沿着塬边往下挖了两丈多的一块崖面,在崖面上又挖了七孔窑洞,院子有两人多高的土坯院墙,院墙开有能同时走两匹马的院门。

爷爷的爷爷奶奶摸黑摸到了秦家门下。秦家人院子大院门大气量也大,看到骨头架子样站在面前的两个要饭的,毫不嫌弃,当即让人给他们送上饭菜,并告诉他们,太饿的人不能吃得太急,也不要吃得太饱。

爷爷的爷爷奶奶在秦家人给吃了一顿饱饭后,遂决定留下不走了。他们想给秦家人当长工,秦家人说,他们一大家子大部分闲着没事干,还要什么长工。他们又想给秦家打几天短工,挣点糊口饭。秦家人很厚道,看他们可怜,也经不起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缠磨,心一软留下了他们,并将院外一处装牲口草料的旧窑洞腾给他们,让他们落下了脚安下了身。又给了些旧被褥、席子、毛毡及锅碗等家用品,借给了他们一把锄头一把铁锨几升作为种子的麦子、糜子、谷子等粮食,以及二亩开垦好的山坡地,对他们说,这里山大地大,有的是荒山,你们想在什么地方开垦就在什么地方开垦,想开多少就开多少,只要有劲,肯下苦力,不出二年一定会置办上一份不错的家业。若遇到什么难事,就尽管开口,能帮衬的,我们绝不会睁眼看着不管。你们能选择在这荒山僻壤之地安家,说明我们有缘分。你们看,这阔大的山里就几户人家,空旷的很也寂寞的很,有了烦心事,连个说句话解个闷的人都没有,你们愿在这儿安家,我们也很高兴。

有别人伸出的援助之手和扶助的许诺,爷爷的爷爷奶奶心里踏实了许多,一颗悬着的、飘荡的心安安稳稳地放回了肚里。半年来,第一次睡在一个可遮风避雨的地方,心情万分激动,他们流着泪诉说一路的心酸,在泪水中笑着设想着明天以及比明天更远的将来,一夜没睡,他们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合计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合计了些什么,已无从考证查实。总之,第二天天刚放亮,他们就扛着锄头铁锹出了门,把前前后后几座荒山踏察了个遍,然后选中一块与这里两家人已开垦的土地相距较远、地势不是太好的一个叫羊洼山的山坡狠狠地挖下了第一锄,铲下了第一锹。在挖下这一锄、铲下这一锹的时候,他们心中也许在想,这将是我们生存的土地,这将是我们的家,我们将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想。

从此,他们抱着向这座荒山要吃要喝要穿,要生存要家要儿孙的狠劲韧劲心劲,开垦不止,风雨无阻,只要骨缝里还有一点劲,只要还有眨眼的空闲,除了务弄好秦家赠送的二亩山地里的庄稼外,他们大部分时间处在一种很亢奋的开荒运动中。一个在前面抡圆了胳膊挥着锄头开垦荒地,一个在后面用铁锹拍打着刚挖下的一个个土块,用手拔着地里的草以及草下的根。一想到这长满蒿草的地方不久就会长出比蒿草还茂密壮实的麦子、糜子、谷子,他们兴奋的满面通红,干劲倍增。

为使这些长草的生地生土变成可长粮食的熟土熟地,他们把每块地里的草挖完拔净整平后,又反复深翻几遍,每翻一遍等太阳晒几天雨淋几遍,再翻再晒,如此这样翻几遍,地就由生地变成了熟地,就可种粮食了,种下一升就可收上一斗了,力气就不会白费了。

秦家掌柜见他俩不要命地劳作,担心这样下去会把身子搞垮,在自家不耕种时送两头牛和一步犁到他们的地头,让他们用犁翻地,省点力。但被他们拒绝了,他们说,这地只有通过一锄一锹地去开垦,才会觉得这土地的亲近和贵重,种出的粮食吃着才觉着香。他们把自己当着牛当着驴一样使唤着,当着犁当着锄一样使用着。这样一年下来竟在山根下和山梁顶的平坦处开出了二十多亩平展展的田地,看上去如刚出笼的冒着热气喷着香的玉米面黄黄(玉米面发糕)。他们直了直腰,抬头看了看天,眉头悄悄爬上了些许喜色。

第二年,当这一块块地里开始长庄稼、开始收割粮食时,他们开心地朗笑起来,笑声饱满光鲜,如一粒粒腰身丰满的麦粒金黄浑圆的糜子谷子豆子。

更让他们高兴的是,当第一斗麦子收进家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呱呱坠地,使得这个家更浑圆更有家的气息了。

这个家是一个全新的家,并不是秦家当初送给他们的那个装牲口草料的旧窑洞。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爷爷的爷爷奶奶除开荒种地外,还趁着雨雪天无法下地之时依着别人的样子,在羊洼山的山脚下挖了一处庄基三个窑洞,并打了土坯给窑箍了肩子、装了门窗,用泥将窑里窑外泥得光光滑滑,然后盘了炕、锅台,安了锅生了火开始了新生活。当烟囱里开始冒烟的时候,这个曾经荒凉空旷死寂的羊洼山有了人烟的味道,一下鲜活起来,人声孩童的哭笑声、鸡狗的鸣叫声、牛羊蹄子的嘚嘚声、庄稼的拔节声一年比一年稠,不绝于耳,生机盎然。

爷爷的爷爷并没就此停止开荒种地,他背着打下的粮食,跑遍了九沟十八岔为数不多的人家,一遍又一遍一趟又一趟,换回了锅碗瓢盆,换回了织布的机子耕地的牛和犁,捎带还换回了可剪毛做毡做衣裳的羊可下蛋可吃肉的鸡以及能看门的狗,一个家该有的他全置办齐了。然后又下了地,除套上牛耕种已开垦好的熟地外,又向荒山抡起了锄头镢头。有人劝他休息二年再说,他说现在家里添人又添嘴咋能不添地,依然开荒不止,整个一个现世愚公。不到十年时间,爷爷的爷爷奶奶在羊洼山的阳面山坡开垦出了一百多亩良田。每当走过或看到那一块块田地,他们就像看到了满堂的儿女,心中有说不上的喜悦自豪以及踏实、亲切。

爷爷的爷爷开荒不止,爷爷的奶奶也没闲着,除操持一切家务外,十年间一口气生了五男三女八个孩子。地里种的粮食没遭过一次灾,他们生下的孩子没一个夭折,一个比一个长得精壮欢实。

爷爷的爷爷依然开荒不止。他说,趁自己还能动弹就为儿女们一人置办一份家业,省得儿女们长大后跟自己一样受苦受罪;他说只要手中有地有粮,遇到什么样的年景也不用心慌。也许他还说过许多话,像孔子那样,活一生说一生,走一路说一路,虽然不一定句句经典、句句传世,但传下来的几句一直是我们家人老几辈的家训。比如:你撒多少汗水就能收多少粮食;把土地当儿女一样抚养,土地才可能为你养老送终;是人就永远离不开粮食,只要你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失去了土地就会失去一切。

爷爷的奶奶因为一场不知什么病三十多岁便停止了生育,为了让开垦出的地将来有人种,爷爷的奶奶张罗着为爷爷的爷爷又娶了一房。在这事上,她曾对后人说,当时她是存了点私心。她说,那时要干的活实在是太多太重太苦了,实在撑不下去了,做梦都想找个帮手。

二房娶进门到死没有生养过,是真正的一个帮手。二房的坟在爷爷的爷爷和奶奶旁边十步左右的地方,能看得见听得清喘气但手够不到的地方,孤孤独独的。也许她因为没有生养,一生也是这样孤孤独独的。她为什么没有跟爷爷的爷爷合葬在一起呢?这事我问过太爷,记得太爷说,这是她自己活着时亲自选定的地方,理由只字未提。尽管在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没一人与她有骨血关系,但我们都认定她是我们的先人。每年清明及除夕给先人上坟时,我们从不会给她少烧一张纸钱。我们心知肚明,这个家族之所以有今天的枝繁叶茂,有她不少的心血在里面。我们不但给她老人家烧纸钱,还磕头、作揖。作揖就是现在的鞠躬,腰弯成九十度的那种诚心。

后来,隔几年便有逃荒的逃到这里,爷爷的爷爷奶奶总忘不了给人家一顿饱饭。若这一顿饱饭把人家的心思留下了,他们也会送人家二亩地几件家什几斗粮食,帮着人家立下身安下家过起日子。就这样留下的有贾姓黄姓刘姓陈姓。如今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心都善,家家与我们家族有着这样那样的姻缘关系。

后来,秦姓人家又收留了两个从河南来的逃荒者,那两人是兄弟俩,好吃懒做,在秦家人送给他们的粮食吃完后,他们又去秦家要,秦家人见他们不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说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到别处去要。这兄弟俩怀恨在心,看到秦家家境丰裕,动了邪念,趁一个大风大雨之夜,翻墙进入秦家实施偷窃。睡觉常常醒着一个耳朵的秦家掌柜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以为是什么狐狼之类,摸起放在床头跟前的猎枪,悄悄起身走出门,对着响动处连放两枪,这兄弟俩当场毙命。

这兄弟俩死后,秦家掌柜怕官府追究,携儿带女骑着马赶着驴和牛羊逃出了秦塬,再没回来。但秦塬这个村名一直保留至今,没人提过更改。

以地为荣以地为苦

占山为王。这个词非常有意思。

等到太爷他们弟兄五个个长得跟白杨树一样时,爷爷的爷爷奶奶挨着个儿给他们娶了媳妇,在不同的小山头给他们看下庄基、挖了窑洞、盘了炕、买了锅碗瓢盆,将他们从家里分了出去,让他们占了一座座没人住的小山梁,然后自己再去开荒种地,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很钦佩爷爷的爷爷奶奶这种战略眼光,他们不但很好很有理由地拓展了家族的领地,而且培养了后代子孙们艰苦创业的作风。

据太爷讲,还没分家那会儿,家里已有二三百亩地,尽管都是山地都薄,但一年的收成够一家人吃个三四年的,日子还算富裕。

到爷爷自立门户时,我们这个家族已是十几座小山头的王、主人,有地几百亩,全是先人们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那时,我们村已由最初的两三户发展到二十多户。那时我们家不但有几架三匹马拉的高大木轮车,还有一个日可榨三五十斤清油的油坊,一个可供全族人磨面的磨坊,牛羊猪狗鸡不计其数,是方圆有名的大户旺族。尽管地多摊面大,但家家户户自食其力,没找一个帮手,无论长工短工。听说这是爷爷的爷爷立下的族规。他老人家对这条族规还作了进一步的说明:庄稼人一有了帮手人就容易变懒散,一懒散就没了心劲,容易把日子过稀松了,就容易败家。只有自己苦下的才会珍惜,才会把日子过出彩头来。

土地给予我们家族富足的生活,他们曾以拥有那么多的地为荣。

可谁也没想到,他们辛辛苦苦垦下的这些地,使他们这些土地的主人们差点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

土改时,我们家因地多被定为了地主。因为消息闭塞,家人双土改的真正意义并不了解。起初,家人对这个新鲜的名字并不在意,心想不就是把人分个三六九等的成份吗?并觉得这成份还挺贴合家族的身份。有识文断字的爷爷们还高兴地注解说,地主说的不就是土地的主人嘛,这称谓多好啊,跟咱们家多贴切啊。他们还为此高兴了一阵子。

后来,村里要收地,太爷们像是要他们的命,坚决抵制,死扛硬磨,并对工作组的人说,这地可是我们的命啊,是我们祖宗几代人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一犁一耙培植出的,是一腔腔血一滴滴汗水浇灌出的,我们就是这地里的麦子谷子糜子高粱包谷,没了这土地我们怎么生存啊,出了门这脚往哪里放、手往哪里搁啊,就是一株冰草一朵蒿子一蔓苦菜花一株野土梨也得有地方才能生长啊!太爷们说,我们的血脉在这山山峁峁的千顷良田里扎下了深深的根系,现在要我们拔出来这不就是要我们的命嘛?

要命有一条,要地没一分。

一日,参加公社组织的一个土改大会,当看到一个大地主的脖上架着一把明晃晃的铡草用的铡刀,铡刀与脖子相连处有血如泪眼盈盈,太爷们当场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身子如筛糠。一生与朴实的土地为生,只用铡刀给牲口铡过草。逢年过节杀猪杀羊都是请人动刀子,见个蚂蚁都躲着走的太爷们,被这铡刀,被这血震住了,似乎有一把铡刀也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生与死就在这一铡刀之间,没了命就等于什么都没了。
  参加土改工作组的一位亲戚私下里劝太爷们说:这是土改。你们知道什么叫土改吗,按毛主席的话说,叫土地革命。你们知道什么叫革命吗,就是革一些不识时务者的命,革那些大多数者有意见看不惯的少数者的命。全村三四十户人家所拥有的地加起来不到你们家土地的零头,谁不眼红,谁没意见,不革你的命革谁的。对人来说,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土地是个什么,就是一张纸一片布一把土,即使被公家收了,可他还在那儿,半步未动,看得见摸得着,只是换了个姓或换了个主儿,就像自己辛辛苦苦养了一年半的一头猪当公粮上缴了送了亲戚了卖给别人了被贼偷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俗话说得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说不定这地若干年后因为一场别的什么运动或革命又会跑到你名下,成了你的田地。如果像你们这样死扛硬顶拒不顺应革命形势,最终会被这革命运动革掉了性命。你说你连命都没了,什么东西还属于你。即使这一山的地都记在你的名下,你是能当馍馍两口吃进肚里,还是能别在裤带上带进坟墓里,说不定你连一把土都带不走。还是识点时务好,为了后辈的出路想着些。
  太爷们想通了,决定接受土改的所有政策。

就在他们准备接受土改一切政策时,公家却不肯放过他们。

运动来了。所有的地主被集合起来,被人用细麻绳捆扭成一个个鸡勾勾,拉得站在一个曾经用作唱戏的台子上,供一个又一个贫农们跳上台来控诉批判他们的剥削欺压等罪行。

那时,爷爷的爷爷奶奶已过世,地主那个高高的纸糊的帽子戴在太爷他们弟兄几个人头上,因为,按他们每个人名下的田地,他们都配戴地主这顶帽子。他们一个个用麻绳五花大绑了拉扯着到那戏台子上,被压得低着头,深深地弯着腰,头都快够着脚尖了,就这,有人还觉着他们的认罪态度不端正。他们稍微抬一抬酸痛的腰身,就有人会说他们心有不服,想反抗人民的镇压。于是,他们的头会被压得更低,腰身跟腿都快平行了,都快变成另一条腿了。太爷们觉得这个样子比开垦荒山时难受多了,尽管都是面朝黄土背超天,可一个是自愿的一个是被迫的,他们情愿被罚开垦十亩荒地,也不愿这样被运动一回。

其实,土改的真正目的不只是对土地分配的改革或对土地的革命,而重点是对与土地息息相关的人的一次革命。

土改时有一个重要的工作程序是诉苦,就是让受过苦难的广大贫下中农通过诉说自己被地主老财剥削欺压的苦处,启发他们对自己受穷受苦社会根源的认识,对自己阶级立场的认识,激发他们对地主、对旧社会、旧制度的仇恨,使之与之彻底决裂,达到解放自己、坚定自己阶级立场,自觉跟上党的革命行动。

为开好土改时的第一次会议,人民公社的会议组织者费了不少心思,除将地主老财们悉数扭到会场作为批斗对象外,还派人深入基层找了不少苦大仇深的一穷二白的贫农代表,让他们带头诉说自己似“井”深的苦处,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可恶的地主老财。

据太爷回忆,那天参加运动的人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他说,他的眼睛被压得埋到了裤裆里,什么都看不见,但从进入会场及退出会场人的脚步声及呼吸声,他能感到,可以用成千上万来形容。太爷说,他当时觉得奇怪,平时见不到几个人的九沟十八岔,一下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来呢?若每个人在他们那些地主身上踩一脚,把他们不踩进地底下也会踩个粉身碎骨,踩成一坨饺子馅。太爷说,那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啥时想起都不由得尿裤子。

那天的控诉会一开始并不顺利,有人言东说西,前言不搭后语,讲了一河滩就是说不出自己之所以苦之所以穷的根源是被地主逼的被地主剥削的,说是家大口多地少吃穷了,说天生就是那受苦的命。也有的看不清革命形势的发展前景,害怕地主老财哪天又翻了天,找他们秋后算账,让他们重吃二茬苦再受二遍罪,不敢揭批地主老财。

会议组织者及时调整方案,把一位在地主家当了二十多年丫环的妇女请上了台,那妇女个子小脸盘小胆子更小,二十多年里啥时都是低着眉看着脚尖走路,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吓得当场哭了起来。也许她是看见了曾经欺压过他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地主老财被扭压着弯着腰站在那里,像似给自己作揖认错,她激动地哭了。总之,她走上台还没开口就哭了起来,也许哭着哭着就想起了自己许多伤心的往事受苦受累受欺躏的往事,越发哭得凶了,泣不成声,嚎丧一样。这悲苦的情绪一下感染了整个会场,勾起了台下不少人的伤心往事,台下有妇女也开始哭了起来。跟着,有的男人也哭了起来,接着台上台下哭成了一片,响彻云天。台上台下的眼泪抱成了一团。哭着哭着就有人昏过去了,有人眼睛红肿的看不见了,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声嘶力歇如杀猪一般。有人哭着哭着跳上戏台,冲到某位欺压过他的地主跟前,解气似的踹上一脚。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紧跟着又有人跳上台抽地主的耳光揪地主的头发朝地主脸上吐那在胸腔里积了几年的痰。

会议组织者适时制止了劳苦大众可能升级的行为。在他看来,这次批斗会虽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但还是起到了反抗剥削、解放自己的效果。他也可能知道,单靠这样一两次批斗会是达不到土地革命的目的。既然这是一场空前的革命,那就要达到革掉阶级敌人的命留住自己性命的最终目的。要达到这一目的,并不是把几个地主枪毙了踩死打死就能达到,这要经过一个长期的复杂的过程。如果被控诉的对象在一开始就被弄死完了,失去了控诉的对象,斗争热情就会立马消失。这样的革命是不彻底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成功的。

所以,会议组织者要留住这些地主的命,以使这方土地上的革命继续下去,直到人们彻底觉醒、彻底解放为止。

那天,见有人冲上台对他们周围的人动手动脚,从没亏待过别人的太爷觉得此劫难逃了。会议组织者的一句话留下了他的一条命,尽管那人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但他对那人一生充满感激,在我们后世子孙的耳边常念叨起这人的恩德无限。其实,他并不知道人家留下他们一命的深层含义。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了,有命就可能有一切,没命就没了一切。

在那次控诉中,没一个人控诉我的太爷们及我们家族。为那些批斗,太爷们个个觉得委屈,觉得心中亏得慌。他们想直起腰为自己争辩几句,可他们的头被按着,胳膊和腰身被细麻绳捆着。对麻绳他们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用它背过粮食背过牲口草,也勒痛过肩膀,可从没这次这么切肤的疼,那道道麻绳如刀子样切进勒进了他们的肉体中,让他们动都不敢动一下,动一下那麻绳就紧一下,勒得就更疼。所以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被运动了三四个小时,等人家解了麻绳时,腰身和胳膊都恢复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就像被麻绳定了型。后来还是儿孙们一边一个架回家的,几天后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可刚恢复,又被运动了一次,如此几次,太爷们对地主这个称谓痛恨到了极点,每当被批斗时,他们曾经开垦出的田地仿佛全部从一座座山上站了起来,骑到了他们头上背上,是那么的沉重。几十年后谈起,牙都哆嗦。其实最让他们心惊肉跳的还是运动二字,那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刀,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从哪个地方落到你的头上身上。太爷说,他晚间常被这把大刀吓醒,只几个月他的头发便被吓白了,一根黑的都找不到,像顶着一头厚厚的雪。那时太爷五十刚过。

也有经不住运动折腾的地主上了吊跳了井割了手腕,每次运动之后,地主就会少那么一两个,让人们看到了运动的无情和惨烈。有的地主抱头痛哭,我从没这样折腾过任何一个长工短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腾我啊?他的质问是无力的弱小的,充其量只能算个自己问自己。

摘掉错戴的地主帽子

有一位跟爷爷的爷爷奶奶一样逃荒到这里,爷爷的爷爷奶奶给吃过一顿饱饭给过二亩地并守着那二亩地在这里安家过日子的人,在土改时被定为贫农还当了生产队一个小干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这名村干部偷偷敲开了太爷的门,悄悄告诉太爷,按公家划分成份的具体政策,像太爷们这样的从没雇过长工短工的不能算作地主,顶多只能评个富农。他让太爷弟兄几个联合着找找人民公社领导,看能不能把这成份改过来。

太爷自然是千恩万谢。但心里还是没个准头,直打鼓。当晚便让人叫了弟兄几个商量改成份的事。

当了地主被运动过几次后,几个太爷们被运动怕了,见了公家人,个个腿软嘴短,怯火的很。太爷们当下合计,让肚子里有几瓶墨水的四爷连夜将申诉事项写了个材料,由他们几人联合着递呈给人民公社。

第二天,太爷弟兄几个颤颤惊惊地到了人民公社。他们躲躲闪闪地站在人民公社大门对面一排歪脖树后望着公社大门。见里面走出一个人,他们不失时机地将手中的材料递了上去,没想到此人正是公社书记。

公社书记是从外乡来的,对我们家情况不熟,看了太爷们递上的材料,当下叫一名干事跟着太爷到大队和生产队核实情况。

这一核实便将太爷们头上的地主帽子给取了,给他们定了个富农。

太爷们觉着这个富农的“富”字还是不中听、刺耳。他们觉着,这天下现在是一帮子穷人的天下,你一个农民,头上顶个“富”字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又合计着如何把这个“富”字取掉。

从地主帽子被摘掉这件事上太爷们觉得这公社还是讲公理的,公家还是公正的。他们脑子又灵机一动,动起了政策的脑子。于是,他们又详细地研究政策,找懂事理的人询问,再写了申诉材料再找人民公社,说我们家地是多,但我们都分了户,各人另过各人的日子,若按户按人头一分也没多少。再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连一个长工短工都雇不起,哪还敢跟富字沾边。

经这样几次找寻几次核实,最后又由富农改为了中农。

一族人喜不自胜,心想中农就中农吧,只要不是地主,只要能躲过运动就行了。

几个太爷在被宣布成份改为中农后,个个挺直了腰,相约了到生产队那个给出主意的小干部家,感谢的话说了一河滩,还趴到地下给人家磕头作揖,说我们这一族人将永远记着您的救命之恩。那人说,若没你们家老人当年伸手帮扶,我们一族人现在还在不在人世间都难说。

回到家后,太爷们说,还是咱爸英明伟大,若我们当年找了帮手,这地主的帽子一辈子恐怕也摘不掉了,说不定命早就给运动掉了。

不是清明也不是除夕,但太爷们相约着带了子孙们到爷爷的爷爷奶奶坟上烧了一通纸磕了一通头作了一通揖,然后各回各家,挺直腰杆重新做人。

过了一段时间,没了地的太爷觉得哪儿都不得劲。在以前,尽管他整日整年的地里来地里去,就这还觉得不够,农闲时总还忍不住到这块地转转那块地看看,仿佛那就是他的天下,他一边转一边看,构想着如何耕种明天耕种明年。可现如今,地全归了公家,不属于他了,一收工,哪块地他都不能去转去看了,这样容易落下搞破坏的嫌疑。

有时他站在院外,远远地望着那一块块他留过汗下过苦出过力的田地出神,像望着一位远嫁他乡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姐妹、女儿。有时耐不住心中的空落他会嘟囔几句,开了那么多地养活了那么多人到是有罪了,这是什么世道。

把自家的地充了公就像把自己的孩子送了人,想尽心都难。于是家中那块屁股大的自留地成了太爷消磨时间的去处,成了他心疼的小儿子,一有时间便待在那里,种茄子辣子韭菜。粮食不够吃的年月,他还想过种粮食,可他知道,那点地一把种子都撒不完,种不出多少粮食,也就作罢。

党参值钱那会儿,他匀出了一块自留地种了几犁党参,可党参刚露头就被当着资本主义的尾巴连根铲了,作为惩罚,生产队将那点自留地又收归了公有。曾有着几百亩地的太爷现在是一分地也没了。

几百亩地充公了都没当回事的太爷在这场割尾巴的革命中被彻底革了命。

连屁股大点的地都不让种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太爷说这话时是农业学大寨那几年,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小,生怕传到外面传进别人耳朵里。我还记得,说完这话,他还说了一句,这日子怎么就越过越稀松了呢?仿佛他就是那不孝的败家子,把曾经殷实的日子败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心中有着无限愧疚。

那时太爷已年过古稀,总爱自言自语。现在下的力不比以往小啊,怎么日子就没个起色呢?难道这地一姓公就稀松了?每年交那么多公粮都交给谁了,公家有那么大个摊场装粮食吗?

说完这话太爷不在说话,抑郁而终。

我知道,地是他的命根子,没了命根子就没了命。

太爷的气量是弟兄几个中最大的,他排行老三,却是最后一个走的。很少生气的他最后还是气呼呼地走了。

一个曾经的地主就这样身无分“地”地走了,连埋他的那块巴掌大的地也不属于他,那是公家的,曾差点被人把坟头耕平也种了粮食。

2005年暑假,我与妻带着上小学的女儿到四川旅游时,受朋友邀请,坐他的私家车去了一趟大地主刘文彩的家园。对刘文彩,全中国上了点年纪的人都非常熟悉,熟悉并不是说人们见过他,人们对他的熟悉来自语文课本、来自电影。他的残苦剥削手段令人发指。尽管电影的描述极尽详细,但始终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等参观完了刘文彩那座保护完好的庄园,我对大地主有了个全新的认识,对刘文彩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在参观刘文彩的居室时,女儿对刘文彩那个比紫禁城里皇帝的龙床还奢华的镏金床产生了兴趣,跟那床合了一张又一张影,还让我从不同角度将床拍下来,命令我回家后找人照样儿给她做一个。我笑说,你把你爸我卖了换成钱让人去做吧。妻戏谑我,以你的身价不值刘文彩的一个床腿。

走出刘文彩庄园很远了,我还叹说,与刘文彩比起来,我们村的那几个地主充其量算一个中农。文章写到这里,不由得又叹一句,我笔下这些地主的腰比不上刘文彩的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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