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一个故事,一个有点悲伤的故事
我想写一个故事,一个白头到老的故事
我想写一个故事,一个与爱情无关的故事
与爱情无关的的白头到老,这本身就是一个有点悲伤的故事吧。
01.
她出生在30年代末的上海,那时候的上海充盈着灯红酒绿,弥漫着靡靡之音,是文人笔下的"十里洋场"、"东方巴黎"、"花花世界",是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张恨水《红粉世家》。
可是这一切与她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她只是一个黄浦江边一个穷苦渔民家的一个女孩子,家中没有哥哥弟弟,只有一个比她还要小五岁的妹妹。
那个时候中国已经开始渐渐废弃裹小脚的陋习,也因为家中太穷,女孩也是要作为劳动力干活的,裹小脚着实不方便。所以,由着她这双脚的天性自由生长,长到了要穿39码的鞋,这双大脚成了让她感觉到无奈和耻辱的其中一件事。
她没有念过书,只是背着家里人跑到学堂的门口看着有钱人家的小姐进进出出,她也想读书,可是家人说女孩子读书也没用,还不如早点找个人嫁了。于是大脚和没文化是她一生都觉得羞愧的耻辱,在此后漫长的过往岁月里,这两件事成为她归结自己不幸人生的缘由。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她从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眼看着周围邻居比他小的女孩都已出嫁,她已经20岁了,还没有人来上门提亲。常年的劳作让她的手指关节如同男人的手一般粗,还有那双让她耻辱的大脚,每次有媒人来看,她都尽量把脚往后缩。她想连媒人都看不上她,男人更不会要她了吧。
如今的上海女人是傲娇的,风情万种的,挑挑拣拣的选择着各式男子。而在那个时候,对于20岁的她来说,她也是怀春的少女,也想有一个爱她的男人把她带走,可她没有选择的资本。
02.
在面都没有见过的情况下,她终于还是出嫁了,嫁给了附近农村的一个男子,比她还要小一岁。那户人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中两女一男,唯一的儿子被招工去了地质队上班,想来也是吃国家粮的了。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老太太只想找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媳妇,在家伺候老人,安安分分等着男人回家就好,于是就看中了她。
初次见面便也是新婚之夜,当她坐在床沿第一次看见他时,她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嫁的男人长相俊俏,斯斯文文,不像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只是,他到底是家中独子,两个姐姐宠着,像个孩子似的。对他而言,她也是姐姐,谈不上男女之间的喜欢,不过是奉父母之命罢了。
婚后不久,他就跟随地质队去了南方,而她留在家里伺候老人,其实也就是婆婆一个人,公公早已不在了,乡下偌大的院子里就剩她们婆媳俩,出嫁的两个姐姐偶尔回趟娘家,对她也是呼来喝去,仿佛她只是他们家买来的一个佣人。
她本想着逃离了那个贫穷的家,嫁了人,会有男人的呵护,会有不一样的生活,不曾想只是干活的地方变了而已,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有些荒凉。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觉得生活不过如此,今后的日子仿佛也没有了盼头,她有点想自己家中的妹妹了,不知道她过的怎么样了呢。
等到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她怀里已经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婆婆怨声载道的向归来的儿子说着生了个赔钱货。他却并不在意,反而俯下身来逗弄她怀中的婴儿,好像摆弄一件玩具一样的新奇。她的眼睛亮了,好像看到了希望,他是爱她的,他并不介意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可是没过几天,她很快发现,他的不介意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她,他只是觉得家中多了一个小婴儿,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担负着延续香火的重任。
之后的六年里,她又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也不在家,婆婆带着女儿去亲戚家串门了。她在地里干活,觉得一阵腹痛,有过一次生产经验的她自己忍痛走回家,打了热水,拿了剪刀,自己拼了命地把孩子生下来。看到那团糊着血的小东西胯间有一个小丁丁,她舒了一口气。婆婆回来后给她熬了红糖水,煮了鸡蛋,她这才算是第一次坐月子。
尽管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可他对她依旧不冷不热,他们的结合仿佛就是为了生孩子,她的生活就是照顾老人带孩子和等他回来。她不是没想过带着孩子和他一起出去,地质队上也不是没有带家属一起工作的。可他总是那句话,家中老人怎么办,家里的地怎么办,再说你又不识字你能干什么呢,我每个月给家里寄钱不就好了吗。其实村里人说着在外面的男人心是管不住的,她不是不知道。
03.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有一回下暴雨,8岁的女儿放学后很晚都没有回家,她就去通往学堂的路上去找。走到必经的石桥那她傻眼了,哪还有什么石桥,桥下的水涨起来早已把桥淹没了。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心中不好的预感一涌而上,她在雨里哭着喊着求人下去救救她的女儿,可是雨那么大水那么急,没有人敢下去。等到雨停了,再叫人下去打捞时,哪里还找得到。
婆婆怪她非要送女孩子家家读什么书,她说她不想让女儿和她一样没文化。她叫人代笔写了信叫他回来,每当下午放学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门口出神地看着经过的背着包包的小孩。女儿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不会放学后拿着自己的课本教她认字了,再也不会懂事的帮她干活带弟弟们玩耍了。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女儿,也是她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她拿着女儿生前的课本每天读着,她会写会认自己和他的名字了。
他回来后也没有特别悲伤,在山上找了块地,埋了几件女儿生前的衣服,捧了几抷黄土,算是下葬了。从此以后,她再不让两个儿子靠近河边,男孩子生性爱玩,夏天到的时候难免想下河学游泳,看着别人家的娃娃光屁股跳进水里,忍不住也想下水。可是,她每次都能及时找到他们,死活不让他们下水,如祥林嫂一般对他们叙述着姐姐是怎么淹死的,河水有多么可怕。
在她三十二岁的这一年,又一个女儿出生了,她像对待宝贝一样抱着她,仿佛弥补着曾经失去的女儿。而他经过十年的成长也终于有了为人父的使命感,对这个最小的女儿比对儿子还要上心,或许在他的心里,这一次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为人父。在这一年,婆婆也走了,她再一次提出要和他一起走,可他说女儿还小再等等吧,这一等又是六年。
04.
六年后,最大的儿子也到了可以招工的年纪了,他终于把她们母子接去了南方。她终于走出了那个农村,终于远离了上海,远离了她的父母和妹妹,结婚后,她便很少回家探望,她知道她这一走怕是很难再回来了,临走前她抱着父母和妹妹狠狠的哭了一场。彼时,妹妹也早已嫁人,嫁了一名老师,带她还不错,育有两个女儿。她想,妹妹的命终究还是比自己好,也算是父母的安慰了。
来到南方,她有些不适应,这里的家属有文化的还可以干干临时工,而她,不识字,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在家带带孩子,做做饭。而他,嫌她做的饭不好吃,宁愿吃食堂,她的孤独终究又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就像十八年前她的辛苦劳作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十八年,最好的十八年都已经荒废在了乡下。好在她没有念过书,也没有什么想法,她只觉得那是她的命,并未想过要去抗争什么。
她唯一的一次抗争是在几年后。儿子已经被招工接替了他的工作,而他头脑聪明人缘也广,开始做点小生意,几年后,恰逢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那时候好像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能挣钱,他们家很快成了别人羡慕的万元户,他一点一点的倒腾着,又过了几年便在小城的第一条街上买下了一间门面,有了自己的店铺。他是周围朋友眼中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也是那个时候的有钱人,周围的人都说她命好,嫁了这么能干的男人,好日子来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好日子不是属于她的,自从做生意之后,本就对她爱搭不理的他更加瞧不上了。说她不识字,说她脚大,说她做饭难吃,风言风语源源不断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只当没听见,什么都不说。她深深的知道,这辈子她只有依附于他了,她过早地断了自己的退路,或者说从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想过退路,硬生生的一条路走到黑。
他终于还是对她提出了离婚,八十年代初,离婚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他说得轻而易举,她听得心如刀割。她没有想过会与他分开,她先是哭闹,在街上哭闹,逢人便控诉他的不忠,她的委屈,几乎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他要与她离婚。最初还有人和她一起愤愤不平,替她不值,帮她出主意,教她怎么把他留下来。后来听得多了,别人干脆劝她离了吧,大不了多要点钱就是了,这样耗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从眼泪中清醒过来,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劝别人离婚呢?我为什么要他多分我点钱,我难道是为了钱才闹的吗?她想着想着就不哭了,直接从街上买了一瓶农药,当着他的面拧开盖子说,你要是和我离婚我就喝农药死了算了,说完她真的仰起脖子。药瓶自然是被夺下了,婚终究没有离,他到底还是怕了,他怕闹出人命来,毕竟他们还有三个孩子。她说,只要不离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一副“没有离婚只有丧偶”的硬气,而他,终究是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不回来,也不再提离婚。
05.
她一个人守着店铺,学会了用计算器,学着做生意,也曾被人骗过,但多数是敬佩她一个女人家要撑起一个家不容易。她节俭得几乎吝啬,她怕极了再过苦日子,磕磕绊绊挨到六十多岁,孙辈们也都相继长大。她没有带过任何一个孙辈,人家都说她命好,老了老了不用操心,只要顾好自己,其实,不过是儿媳妇嫌她没文化婉言拒绝了她的好意。她真真是累了,背井离乡几十年,除了父母走时回去看了一眼便再没有回去过,她也是真的寂寞。空荡荡的三层小楼住她一人,白天还好,街上过往的人很多,晚上偶尔能听见有老鼠在楼上窜动,倒才觉得安心了。
妹妹到南方来看过她,妹夫一看便是教书人的样子,对妹妹甚是体贴尊重。妹妹说女儿们也都各自成家,在上海买了房子,现在他们老俩口退休了在家带孙子,给她看照片,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照片上那繁华的城市一点没有了当初她离家时的样子了,那还是上海吗?那还是她的家乡吗?几十年了,上海的吴侬软语她是一句不会说了,她学着南方的口音可怎么也学不像,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人,她融入不了现在的这座城,却也回不去曾经她离开的地方了。
他的身体依旧硬朗,在别人佝偻着背含饴弄孙的时候,他还是喜欢在外面结交年轻的朋友,他自由惯了,那精气神一点不像快八十的老人,他也不喜欢以老人自居。而她,似乎过了六十岁以后模样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她早就老了,再老一点好像也就是这样了。她也放手把店铺交给孙辈打理,渐渐学着和周围的人相处,也能约上几个伴儿去公园里打打太极做做操了。
他还是会抱怨她做饭不好吃,但是他不再甩袖出门了,而是自己早起去菜市挑选,回来自己做。他还是会嫌弃的说她没文化什么都不懂,但是会教她怎么使用手机打电话了。他还是会看不上她的喋喋不休,但是会给孙辈们说要尊重奶奶多体谅她。他还是会在外面打麻将到不回家,但是他会打电话给她说他去哪里了。他还是喜欢去外面找好吃的特色小吃,但是他会在走的时候给她打包一份带回去了。他们还是一人睡一间,但是会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看电视了。
少时夫妻老来伴大抵就是如此了吧。只是不知道午夜梦回时,她还会不会想起那个几十年前待字闺中的少女,还会不会想起还没来得及寻到心上人就嫁了的新婚之夜,还会不会想起那个埋葬女儿的一捧黄土,还会不会想起那些年所受的委屈,还会不会想起当年一心想要赴死的心,还会不会想起那个比自己命好的妹妹。
或许没有什么午夜梦回之时,她老了,老人是很少会做梦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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