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岁时对中国象棋起了兴趣,读了几部棋谱,难免生出争强好胜之心。
虽经勤学苦练,终因智商有限,与旗里高手较量,鲜有胜绩。
当时在农村工作,因附近村屯棋手大多为野路子,与之对弈,尚能胜多负少。
很早之前就想写一篇关于下棋的文字,借以纪念我那段难忘的日子。
唯恐被人误解为自我吹捧,引起不必要纷争,村子、人物皆为化名,读者朋友姑且当做小说一读。
刚参加工作不久,就与同事虫虫较量棋艺,把他教训得很惨。虫虫家在本地,小李庄生人,性格颇为豪爽,不久就给我约了个棋局,据说是他们村第一高手。
对手是个干巴老头,六十左右,并不因为我是公家人而有过多的尊重,摆上棋,捧着一个掉漆的大搪瓷缸子,滋溜滋溜自顾喝茶。
虫虫暗骂一声:“老家伙,一点不懂待客之道。”刷了两个杯子,给我们俩也沏上茶。
红先黑后,我先开局。
中国象棋开局一般有先手八局和后手八局之说,先手多为当头炮,剑指要害,直奔主题,然后可以视局势变化转为五六炮、五七炮、五八炮等。我自不例外,虽然感觉有点不礼貌,但鉴于老头比较倨傲,上来就开门见山,给他来个当头炮。
老头跳马防护,接着炮移中宫,与我对峙。其实后手八局,名家多以屏风马应之,认为此乃堂堂之阵,不落后手。而民间下法多为斗炮,还不是后手八局里的列手炮、顺手炮和逆手炮,而是跳完马,再移炮,乡间棋语云“当头炮,把马跳”,这是大人孩子都知道的招式,一看老头就是野路子。
我小心地调兵遣将,找寻对方漏洞,不轻易出招。
由于过于谨慎,被老头驱卒过河,得意洋洋,一边滋溜滋溜喝茶,一边竟然吹起口哨来,一股大蒜味迎面扑来。
我又气又乐,棋局当中,如弈出妙招,当容对方思考,弄出怪声或出言讽刺都属不礼貌。决定不再留情,给老头设计个入局法。
所谓入局法,就是象棋中的必杀技,哪怕损兵折将,只要走成相应的棋势,一击必中,这时纵大罗神仙赶来,也无济于事。但有个前提,对方不识这套棋路,方可成功,否则你实力受损之后,又被对方从容化解攻势,结果必输无疑。
由于常看棋谱,我掌握了十几个入局法的棋势,但这事先也需要精密的计算,所谓下棋看五步,此必杀技一定要算出五步之外。
我继续示弱,老头重兵压境,车马炮在我阵内任意驰骋,冲得兵阵东倒西歪,逼得士相手忙脚乱。不好,一炮被灭,糟糕,一马难逃!
“我手拿王鞭将你打……”老头彻底下美了,嘴里竟溜达出一句跑调的京剧。
不过我只让他美了五分钟,经过深思熟虑,算好各种后招,不惜弃子调走对方兵马,设计出了必杀的棋势。
老头这才慌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摸摸这个棋子,动动那个棋子,半天才走一步。
我早已把所有变化算好,气定神闲,吹了吹杯子里漂浮的茶叶沫,喝一口,和虫虫信口聊起天来。
这是要气死人的节奏啊!当时还是年轻,不懂宽容之道,放到如今,我绝不会这么做事。
虫虫更甚,对老头说:“哈哈,你非得听将啊!”
在我们俩一唱一和中,老头悻悻地认输。
民间规矩,败者先行,第二局老头祭起当头炮,我应以屏风马。我对屏风马研究颇多,而乡间走此对局者甚少。我很快给他布了个“弃马陷车局”,此局变着亦多,双方若都熟悉亦不好说孰优孰劣,但老头明显不知此局,三下五除二就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之后三盘,我放开手脚,妙招迭出,而老头手下的棋子就如一群孱弱的绵羊,在我如狼似虎般将士的淫威下毫无还手之力,五比零!零封对手。
老头茶也不滋溜了,口哨也不吹了,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下水来。
回单位途中,虫虫埋怨我道:“你最后应该象征性地输上一盘,这回好了,晚饭都没混着。”
我哈哈大笑:“宜将剩勇追穷寇,莫可沽名学霸王,晚饭我请客!”
迎着夕阳晚霞,我宛如王者归来。
第二战对手来自小王庄,是个牧羊人。
因为工作关系总去村里蹲点,吃住都在村部,闲来没事,就和他们下棋,从书记村长,到会计出纳,再到看村部的,全部蹂躏一遍。下棋时,大家围坐一团,纷纷给我对手支招,有时会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而己方只我一人,通常的姿势是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只要不太骄傲、没走漏步,任他们吵嚷支招,基本不给对方赢棋机会。
大家同仇敌忾了一番,没奈何,纷纷散去。
于是村中公认的几名高手开始出马,每次大家都兴奋得聚拢来,又沮丧地回家去。
虽然村部的人都梦想着有一天把我干掉,但还是给予了我应有的尊重,表现在伙食上,每次我来,都有荤腥。
“王老疙瘩要在就好了。”大家都这么说。
王老疙瘩是给人放羊的,羊铺出的很远,通常每到年底才能回家一次。
这一天,无数人在我耳边念叨的王老疙瘩终于出现了,其人消瘦,面色黝黑,双颧发红,蒙古族人,不善言辞,身穿羊皮大衣,毛朝外那种。
来观棋的足有二、三十人,不断有人上来给王老疙瘩敬烟点火。村支书把双手往下按了按,说:“大家别吵吵了,这回谁也不能支招,三局两胜,这是真正的高手对决,保持肃静。”眼里掩饰不住兴奋之意。
第一局,牧羊人先行。
仙人指路,即先拱三路或七路兵,非常礼貌而隐含试探的一招,应知此人稳妥沉着,不是狠打猛冲之辈。
我思忖一下,决定还是应以屏风马。屏风马攻守兼备,子力不偏于一隅,乃堂堂正正之师,且我对各种变局已了然在胸,套路纯属,不易弈出昏招、漏招。
我俩各自调动子力,排兵布阵,只是试探,谁也不轻易突入对方阵中。
由于谁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几番兑子之后进入残局。残局非我长项,因为我平时更乐于布局或中局阶段就结束战斗。
虽双方都是单车炮士象全,看似和棋面大,但黑方单卒,红方双兵,多出一兵,这时方看出王老疙瘩老道之处。
接着牧羊人炮换双士,引来一片惊呼,然后驱兵过河,如狼似虎,直逼禁宫。我算了一下步数,心中懊丧,抵抗无益,推棋投降。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
有人给王老疙瘩点烟,村支书拿着暖瓶给我倒水,压抑不住笑意:“小赵啊,喝水喝水!”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第二局,开局就走了一个过宫炮,集中火力在士角一路展开攻击。王老疙瘩没想到我会如此冒进,下出一些缓手。我抓住时机,兑去一车后及时把左车右移,在敌军左阵形成优势兵力,给他来了个车马炮临门,也是必杀之技,而敌方主力却远在边陲,隔山难救,望洋兴叹。
这第二局对我来说是破釜沉舟之战,至此我也长出了一口气。
周围一片惋惜之声。
第三局为生死之战。
我俩都不敢冒进,不停地琢磨步数,盘算得失,旁观的人急得搓手跺脚,但有约在先,也不敢造次。
终于,我俩经过多次互相试探、交锋,觉得谁也不可能坠入彀中。而这局我加强了对卒子的保护,兵力不吃亏。
终于,在车马炮俱全的情况下,我说:“和棋吧?”
果然他也欣然同意:“和。”
看得出周围的人都希望我们再来一局。
“不下了,累了,这是我来这个乡最困难一战。”我说。
听我如此表态,村支书很高兴:“不下了,去我家,杀鸡,喝酒!”
大家意犹未尽地散了,余下的几个重要人物兴高采烈地去喝酒。
打这起,我和牧羊人成了好朋友,只要见面就以棋会友,只求杀个酣畅淋漓,谁也不把输赢再看重了。
第三个对手是小刘庄的刘五,他们村刘支书的远房侄子,刚二十出头,还没我大。
弈棋地点当然是刘支书家了,刘五给他叔敬烟,小心恭顺,对我则一口一个“老哥”,很亲热的样子,我感觉这小子年龄虽小,却是个江湖老油子。
刘支书叹了口气:“这小五本是个念书的好苗子,家里穷啊,没办法,下来务农,耽误了。”
又转向刘五:“小五啊,以后有机会叔在村里给你物色个营生干。”
刘五赶紧道谢。
一招鲜,吃遍天,原来刘五擅使顺手炮,就是后手横出车,利用出车快,直压对方二线,恰似一把飞刀钉在你的软肋上。后来我看了一本棋谱叫《自出洞来无敌手》,专门论述了顺手炮的各种精妙之处,可惜当时对此局不是很了解。
刘五很是鬼道,往往能弈出意想不到的招数,东出一拳,西出一脚,你刚提起一口气,他就挠你痒痒,让你集中不起兵力,给其致命一击。
我设计了几个陷阱,他一次当也不上,我只好凭借多年积累的棋力,与其周旋。
一胜一负。
第三局,厮杀更为激烈,残局时我万幸多出一兵优势。自上次与王老疙瘩对弈回来,我就加强了对残局的研究,终于派上用场。
车横要道,牵制敌方之车,小兵长驱直入,壮士一去不复返。
敌方已是士象不全,老将欲负隅顽抗,奈何过河兵凶猛如车,五步之内,纵是威加海内的诸侯之王,也免不了流血二人天下缟素的下场。
我一直把小兵拱到对方老将退无可退之处,这才心满意足。
刘五摊了摊手:“这回无路可走了,老哥真是好棋!”
我哈哈一笑:“兄弟啊,你也不错,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哥。”
后来也有过几次交集,都是他托我求人办事。
我感觉此人不仅胸有城府,而且人情练达,将来必能出人头地。
果不其然,刘五后来当了村长,不知业绩如何,自己倒是成功脱贫,住上了大瓦房。
我工作所在的乡只有一条东西主街,单位对面开了一家小酒馆,酒馆的老板姓刘,行三,家在鲁北,老婆在家照顾上中学的一儿一女,他孤身一人来到这穷山僻壤,承包了小酒馆,维持一家的生计。
我叫他三哥。
三哥一人在外,日子很栖惶,人瘦得像个刀螂,身上的衣服总是皱巴巴的,脸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
雇了一个女服务员,当地人,是他的远房亲戚,四十几岁,胖得像个坛子,不听话,反而总管着他。却和我好,总拿些牛肉干、煮鸡蛋啥的偷摸给我吃,我称她胖姐。
三哥是个象棋迷,没事时,我就坐在小酒馆里,漫不经心地和他下棋。
“哈啊……”我打着哈欠,“象棋不是相面,要不我先睡一觉?”
相熟的棋友才说这样的话,如果是外人,肯定打起来。三哥恍若未闻,小眼睛紧盯棋盘,半天才走一步。
“走好了?”我取起他误入马脚的一个炮。
“缓一步,缓一步!”他拼命去抓我的手,忙不迭地说。
“举手无悔,落地生根。”
“就一步,再不缓了。”
“一个辣肉丝,一碗蛋炒饭。”我趁机提出要求,他欣然同意。
“嘿嘿,这回你随便缓,我要缓一步就算输。”我如偷鸡成功的小狐狸一般,露出了笑容。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重演,每次回忆起来,都很温暖。
和三哥对弈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我们把棋子摔得山响,每走出一步好棋,就得意地去挖苦对方。大多数时间我都不加思索,随意走,三哥也很难赢上一盘。
他却乐此不疲,愈挫愈勇,我也得以经常享受他输给我的酒菜。
三哥有一天终于对我说:“兄弟,三哥知道,你要好好下,我一盘赢不着,可三哥真的喜欢下棋啊,就算和你学棋吧!”
从那以后,我也时常教他一些棋路,我们戏称为师徒。
一天我下乡回来得晚,三哥兴奋地跑来,对我说:“小赵,有个新来的老师想找你下棋,我说和我师父挑战,要先过我这关,结果三盘结束,杀得他北都找不着了,灰头土脸地跑了,你没看见,太可惜了,今晚咱哥俩一定要喝几盅!”
这是三哥最辉煌一战了。
周围观战的有乡政府的、财政所的、派出所的、卫生院的,还有一些老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三哥因此足足吹嘘了一个月。
又一次,我休班回来,刚走近单位,就看到三哥坐在大门口,一脸惊喜地望向我。
“哎呀,你可算回来了!有个卖小百货的山东小子,太嚣张,我们一伙人都拿不住他,就等你回来了,好好灭灭他的威风!”
山东人从事的是一种骑着摩托车,到各村子商店推销小百货的行业,几个月来一次,酷似原先走南闯北的货郎。这个山东货郎棋下的不错,我没回来之前,周围的人谁也赢不了他。
晚上货郎回来,三哥特意炒了几个菜,先喝了认识酒,由于一会还要下棋,我们都没多喝。
连酒桌都没收拾,就摆开了棋局。
山东人身体硬朗,国字脸,脸上布满岁月的沧桑,说话瓮声瓮气。
“出门在外,都是兄弟,你先请!”一副梁山好汉的腔调。
原来他专走一路飞象局,无论先后手,总是先飞象,马入九宫,车出象位,然后九宫马转到士角,先固守,再伺机进攻。
破象局中心进兵!
我炮压当头,拱中兵,中炮连环马,直接从中路突进!山东人久闯江湖,历经世事,本练就谨慎小心,但性格使然,内心中总有一股压不住的桀骜和豪气。我故意用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引发出他的斗志。
在中路,硝烟陡起,炮火连天,马蹄翻飞,车来兵往,一时间杀了个难解难分。
山东人布局为防守反击之势,受了我的激将,以攻对攻,与一开始的战术思想相悖,渐露颓势。
我抓住战机,弃马弃炮,只顾破相破士,杀开一条血路,最终迫得对方老帅出城投降。
“哎呀我去,这招我怎么没想到?”三哥在旁边不停地拍着自己脑袋,看得如醉如痴。
第二局,山东人开局。
习惯使然,还是飞相。我使出了迭炮局,即一炮卧中心,一炮架当头,继续猛攻中路。迭炮对飞相,最锋利的矛戳最结实的盾。山东人又一次被我激发出梁山后代的血性,车马炮似挥舞的双拳,不断向我袭来,这一战更为惨烈,最后我剩匹马单卒,他余单炮残士,终因残局功夫不如我而败下阵来。
“小兄弟,不是你对手啊!不玩了,接着喝酒,这顿饭算我的。”山东人一推旗盘,很洒脱地回到酒桌边。
三哥把剩菜又热了热,这回我们大碗喝啤酒,一海碗正好倒一瓶半,山东人意气风发,一口气干掉。
拼酒?这我可不是强项,两碗没喝完就往桌子底下钻。据后来三哥说,山东人连干四碗还意犹未尽,真是个好汉子啊!
后来我调回旗里,与三哥来往渐少,慢慢也就音信不通了,只听说三哥的小酒馆因赊欠太多,要账无门而倒闭了。
的确,那年月老百姓是不下饭店的,来消费的只是些政府、卫生院、学校的公职人员,而且一年只开两次工资,大多时候都签字赊欠。
我想象着三哥失业后该怎么支撑一家人的生活,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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