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千山
落叶千山,终归大地。人生百年,终有竟时,一切必将化为黄土,大地才是最后的收割者。
——题记
这些年来,我送走了很多亲人和朋友,望着一方方坟墓,怅然伤感。
那年母亲离开我们时,正是严冬,白雪覆盖了整个天地,小河上结着厚厚的青冰,送行的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披着长孝的姐姐挂着泪花,悲痛欲绝,我木木地走着这段并不长的小路,想到今生再也见不到母亲了,禁不住又一阵难过,泪也就跟着哗哗而下……
最后,母亲安葬在了小河对岸的冬麦田里。坟墓很简陋,是连夜挖成的四方坑。
当那个红色的屋子缓缓悬起,渐渐落入坑底时,阴阳在一旁诵经,唢呐幽咽,亲人们哭声四起,我忽然觉得这是人间最后的分手,这大概就是真正的阴阳两隔,母亲从此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永远长眠了,我已经出离了悲痛,似乎也失去了恐惧,甚至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儿,设想在房子的一头,留有一方之地,我愿同她而去,为她做伴,和她言语,要不,她会太寂寞,太寂寞了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当年的秦始皇是何等英明,地下排列了那么多的兵马,还有日月星辰,不会孤独吧?
然而,母亲终将去了,只有一方小小的墓地,一块平常的棺木。剩下的就是全部的黑暗。
送行的人们开始填土,一锹一锹,争先恐后地,要把母亲深埋于地下,我想拦住他们,但这显然不能。看到那墓道被渐埋渐没时,我的心头如压上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声嘶力竭地喊着母亲,但她再也听不到了,埋坟的人们一边劝我,一边说些平常的话。
坟头堆起来了,黄生生的新土间插上缠满纸带的丧棒,纸带在冷风中瑟瑟作响,花圈布在四周,守灵鸡在坟冢上安详地踱步,太阳从东山升起,冷空气从每个鼻孔和嘴巴散出,变做一股一股的白雾。
纸钱点着时,火苗直入高天,烟灰借着热空气,越飞越高,直上重霄,飞到那没有寒冷通体光明的世界去了!
好啊,好啊,她一定上了天堂了!人群中一个声音这样说。
我目不转睛地望向更加高远的苍穹,希望母亲乘风而上,直到那个极乐的世界……
时光飞逝,多年后的今年,我又失去了父亲,同样的一块地,同样的坟墓,同样的简陋。只是父亲住在了东边。我也悲痛,但没有那么沉重,一则父亲确实高寿,没有太多的遗憾;一则见得多了,想到大地最后的安排,谁也无法更改。
然而,她的离世,给我肝胆欲裂的伤痛。医生说,这样的病在全世界都是不可攻克的难题。我不相信,我开始责骂医生动作的迟缓,医德的缺失,医术的拙劣。院长跑来回话,说尽了力了,就不要再折腾了。我不能相信。她是我第一眼看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亲人,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挽回她的生命,哪怕成为植物人也无妨,我要她出着气,蓬勃着心脏,看着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守护着她。
重症室里的她呼吸窘迫,命悬一线,掉针,氧气瓶,来回匆匆的脚步,白大褂的纤手……
无望了,无望,医生再次说,还是接回去吧。我们执意让她转院。
转院的结果,不幸被医生言中。
我没有亲见她在另外一家医院里的煎熬,但听说,她的微意识里很感憾,有时眼泪就从一直闭着的眼边挤出,表情苦不堪言。
救护车最后送她回故乡。
我到家时,她已经失了呼吸,停了生命,静静地躺在她生活过的土窑里,手指苍白,脸相却还安详。地上的幼小儿女天塌地陷的灾难深深折磨着他们,他们稚嫩的双肩到底能否承担起这跨天一击?
听说,她走时,极度留恋不舍,有无限的伤感与遗憾……
我点完纸,靠在墙角,回想起昔日她为我做的烙饼,煮的鸡蛋,调制的辣子酱,缝洗的衣服,细针密线做成的的大棉鞋……而今,她却再也不能说一句话,叫一声我的小名,给我爱护……我悲痛不已,声泪齐下,恨不能撞棺责天,扶柩怨地,何以让她英年早逝?何以让我在这样的年龄失去了那样年龄的亲人!
那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漆黑的一个夜晚,三轮车声打破夜空的宁静,拐过几道弯,停在似乎一望无垠的平川里。在临时发电机带动的巨光照射下,我觉得仿佛置身于水平如镜的大海上,海面广远,消失在红光的尽头,背后是一个高高的平台,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秘密,真是一块宝地,我心里略略有一种安然。
又是一个四方坑,同样的墓道,同样的掘墓人,他们灰头土脸,悬棺而起,百锹齐下,黄尘落处,入土为安,彼山彼水,愿她太平。
后来的后来,还有朋友、亲戚、邻人都以大体相似的方式,走完最后的历程,一方棺木,四方土坑,静静的坟,落雪的冬天,牛羊不来,鸟儿落在附近的枯木上,扑棱着雪花,那是别一世界的光景。
也有立了墓碑的,也有公墓众碑林立的,远远望去,似乎围坐了一地的那边的人,正像刚刚收割的谷物,扎成一捆一捆,黑压压的,山风过处,呜呜作响,落叶千山,正是大地收获的季节……
谁来阻挡?谁又能阻挡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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