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红楼见性读书国学与传统文化
读《红楼梦》|元春:花已向晚,无以返香

读《红楼梦》|元春:花已向晚,无以返香

作者: 蓝羽鱼 | 来源:发表于2017-10-02 11:44 被阅读238次
    图片来自网络

    01  恨无常的泪

    元春,系贾府兴衰荣辱于己身的人,而正文里,着墨并不多,反将她在深苑中,从东宫女官,到凤藻宫尚书和贤德妃的一路经历,隐去,只留粉饰的富贵繁华。

    按常理,她应如其他女子那般,至少该有一段,和姐妹们吟诗打趣,嬉戏玩闹的自在时光。可是,字里行间,暗暗透露出的信息,并非如此:因嫡出身份的关系,家人对她莫不寄予厚望(入宫),下文中也交代了,“入宫前,贾母悉心教导”。言外之意,便是,更严厉对待,少不得,“家族前景命运”此类的耳提面命

    那么,她的年少时光,是无可选择地,按照要求来过,是在过“别人的生活”。她要“光耀门楣”;要成为贾府未来的倚仗,要不负众望,得沐天恩... ...为此,她只能把真正的自己深埋,而按照“期望”来行事。

    其中,如宝姐姐,容貌才学性子,自是万里挑一,都落选了;那元春就更不易了。

    可惜,众人只羡慕她尊贵的身份,而谁又能看到,这万丈荣光背后的辛酸难耐呢。我们揪心颦儿的啜泣,却一再忽视这一位持重姐姐的眼泪,那些为家族富贵,而牺牲的快乐和自我。在深宫中,举目无亲,默默掩泣的日日夜夜,她是如何煎熬!

    黛玉和其他儿女,我们可闻笑语盈盈,这是人生常态。可,元妃每每露面,未见笑泪却难收,这隐藏着多少委屈无奈,和想倾诉而不得的纠结。

    可家中人,都贪恋着由她而带来的金玉繁华,我们看不到“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的分毫体谅操持,或者,他们的“爱”便是簪缨富贵的捆绑,“远大前程”的筹谋。

    <才选凤藻宫>一回,全府上下都在张罗着,迎接之事。声势浩大,毫无敛持之意

    园子建成,贾政等人前去查视。行至正殿,他认为新建的院落太过富丽,而,众人却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简,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

    众人说辞,多半是给老爷台阶下,“礼仪如此”,也未免牵强。这样的铺张,太过引目,一般人,免不得会心生不安。让人忍不住想,这位父亲,怕是故作谦辞,实则不以为然

    元妃在来年上元之日省亲时,在轿中见金银豪华景象,“因默默叹息奢华过度。”后临舟内岸,见一石牌坊上写“天仙宝镜”,急忙名人换成“省亲别墅”。

    这是她的担忧和失落。他原本何尝不是“胸中自有丘壑”之人,回宫还命人在大观园植松柏,松柏有本性,这是她的求而不得的向往吧。只是她太懂事才宁愿“身不由己”,没有逃避,没有哀怨,而担起家族重担。这是她的“孝”和“贤”。而贾府的老爷们,却一味恭维招摇

    来至贾母处,行过家礼,她满眼泪垂。心里皆有许多话,确互相对视,无语凝噎。她见姐妹们皆是泪眼相顾,便“忍悲强笑”,反倒是安慰贾母王夫人:

    “单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晶体你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不忍姐妹们跟着伤心,而“忍悲强笑”,可见她识大体,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一句,流露出:她并不像宝钗那样,对皇宫抱着期望,而是别有所求,只可惜,于她,那些都是奢望。

    “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了”,这个时候,她还能忍着悲伤和内心的酸楚,反过来安慰家人。倾诉呢,女儿家的脆弱和委屈呢,皆不合时宜了。那些无计消除的愁绪,只能自己吞咽罢。

    她垂帘行参事时,对父亲说:

    “田舍之家,遂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尽虽富贵已极,骨肉各分,然终无意趣。

    她是重情之人,想同寻常人家那样,人伦亲情当首。可是,这位父亲,并未在意女儿的“无意趣”。在古代的环境,女子本就是一种附属,父母之意,便是正道,贾政自然不会关心细微。不苟言笑,一板正经的他,也当然只顾着臣下尊卑。且他的回答: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隐约中要她勤慎恭肃,好生侍奉殿上,言语更多是牵系这仕途命运的叮嘱。他的泪,更多只是感激恩宠,并非怜爱女儿。

    他终得所愿,女儿封妃,更只顾着跪谢圣恩,又怎在意得过来女儿的喜悲呢!贾府的其他长辈,想来亦是如此,贾母即是心疼孙女,也显得无力。

    元妃也早知道,长辈们的心思吧。所以,才格外疼惜宝玉这位弟弟。她入宫曾写信,让家人好生抚养教导。

    这“好生抚养教导”,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仕途经济”,与她一样的模式,而是更期待一种少却强制意味的“温情”吧。她后来,让姑娘们入住大关园,特意下了一道谕,不可禁约封锢。她是不忍姐妹们与自己一般。

    人皆有一番深情,需要完全放心的一处安放之地。他那一处,便是弟弟了。宝玉未入学堂时,这位姐姐也曾手引口授,教了他好几本书。元春入园后,见弟弟题的匾额,也甚感欣慰。

    所以,她见了宝玉,“携手揽于怀内,有抚其头颈”,一语未歇,泪如雨下。这位兄弟像她的一种安慰,对自己无索求的安慰,一种实实在在的温存。


    图片来自网络

    02 换不回的笑

    元妃离开贾府时,有告诫之意,“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来了”。那时候,多少人将这话,置若罔闻秦可卿也曾提醒过凤姐,可是“喜荣华正好”,谁会料“恨无常”又到。她为家族的牺牲,只换个“哗啦啦似大厦倾”的一场空。老爷们只在意,她在宫中尊荣;却无视了她背后为家人思虑的小心翼翼。如若他们惜福,至少元妃可得到些许安慰。

    而,自己的笑没有了,家人“笑”与幸福亦不长久。<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一回中,元妃送来灯节的灯谜,政老爷兴起,便一起猜。她的灯谜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爆竹

    其他三春的灯谜,亦是不祥之物。贾政隐忧,爆竹乃一响而散之物。这是上元佳节,怎会用这些避讳之物。但他的母亲面前不敢透露,便装作若无其事,接着看下去。这是她对自己儿女命运的担忧,还是为自己前途着想呢!

    后来,宝钗的一首七律灯谜,谜底为更香(一种计算时间而点的香。)此时贾政,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郁闷惶然,便先回房了,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一阵翻涌后,贾府又恢复了往日繁华。这件事,再没提起。他一介儒生,却挂职工部,本就被动,更该事事小心,而贾府却极尽奢靡。可见,在他的“正”之后,是隐藏不住的贪恋繁华之心。或者,他还期待着,这位女儿能为自己“仕途”助力

    后元春的出现,是八十三回了,她因病,让亲属进宫探望,一并询问了家中情况,只叹道:“妇女兄弟,反不如小家子常常亲近!”

    在九十五回,她最后见贾母之时,哭不出眼泪。稍后,薨逝了。存年三十一岁(程乙本),无所出,谥号“贤淑贵妃”。她并不贪图富贵,却为贾府置身宫闱,斟酌进退,思虑深远,只是府中人,更显贪婪。

    红楼梦曲,《恨无常》,是她的命运影射。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全书没有一处可寻,她的笑容,她只以一种克制端庄得体的形象出现,没有丝毫失控。却被早早地夺走了快乐。“眼睁睁,把万事全抛”,她的笑,早在“调教”和深宫转还之间,渐渐凋零了。这是一种看不见的残酷和牺牲,用独一无二的生命换取的家族“流金浮华”,她不敢,也不许拥有自己。

    “望家乡,路远山高”,是一种无所归依的茫然。她的一生,可曾为自己活过!,在梦里,还不忘劝父母“退步抽身早”,可惜了,为时已晚,因为王子腾之死的隐情和贾雨村的陷害,贾府的倾覆无可挽回

    她的判词为有一句: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相逢大梦归。

    有学者说,“虎相逢大梦归”,暗指,她死于一场关系到贾府的权利斗争,而不是因为不治之病。这更残忍。没有春天的和煦与温暖,只有秋冬的凄恻和严酷,这是与“春”相对的一生。

    她才初成,便要战战兢兢,面对深宫的未知。一时的显达,如她昙花一现的生命,或者,连昙花都自不如,因她不曾为自己绽放,哪怕一刻的绚丽。

    我想到《聊斋·婴宁》。婴宁本自由长在山野,她的笑,不能自止,教合欢忘忧,羞恼失颜色,甚至一笑能解母忧,是一种闪着光的快乐和自在,没有摧残与折损的明媚。可因为这种憨痴的笑,反被认为是妖异,因此她再不复笑,逗之,终不笑。

    她的笑容与元妃的“敛持”,像两个极端,前者是未受封建礼教压制的美好灿烂,后者是困于镀金苑囿的凝滞和束缚;一个是自在自为的灵越欢畅,一个是压抑着自我的难耐心酸。最后,婴宁成了“无笑”的元春。

    只是生命的力量,无可阻挡。婴宁的孩子,“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

    元妃儿时,可如此?只是长大,全然身不由己,被预设好了一生在“缺失笑”的灰色调中,黯然度过。其他姐妹,尚且有过生命的温暖,有过忘情恣肆的释放,而她在“元妃”的模子里,在中规中矩的框架,默默经受着,凋残着,如花的笑靥和盎然明丽的希望。人生,剥掉了自我,便失掉了快乐。“在画好的蓝图”中,到底,还是伤怀了,悲戚着。

    她生在正月初一,这本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可却指向了一个苍凉的结局。她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女子,口中时时提及亲人父母,这只此一处的港湾。只是,贾政贾赦们更关切自己。

    一柔弱女子,怎担负得起一个大家庭的命运。那时候,自然不会有“娜拉出走”的现实条件,可是,为何你的桎梏沉重到看不见,而快乐却稀薄得那样“理所当然”

    未经盛放的凋零,虚设的美丽,冻结的人生。是全然停留在“元”的开始,日复一日的“静止”,被抽空的春天。“元春”开始便停止了,停止了微笑,停止了狂欢,在希冀的繁华中,最后终无泪,不悲不喜,归于“无所有”。

    这是多大的绝望,连恸哭的缝隙都不留。轻似梦的飘逝,不着痕迹的告别,却沉甸甸到不能喘息。别人或者周遭报以的冷酷不足以然,如黛玉,亦可以任性,回以刻薄;李纨,不乏诗情,况还有一子。而她,却只能“痛失”自己。省亲之时的真情流露,也如烟花一般,一耀而过。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婴宁和他的孩子,有名为“笑矣乎”的草,可拈花一朵,莞尔嫣然,携笑自来,不枉作者的深情伤怀。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读《红楼梦》|元春:花已向晚,无以返香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tkooe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