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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金玉为质
鸳鸯，不是那种会叫人过目难忘的姑娘，比起大观园的其他丫头，她的样貌显得平常了些。邢夫人看到的她是这样：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虽相形见绌，可她并不只是一个寻常丫头。
二十四回中，鸳鸯来找宝玉，宝玉没回来，便去看袭人的针线了。后宝玉回来后，无可抗拒地凑在她脖颈前闻香，“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这是她美的一面。这也是后来贾赦留心于她的原因之一吧。
那她性情如何呢？
用李纨的说，便是：“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她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来太太的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还倒不倚势欺人的。”
平儿也说：“那原是个好的，我们哪里比得上她。”
鸳鸯正式出场，是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回，刘姥姥游大观园，她们虽拿刘姥姥寻开心，但她有心，事先跟姥姥招呼过了，后来又诚心道了歉。这里她除了活泼大方的一面为人所见，更另有一细微不能忽略。
这一回表面上，大家伙在行酒令，可是，这些人中，除了鸳鸯和刘姥姥，其余的，都是学得诗书的人，书中说：“众人都知道贾母所行指令必得鸳鸯提着”。
可鸳鸯是“家生子儿”，生下来便是奴才，何以和姑娘太太们玩在一处，毫无违和感。她懂得韵律，更懂得她们口说之语，没有一处是含糊的。这就更不一般了。
如是在贾母身边耳濡目染，那为何就偏她学了去呢！所以鸳鸯私下定是下了许多功夫，更不刻意显露。这是她对自己的保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知道一个丫头的本分，况且这也是为贾母找乐子，更她平日待人和善，底下人更不会多议论，生事端了。
司棋于情人私会，被她撞见，她并未声张，去邀功求赏，这足见她的善良。
作者对每人的名字都寄寓了深意，鸳鸯姓金，可见她的金玉质。她虽身不由己，却有着对自身绝对的捍卫。
可是在封建社会，她的出生便是她的命运，终生为奴。她的心胸气性，如何能够自全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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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誓绝命偶
第四十六回，鸳鸯的不幸来临了。大老爷贾赦看上了她。邢夫人只顺着贾赦，便让凤姐去帮忙讨到房里来。
凤姐可是明白人，一来是为老太太，二来定是自己也对贾琏父子的行径本就看不过去。只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里就舍得了。”想回绝。可是邢夫人哪里肯就这么回去，挨一番呵斥。于是，她便先去找鸳鸯。
邢夫人把好话说尽了，循循善诱，尽是鸳鸯得了福，要成主子了，将来有个一男半女，母凭子贵，更是福泽不绝之类的说辞。可鸳鸯丝毫不为之心动，只低着头，不言语。她不能明面是说拒绝，因为毕竟自己还是个下人，不能逾越了规矩，再生枝节。
在这府里，她看惯了姨娘太太们富贵背后的凄凉酸楚。更常日在贾母身边，定是见了些世面人情的，所以，也更不允许自己走向看在眼里的黯淡，不想如姨娘们那样整日在屋檐下，或仰人鼻息或暗自生闷算计，更绝不会被一时的好处所诱动。
她原先不想惊动老太太，便有意躲着，就找了同在贾母屋的琥珀说：“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院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
他的园子中恰好遇见平儿，平儿也是位心善之人，便把凤姐与邢夫人合计种种，一并告诉了她。因为她和平儿紫鹃，这些丫头平日素日关系就很好。
她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这不是嘴上说说，即便对方不是贾赦，只要她不愿意，就无人可勉强！
那什么是她愿意的呢，便是真新真情了！一个处处在原则之内又机灵明事的人，不是刻板无情，而是太重视情谊，便更不会轻易将自己交付。
那些动辄谈情说爱的，也许并不懂情爱。
可是躲着不是办法。从平儿口中，更可知贾赦的睚眦必报，“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样，将来难道你一辈子跟老太太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候落了她的手，倒不好了。”
鸳鸯说：“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开这里... ...纵到了至极为难，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样，乐得干净呢。”
她的父母在南京看房子，贾赦要找也找的到，况且她的兄嫂也在这。她那嫂子就怕没奉承主子的，眼前这大好的机会，她怎么肯放过，由着鸳鸯的性子去呢，定是要她从了大老爷的。
而她父亲得了病，棺材银子都赏了，母亲是聋子，都是奴，指望不上的。
他嫂子找来，才要说这茬儿，鸳鸯起身，照她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狠狠骂了一通。作者也借着鸳鸯的口，对此类贩卖人生的小人以不留情面的披露：
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那些老爷们与这位嫂子，半斤八两，许你一世富贵荣誉，却到底，出卖了别人的一生，迎春，探春... ...都如此。失去的时光不会再来，“生死由我”，人情淡薄凄冷如此。
后来，鸳鸯和宝玉一并来了怡红院。这一趟，被贾赦，误认为鸳鸯对宝玉有意，嫌弃她年老。得知她不愿意，更勃然大怒，让她嫂子转告她：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这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我要她不来，以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仔细想想，凭她嫁到谁家，也难处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生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若不然时，叫她乘早回信转意，有多少好处。
这样的门第，也会有贾赦之辈，不思上进，沉溺花花草草，不得便要毁之，把性命看成什么！不寒而栗。这从另一面，也更显出了鸳鸯的勇敢和无所畏惧。她并不是仗着贾母的宠爱，便有了底气。因为她一开始只是躲着，并未找过老太太。因为对于淫威，本就该理直气壮，对贾赦之辈，即使卑躬屈膝，亦是不会有好下场，鸳鸯看得很清楚。
在这样的人面前，如果怯懦了，对方就更可将人玩弄于鼓掌，并不会得到先前所说的“好处”。心术不正之人，做不出什么正经事。
鸳鸯听嫂子说后，大事不妙，只能求助贾母了。她先假意迎合着：“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她见了贾母，跪着，边哭边说：
我是横了心的，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
语毕，便从袖子拿出一把剪子，打开头发就剪，刚剪下一缕，就被众人拦下了。
从言辞当中，更见她的决然。按理说，这算是丫头好的归宿了。可是鸳鸯只因她不肯，便宁死不从。这是在抗拒着生命中无妄的强迫和摧残了。
在此，我我们看到的不只是，鸳鸯一个人，而是那个时代，所有女子心中不敢言表的申辩和控诉。
鸳鸯尚且如此，那我们对爱情，对婚姻就没有将就的理由了，愿意，那叫幸福，不愿意，说什么也无用。如若随意打发，那便辜负了只此一次的生命。在人世中，可以受苦受难，但不要委曲求全。
居高临下的“幸福施舍”，不叫爱，是占有。鸳鸯，大比我们能分辨得清楚什么是爱或者意愿。
爱概如“鸳鸯鸟”那般，至少要建立在平齐对等的基础之上，而并不是一种交换或者讨好。
后贾母与她说：“留下她服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一般。”
邢夫人将老太太的话告诉了贾赦，他再没脸见母亲了，便羞愧告病。
后来，他买了另一个女孩，放在屋里，这才收手。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了。鸳鸯暂时躲过一劫。
03 若为自由
鸳鸯的情感之事情，再没提及，但足见至情至性。
书中有另一细节，就是龄官划“蔷”。这“蔷”除了指代他的情郎贾蔷外，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墙”，是围困之意。
作者借着这个细节，道出了人生的困境：人被围困在既定环境里，围困在情感里。而自由是什么？是在其中，极力寻求更过自主的可能，像龄官当时近旁那蔷薇花架，即使无奈，人生处处围城，也要选择甘愿被困的那一座，有蔷薇绚烂的一隅，值得深情流连，“醉眼芳树下，半被落花埋”，这我们称之为——归属。
鸳鸯和龄官，一个和像极力远飞寻求自由的鸟儿；一个像在不会明朗的阴暗中探寻着阳光的枝。在飞不出去之前，在雨落依旧之时，你极力震翅，用尽全部力气，不惜生命，她却只能再“画地为牢”，因为有情的“牵绊”。
龄官的结局，我们不得而知。可小优伶比鸳鸯能如何呢！
贾母去世时，贾府不比从前了，鸳鸯还是来求凤姐，要替贾母办个体面后事。贾母去世后，她上吊了。弥留之际，隐约看见了秦可卿，邀她去掌管太虚幻境的痴情司，管风月情债，鸳鸯说：“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人呢？
秦可卿说：
世人都把淫欲之事当做情字，所以做出伤风败化的事情来，还自谓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字，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这情便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个情就不为真情了。
所以，鸳鸯的恪守与决然，更是一种深情，只为着心中所愿，而含苞待放。所以，情是需要限度和把控的，一时喷涌而尽，剩下的便是空空落寂了。人生最好的状态该是“花未全开，月未圆”。
这是高鹗续写的结局，延续着曹雪芹对生命的悲悯和思考。而周汝昌先生则认为，鸳鸯乃是被大老爷逼死，因为他有言在先“凭她嫁到谁家，也难处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生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
她早清楚了，自己不外乎：“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而，我她是断然受不得这样的折磨的。有她一日，便不会妥协一日，所以她随了老太太去，这是残忍背后的一丝温情。至少，能为着一点点自由的可能，再不济，有个如她所愿的凄凉。因为，温暖已无可能。
鸳鸯看似普通，只如鸟儿，可是却为着如名字一样齐等的尊严和自主，做了最有力的抗争。回去不那片生死相依的湖，却给了我们一种能够触及的自由向往。
我们都是“鸳鸯”，嬉戏在湖面，笑声如银铃，风雨过去，玉树围绕，花草丰茂，如生命最初。这是时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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