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举起打火机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然后用手指夹起烟身从嘴巴里抽出来,慢慢地吐那口在肺里转悠的浊雾。雾气在暮气下的村子散开,扑在路旁种的李树的枝叶里,红日下的烟丝并不像炭火似得发红,几截烟灰掉在土路上,等待着来往的车辙碾压。
他弹掉烟头,烟蒂在他拖鞋边冒烟的时候,他想起了昨天有个胖男人流着满身油汗说现在在外面谁不是抽几十块钱的烟,几块的烟根本拿不出手,那个男人是他请来修摩托车的,他有一辆摩托车,不过经常给钉坏了胎,胖男人接他递来的白沙烟时,就这样说了好几遍,胖男人穿着松垮的牛仔裤,一勾腰整个屁股都露在外面,他就这样抬着光屁股拧扳手、换轮胎。
后来男人压上车轰隆着走了,李四也没有给他递上一根上十块以上的烟,实在是他并没有十块以上的烟,他去买烟的时候,看着黄鹤楼、利群、芙蓉王躺在玻璃橱窗里,好像从来没被人买走过。他也没有什么烟瘾,只是习惯性地取烟点上塞进嘴里。
不过幸运地是自那以后他的车胎就很少坏了,不过几个转向灯却一个个的熄灭,好像带着默契般顺溜。他就任由它们坏着,然而在转向时拨动那些按钮,仿佛它们一个个都肢体健全似的。
李四抬头四顾,几座山丘围着包括他家在内的几户平房,一条小河沟在他脚边拖着黑水流动,以前他曾在这河里溯流而上翻螃蟹,现在大概没什么螃蟹了。这是个不知道在哪的山村,村子叫着滑稽的名字,其实那是苗语直译过来的,但村子外的人不管这些,听见李四自报家门只想发笑,这不怪他们,毕竟李四这个本村人也不知道村名的含义。
李四看着面前横来斜去的山丘,听老人说因为有这几座山夹着,没人能走出这个村子。李四小学毕业后外出打工干体力活,现在二十来岁他又回来了。他感到一阵恶寒。
李四在家里排行老四,他的姐姐在他后面解开衣襟奶着孩子,边用手拍着哼着随意的调子,姐夫已经在牢里蹲着了,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要关几年,实际上他也才见了姐夫几面,那个男人很能翻泥鳅,喜欢比划他以前抓了米长的泥鳅,让人觉得或许他捉的是一条在水田里打洞的乌梢蛇。
他还有个哥哥,瞎着一只眼睛,是小时候在别人家看电视,看得入了迷,被搬柴火的妇人无意戳瞎的。他哥每天摊着手在路上走着,见着人就嘿嘿一笑,不知道成天在干些什么,地里的庄稼也不去瞅一眼。
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不过死得早,死得时候用簸箕装着刨个坑就埋了。有时候他倒觉得死得好,不像活着的两个哥姐在家里白白地吃住。在他的潜意识里,身后的房子并不是他那老掉的婆子妈和老汉修的,倒是像他自己修的。十几年前他看着房子的地基长满了草,然后他们俩兄弟相继退学,于是房子就隔三差五地修建,最后成了现在的平房,地基里面还掺了黄泥,他半夜睡在床上,总感觉摇摇晃晃。
他已经不是那个看着地基长草的少年,日暮的村子里回荡着女人喊娃吃饭的声音,回转久绝。
在李四的村子里,一条土路依着河沟蜿蜒,一座水泥桥架在上面,桥面上的栏杆在日久生情中东倒西歪,不久前还有些孩子在栏杆外侧战战兢兢走着,撕裂的水泥露出渐渐生锈的钢筋骨架,几根水管吊在桥下面穿过。李四的房子就在桥对面,那里挤着三座平房,中间的房子前后都修着围墙,虽然他们往上数三四代的祖宗都是兄弟姐妹的关系。
李四站在河的一条分流边抽烟,小河边有一颗矮树。从树旁可以下到河沟,那是一条鸭子踩出来的斜坡,河里放着些鸭子,为了方便辨认,每户人家的鸭子都做着统一的标记,一般都是在脖颈,翅膀,尾巴上剪掉些毛,于是一群鸭子在河里的浅水里啄着不全的羽毛,这幅场面并不好看。树叶上面落满黄尘,大概是因为村里的一家人正在修房子,托运建材的卡车奋力地卷起车尘,那家人在死了老爹后,一口气修了三层楼,里里外外都贴上了瓷砖。在李四潦倒的时候,有人正发着大财。
突然响起了刷子刷衣服的声音,或许这声音一直都在,只是之前李四嘴里还叼着烟蒂,烟头冒出的雾气阻塞了他的听力。他斜眼看去,一个小女孩似的女人在木盆里刷着衣服,他想起了这好像是他刚领回家不久的媳妇儿,还没有娶过门,就和他睡了几晚上。女孩刚初中毕业没多久,在各个村子里,男孩们毕业了都去打工,回来后揣着几个钱娶了刚毕业的姑娘。
李四也忘记了是怎么和着姑娘在一起的,也就不记得是怎样和她分开的。姑娘来时很勤快,扫衣洗地,然而却什么也做不好,后来姑娘给他生了娃,便再也不碰一点家务,整天在村里走动拉着婆子们聊天,到夜里才回来,光着一双大脚走过硌脚的石子路,后来,女人躺在别人的怀里,并不瞅他一眼,就像他现在不瞅她一眼一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李四像往常一样扔掉烟头,希望过往的孩子会光脚踩上去,烫伤后被家长骂骂咧咧地抹上牙膏,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抹上牙膏,在村子里,牙膏好像不是一种洗涤用品,而是一种止痛剂。
他想起不久以后,他会和眼前的女人结婚,身后的平房会按计划那样粉得雪白,沿路都点上鞭炮的声音,从一箱箱冲天炮里飘出烟嘴旁的蓝烟。那时候,那些陌生的亲戚会在账本上登记贺钱,他没准也能抽几根好烟。
那个女人在木盆前扭动腰肢,穿着他记忆中忘记的颜色,他感到一阵悸动,走进女人身边把她拦腰抱起,女人沾了些泡沫的手在他背上揩出水印,嘴巴在他耳边嚷嚷,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就像小鸡似的慌乱烦人。
李四把女人放到床上,怎么也剥不开那件胸衣,后来还是女人自己动手解开的,他伏在女人身上动作的时候,看着墙角的一双塑料胶鞋,总觉得那是一只沉默的黑猫。
那时候还是上午,几只小孩子的眼睛翻动窗户边的窗帘向内窥探。
李四骑着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着,磕上石头了就往上弹起,遇上泥坑就往下跌去,碰上弯道就倾斜起身子,乱糟糟的头发像是泥塑的,向后呼啸的风吹不起一丝一毫。
晚上放工的时候,很多建筑工人都这样颠簸着一身疲惫进村,摩托车架子上捆着劈砖粉墙的工具,一身的汗烟味。李四和他们相向碰着时,各自鸣一声喇叭,并不答话。李四并不是建筑工人,他在镇上跑摩托车,就是用摩托车托运人过活,他和那些做着同样活计的汉子把车停在车站外边,对着那些从车站门口走出来的年轻小伙子点着脑袋:“坐不坐摩的?”得到的往往是善意的无视,那些人走着他们的路,用着一如既往的步子。所以说这钱并不好赚,很多时候,他们都会架起摩托车棚,支起车架在里面眯着眼打旽,听着身边的出租车轮子在地上碾过,老头老太夹着电动车三轮车,用没牙的嘴和后面车厢坐的乘客谈笑风生。
李四是跑摩的的,这是打工回来结婚后的事情。他和那些下力的工人打照面时,感到得意又失意,于是他的那一声鸣笛也不响亮,像是他的喇叭出了什么问题。
他的摩托车后面捆着一包卤肉,夕阳追着他跟了一路,于是那包卤肉也微热起来。他转动车头起伏着过了桥,踩下刹车停在房子上的院坝边,一个小孩子咿咿呀呀地走过来,喷气口呼出的黑气打在开裆裤上。
他停好车,从车上爬下,抱起地上的娃,脸上挤出笑脸,喉咙震出哼声。这是女人给他生的娃,女人后来给他生了两个娃,一男一女,可他总记不住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老二的名字是他蹲在厕所里翻字典翻了半天得出的结果,不过也在随后的岁月中忘却。
他一手提着卤肉,一手抱着孩子走进灶房,抬眼瞥见女人在侧房里的床上坐着,宽松的衣服盖着便便的肚子,或许是因为头胎是个女孩,所以女人的肚子在产后很快就大了起来。后来女人就在这连绵的月子里懒惰起来,一张嘴在无休止的谈白中麻利起来,就像他那个披着灰色短发贯于用长短句骂人的老妈。
他把卤肉惯在灶台上,不远猪圈里的猪闻着声响站起哼着饥饿的鼻音,猪这时候不应该还没被喂,他看向灶台上烧猪食的那口锅子,里面是空的,除了一层薄薄的隔夜的潲。
他听见堂屋里他婆子妈和老汉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们的说话声不快不轻,可就是让人听不明白。他听见他老娘嘴里咬牙切齿的声音,觉得或许是他们和村里的人起了过节,后来也的确如此。
他们拉开桌子吃饭,他的哥哥和姐姐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们一直这样神出鬼没,半夜才回来,或许是不想看他的脸色,在吃饭过程中孩子哭了几次,被他打了几巴掌,新换上的灯泡发出的光线照在堆满土豆和农具的堂屋里,并没有照见什么大事。
吃完饭他走到后院把在地上乱啄的鸡关进笼,数好个数后洗脚睡下,耳边传来他爸妈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女人的肚子紧挨着他,里面好像有着东西动弹。他心烦意乱地睡下。
早上的时候,他爸在院坝上摆了些椅子。他洗脸的时候,他妈一边在灶上挥勺炒菜,一边扭着头和他絮叨,一张嘴好像说着三张嘴的话。他从洗脸听到吃完早饭,撇下筷子的时候总算听明白了些许,原来他妈和村里的一人起了疙瘩,因为那人的柿子树遮了他家地头里的光,和那人商量了半天也没啥结果,于是他爹妈就背着偷偷把树锯了,树就倒在路边,一树的青柿子滚了一路。
那个人李四知道,村里豪爽的都叫他咸虫,这是他们那儿一种蠕虫的名字。在村里养了不少鸡鸭,每天都能听见他在田里吆喝,隔几天就挑着鸭笼往镇上走动。之前和他老汉关系不错,因为他老爹年轻时候和他一起赶集,坐麻木车翻了车,要不是他爹拉他一把他就要脱皮,这是咸虫亲口说的,脱皮就是见阎王的意思。
不过后来他们闹翻了,不讲一点情面。咸虫闹着要赔钱,于是他妈就喊村书记来说说话通通气。村书记从前当过兵,回来后的那几年参加了计划生育工作,穿着一身绿军装神出鬼没,碰着他的大肚子孕妇都要咬着牙齿抖三抖,他砸了不少瓦屋,牵了不少猪充公,得罪了不少人。他当了十多年的村书记,现在老了,脸上的皱纹挤出和蔼的神色,对着那些找他打证明盖印章的人点头哈腰,再没有人怕他了,不过想拿到低保户的名额还是要和他搞好关系,他家就是请村书记吃了几餐饭才突然贫困,吃上了低保的。
村书记先到了,架着一身干净衣裳,其实村书记和他家隔着一个山头,而咸虫和他家才几步远,却是村书记先到。
书记到时,他妈给他塞了包十块钱以上的好烟,好像是黄鹤楼的,以前他隔着橱窗看着里面的好烟,没想到其中的一包会被他妈买了送人。村书记推脱了一番,被他妈硬塞进口袋里,于是便捂着口袋坐了下来。
后来咸虫来了,对村书记嚷着要赔钱,村书记说:“你那柿子,又能值几个钱?”他们几个人就这样边吵边谈,变着花样拿捏着道理,好说歹说把咸虫和村书记都送走了。
那时候还没吃上中饭,就又出了事情,咸虫跑来说坟的事情,威胁说要跑到张家湾那边去说,这应该是咸虫回家气不过想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那座坟在他家地里,十几年前被咸虫的牛踏得不成样子,被他老爹铲成了平地,当然,这都是他妈的说法,他也不知道一头牛能把一座坟踩成什么样子。那座坟是张家湾那边的祖坟,十来年也没见人来上过坟,若是咸虫把这是抖出去,没准会来些在坟头扯皮的孝子贤孙。
他妈当面就杂七杂八地骂了咸虫几句,说他是不是从张家湾人的裤裆里蹦出来的,事后他妈跟他说这句话她想了老久。然后他就和他爸妈扛着镐子爬上了山,把那些如今砌成田埂的石头一块块掏出来垒在堆起的土堆上,有模有样地在坟前摆了块平石头供人烧香添纸。
傍晚下山回家,刚坐下喘了半口气,咸虫惶惶地跑过来,说他家坟旁栽的两株杉树要不得,根都牵到棺材里去了。
于是他们又摸黑上山,拿着电筒锯了坟边的树,在电筒划出的光圈里颤颤巍巍地扛着树干下山。
他把树干撇在院坝上,走进房里寻了些早上的冷饭吃了。他女人躺在床上早早睡下,她今天肯定和那些婆子扯了一天的话,所以睡得又早又香。
他关灯侧身睡下,一侧肩头被压疼得厉害。
日子总是过得快的厉害,李四的老婆给他生了个男娃,剖腹产生的,由于是在县里做的,前前后后花了一万,在李四他妈看来,这都是白花的冤枉钱,二十多年前她怀李四他们几兄弟的时候,大着肚子洗衣做饭,临盆的时候也只是请村里的产婆接的生,连脐带都是她自己悠悠转醒后拿剪刀剪的,在产后几天里胎盘吊在下体里边,很不舒服。
生了孩子后他家自然又办了场酒席,生了孩子办的酒席叫满月,孩子几岁了又办的叫打石膏。在村子里,每户人家都总想着由头办场酒席,不论是满了三十八岁弄的寿席,还是考上高中斟的学酒,小山凹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磕着瓜子谈白的人也都其乐融融。当然,有些始终没有红白喜事的人回到家不免发发牢骚,说这办的是摸脑壳酒席,这是句村人的浑话,没人能解释明白,说出来却都心领神会,对于这些人,办酒席是场不公平的游戏,不过要是没了这些人,这场游戏也就玩不下去。
李四走进家里的时候,门上的那些囍字已经开始变旧泛,他女人还在侧房里坐月子,他妈给她端去一日三餐,把饭碗菜碟磕在房里的桌案上,弄的山响。他妈大声对他唠叨:“以前我坐月子的时候,哪有这些东西吃,还这嫌廋那嫌肥的,早就饿死了。”他妈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带主语,结构虽然残缺却让他一清二楚。他妈的声音大得整栋不大的平房都觉得刺耳,他女人没动,坐在铺得平展的床单上望着窗外,怀里抱着他不哭不闹吸奶的小儿子,日落的余晖和黑暗在她脸上交替闪现。
李四把摩托车钥匙放进裤兜,那好像是他唯一的东西。今天并没有托到什么钱,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挤上他的车,到了地却因为价钱吵了起来,他的女娃在堂屋里看着动画片,看着屏幕里人物的无意义地追逐手舞足蹈。
后来他们开始吃饭,饭是早热好了的等着他回来的,虽然李四觉得自己的存在无足轻重,无论是对于县城里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还是对于村里河边的土胚房子。总有人能代替他的位置,无论是县城里一起跑摩的的穷光蛋,还是家的的哥哥姐姐。
桌上的三个人各自动着碗筷,敲出磕磕碰碰的声音,他哥姐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大概外出打工去了,在这个家里,最先成家的李四最有发言权,即使他并不是赚钱的顶梁柱。
他夹了一个没什么味的寿包塞进嘴里,寿包还是他儿子打石膏剩下的,过几天下雨涨水,他妈去河边洗桶鞋的时候会截到两条从水库里漏下的鱼,然后他们就有鱼吃了,不过这是几天后的事情,想到这,他有点沮丧。
他在院坝里洗脚,慢慢用温水揉搓着脚踝,看见一只甲虫倒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翻不起身,一只白炽灯拉在外面,照得昏黄的墙壁扑着整齐沉默的蛾子。他站起身,把水往墙上泼去。
他闯进侧房,拉黑了灯,把女人压在床上,嘴巴咬在女人的脖颈,又慢慢往下蠕动。
女人在黑暗里沉默,孩子在小床上大声哭啼。
一条河从李四家边流淌而过,里面堆满了农村里能见到的垃圾,除了每年都淹死掉一个人之外,其他的东西都在每天的重复中脱水乏味,河边摇曳着榆柳的影子,几年后这些影子会被收割,连树根也要被压在铺着沥青的路面下喘不过气来,不过至少现在路面还尘土飞扬,在其他村子都修上水泥路的时候,有人说这是因为前几年他们村有人抢了下乡视察的县委书记的票子,县委书记说就是给全县都修上路也不给他们村铺上一点水泥。
不过全村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他们村外县里不占人。这也是句糊涂的浑话,不过全村人都心知肚明。
李四也在过着重复的生活,他骑着摩托车,看着他爸妈背着背篓在山间窜上跳下,举着锄头在地头里刨挖,他每天重复和一个女人做爱,一个不吭不哼的女人,光脚走过夜路的女人,在别人家谈白说的谈笑风生的女人。
不过有些东西却又是新的,比如说他那日渐长大的小儿子的新牙,一笔笔奶粉钱,尿布,婴儿床的账单,那些小小的东西为何有些奇高的价钱,李四很久也没明白。他当时记住了小儿子的名字,叫德玺,是他蹲在别人家的土厕所里,翻着别人家的新华字典,拍着屁股上的蚊子找出来的,德是他们李家的班辈,那些班辈就刻在河对岸祖坟前的墓碑上,一笔一划像是岁月的揣摩。
李四就这样骑车在日子里穿行,在屋檐下听着别人在远方发财的消息,这些好像都很远,不过有一天他们会回来,仿着远处的别墅建起蹩脚的民宿,李四那一间低低的土胚房子,挤在一群褶褶生辉的“高楼”中间,活像座柴房。不过现在李四家对面的房子还没有动土的迹象,种下的瓜藤爬在以后得地基上生长。
不过村里还有些到了三四十没有婆娘没干事业的光棍,他们中有人年轻的时候把姑娘搞大了肚子,自个蹲在网吧里一直不回家,最后让姑娘绝了念头堕了胎,这都是些年久的荒唐事。想到这,他有点欣慰,虽说这些光棍汉在这个小村子都与他沾亲带故,他仍要为他们的不得意高兴一番。
下午的时候突然下了大雨,小河里泛起浑水,他家在河里放养的蛋大的鸭子顺河往下冲走,拖着啾啾的叫声。
他老汉半蹲在河坎上,手里拖着几只萎焉下来的小鸭子,回头张嘴和他妈争吵着,声音淹没在滚滚的流水里。他们总是在事发后喋喋不休地吵着,数落着到底是谁的过错,割苕藤的机器坏了,电灯泡灯丝断了,房顶漏水了,诸如此类,但其实他们都没错,只是败给了生活的措手不及。
他妈在河岸上来回走着,一双小眼睛在河里扫视,抱着能捡回小鸭子的侥幸,这是好一会儿后的事了,她在哪里老太婆似的踱步。他走过了,说别找了,别找了。她好像没听见。
后来李四照旧过着日子,他女人在别人家光脚谈白,他儿子吮吸着她的脚趾,哪怕她的脚趾头刚从牛粪上踩过去的。
女人的大脚走的离他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女人本就没到结婚年龄,也就没领结婚证,走的时候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后来他听见过女人的消息,不过现在他已忘记。
他抽完今天的一包烟,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睡下。
李四后来偶尔能抽到好烟,屋后有家人的婶子帮村里办酒席的人家打下手会得一两包人情烟,她家的汉子和娃都不吃烟酒,活得不像个男人,最后就低价卖给他了。李四走进她家时,总要嬉皮笑脸:“伯娘,还有没有烟啊?”有的话婶子会走进里屋,关上门翻箱倒柜,没有的话婶子眼皮子一跳:“没得。”
他那时候就会想起,他们两家的关系,委实算不上有多好。两家之间连着一条泥路,他妈总要在下雨天用肩膀夹着伞手里捉着锄头在路上挖着水渠,他妈对别人解释说他家地势低,不弄个水渠出来堂屋都要被淹,虽然那条水渠让路过的摩托车都咯噔一下。他妈挖着水渠的时候,屋后的婶子就那么看着她,手上缝补衣物,晃动筛子。
村里的一些老人都开始陆续走进坟墓,包括接他出生的幺婆婆,那些能走能跳的人变成驻在路边的石头堆,在风里互相言语。
几天后他家里来了个木匠,邋遢的衣服都填满木头味,是他妈请来做棺材的,听说老人都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能感觉到自己的死期,一个老人对他那正在搬柴的儿子说不是在冬天死的,果然老人就死在了那年秋天。他和那个木匠在桌子上相互递烟劝酒的时候,只希望这些感觉不要过早成真。
所有的木匠好像都处于同样的中年,似乎他们年轻的时候手艺还不能出师,年老的时候也拿不动刨子,所以只有那些中年人,踩着三轮车在山村的泥地上面转转悠悠。
那个木匠劈木头,剥皮,刨木,画线,凿孔,一屋子的吹起的刨花像其他木匠一样一丝不苟。
后来木匠清点了钱,拍拍手上的木屑就走了,给他家留下了两具棺材,足够他爸妈躺的。棺材那时候还没上色,在接下来的阴天里漂白了颜色,最后由李四给那些树木的年轮涂上黑漆,漆干掉以后抬进了房子,盖上白布。李四在房子里走动,瞥见躺在那里的棺材,心里总是不太舒服,索性他取消了起夜的习惯。
两个孩子没有人管,整天在马路上走着,捡拾着地上的东西往嘴里塞。村小学的老师办了个幼儿园,到他家亲自劝他送孩子去那读书,过了几天又到他家来催学费,温柔地说着刻薄话。
他一天天的在城里和村子间穿行,在烟头和痰上轰鸣摩托车,每辆车都有特有的喷气声,他的孩子和爸妈寻着声音看着他回来,他有点讨厌这种无言的默契。
他老汉很快的掉完了头发,他妈也应景地严重咳嗽起来,或许她一直就病着,之前还能硬撑着,现在在一直无望的生活中慢慢病重下去,一头灰发一丝丝变白,看起来厚重又松散。
他跟着他妈走进迷宫似医院里,做一个检查就交一次钱,然后住院买药,他忘记了他妈得的什么病,只记得那些穿着白衣的人跟他说这不能报医保,那不能报,他听得稀里糊涂,然后烧着说不清的钱。
后来他妈说不治了,出了院坐在家里喝着一汤钵一汤钵的中草药,又苦又涩,她并不眨一下灰下去的眼睛。
她能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就去晾晒她那些订做好的色彩鲜艳的寿衣寿鞋,她的孙女拉着她的衣角,说这些衣服真好看。
李四走在梦里,他知道那是梦,所有人的脚步声都像是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他头上带着孝帕,手里捏着一根树枝,一端挂着灵幡,他跪在麻袋上,麻袋里填了几件旧衣。
不大的院坝搭起棚子,棚子下挂着道士先生的画,都是些十殿阎罗的事情,他分不清那些獠牙的鬼和金色的神,他只看见刀子和血。
院子里一堆堆的人坐着嗑瓜子,满脑子都是瓜子皮在齿舌磕跘的声音,三个人坐在桌前打着扑克,打牌的人把最后的几张牌用力的甩在桌上,一脸的青筋暴起,一群人在后面前伸着脑袋撇眉头、晃手臂,写挽联的伙计不假思索的在白纸上挥下词句,沾在送来的花圈上,在风中舒展的笔锋好似要荡漾开。他老汉在其中坐着,脸上不知道该挂什么表情。
院坝正中摆了张八仙桌,桌子上架上层叠的条凳,除了费事之外看起来也没什么作用,桌子四个角放着装了生米的碗,碗里还插着纸符,用朱砂点着些莫名的笔画。那些米不动声色地躺着,李四却听见钹和木鱼的打击声,他看见一口黄牙,对着一本破烂的经书开合着苍蝇的嗡嗡声。如果棺材里躺着什么活人,肯定会被吵得惊起,据说那些念经声、鞭炮声在多年前就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不过如果真的吵醒了棺材里的人,大家面子上怕都会有点过意不去。
那个念经的先生闭上了嘴,喝茶歇口气,那些人抓住这个空档打趣:“那可是你伯娘,你个要念好点啊。”
“要得要得。”那个道士在一叠声中放下一次性塑料杯。念经声重新响起,乘着钹鼓声传出老远。
李四想起小时候他妈不让他敲出声音,因为那声音就像现在的钹鼓声一样不吉利,不过现在怎么敲也没事了。
李四这才注意到自己跪的一口黑棺材,棺材前一张挂了些竹架、糊了些白纸的桌子,桌子上立着他妈的照片,在一片绿意盎然中笑得灿烂,他忘记了照片是啥时候拍的,他妈少有这么农闲的时候,他不明白后期合成的道理,不过后来他知道了,一个人跟他抱怨他跑了好几家照相馆才弄好的照片,他忘记了那人是谁。
死人了照例是要坐夜的,所以夜晚就来得格外早,离去的格外晚。有人捉了只鸡取了点血后把鸡放了,那只鸡带着血到处滴沥,郁闷地鸣叫。
道士还在昏黄的灯光里玩着他们的请神把戏,一个人扮和尚,一个扮观音坐在竹篾勾勒的莲台上,一问一答嚷出这阵子上天的人数,他老妈也身处其中,好似位列仙班。他不知道为什么道士要扮个戴僧帽的和尚,以及那些言语拉得像呼号似的悠长。后来道士就让那些戴孝的人围着棺材又走又跪,那些婆子走得像婆子一样扭捏,男人们看着燃着的香,说着话打发时间。
棺材四只脚放着些糖果,小孩子吃了就胆大,李四从没吃过,所以他胆子小。
夜中的时候照例吃一锅大混沌,汤料下的很重,所有人都敲着碗由衷高兴,孩子们在院坝拍手跳舞,他的孩子也在里面闹腾。
快天亮的时候他眯了一会儿,验尸的时候他没去,最后棺材钉上了钉子,抬上了山,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他没有多伤心,在这个时候伤心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所有的汉子在这时候都习惯闭口不提。而且所有的颜色和声音都像是一个梦,他总是看不明白,听不真切。
听说路边的坟在大热天里臭了几天,李四很少上山,当然,他不知道。
现在李四索性连摩托车也懒得跑了,他把摩托车闲在屋里,免得一天天还要给它上些机油,也不用每天去摇一摇油箱,听听汽油是否还能跑完回家的路。
李四就瘫在家里的椅子上看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电视,他看不懂那些剧情复杂的片子,只能停留在歌曲频道,把声音调到最大,不怀好意地让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到河对岸的山湾。
村里有人发财回来了,接了家里的老人就又走了,听说这户人家的停车厂都有好几百平米。对于这些事,那些穷光蛋的父母知道得一清二楚,穷光蛋自身却一无所知,当然,也包括李四。
李四现在喜欢打牌,就在村口的一家小卖部前头,摆了几张桌椅,聚了一群闲人。小卖部有些吃食和烟,有了这两样东西,闲人们可以在那里或坐或站的呆上一整天。
现在李四可以抽上好烟了,他往那儿一坐,冲老板一吆喝,连头都不扭,过会儿老板就给他送来红塔山黄鹤楼点上,他现在能抽上好烟,只不过是因为他更穷了。
李四和人在打牌时打过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李四自个却忘了,他有几个有钱的搬到县城里的亲戚,听到了风声后说要上来看看,最后不了了之。
在李四失落的记忆里,事情是这样的,村里的一个闲汉喝喝醉了酒,赖在他后面看着牌局,一身的酒气呼在他身上,让坐立不安的他连输了好几把。他扭头喊:“你站这搞莫子!”那醉汉喷一口酒气:“老子还站不得了?这地又不是你屋的!”于是他们就推搡起来,李四被推到河里,在石头上擦出一手的血迹。
清醒的李四没打赢一个醉鬼,让当事人都会有点羞耻,所以李四就忘了这事,也忘了他是个胆小的人。
后来李四就一直躲在屋里,像是蜗牛缩在壳里,他的屋子和壳一样沉重不堪,现在他对很多事情都漠然,每天只是跟着电视里的嘶吼轻哼。
他的两个孩子就在没有大人管的旷野胡游嬉戏,摘了别人家没熟的小西瓜丢得到处都是,有人在他耳边嚷嚷这些事,他胡乱的嗯着应下,心里却并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言语什么。
后来他的两个娃从二楼撬开了别人家的门,走进去翻箱倒柜,被在里边午睡的主人反锁在里面,那个人走到他家说事,一路上说着“反了天了”、“找警察”之类的短语。那个人和他谈了半天,像是在和一根死木说话,最后那人撂下句话“摔死了也不关我事”就走了。
或许是他给孩子的零花钱太少,可能根本就没有零花钱,他看着两个重新在他面前欢快闹腾的孩子,并没有训斥,或许是他忘了刚才的事。
他不知道的事也在增多,比如学校的生活费,服装费,他老爹背着背篓、喷雾器、粪桶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两个孩子跟着他,把童年的精力都花在田间地头上,孩子和老人的对话都像是在嘶吼,下雨天他的娃去河里捉鸭子险些被冲走,还是屋后的婶子拉回来的,虽说她和他家一直不对付,还有别人对他的痛心疾首或是幸灾乐祸,他都不知道。
他只感觉屋后的瓦屋厨房里,他那埋在坟里的老娘还在滋滋地炒菜,他女人在屋外刷洗着衣服,像是很久以前。
堂屋里,一人,一椅,一车,一电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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