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万历十五年（二十二）来归

新万历十五年（二十二）来归

文/星河流云

（二十二）来归

        三日后的清晨，站在张府的朱漆大门之外，看着缓缓远去的马车，懋修想到游七临走前饱含深意的注视，再次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小视任何一个人。自己虽然多了一段记忆，但若论眼界、计谋，尤其是对人心的把握，比起这些久历世事、宦海沉浮的老人来，可是差远了。

        有人远行，也有人归来。

        这天午后，凌威、文浩终于回到了江陵。看着在张驰陪同下走来的二人，还有身后威风凛凛的黑狗虎子（一丈之内无人敢近，怎不威风？），张懋修大喜过望，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凌威的胳膊兴奋的说道：“凌大哥，文浩先生，你们可来了，要是再不来，我就要派人到武昌去找你们了。”

        凌威、文浩被懋修的热情所感染，也有些激动起来。尤其是文浩，多年前被小小的衙内欺辱，致使家破人亡，妻亡子散，从此后，文浩对官宦子弟都抱着仇视的心理，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而雏鸦更甚。所以每当遇见这大大小小的衙内，总是冷颜以对。若是有凌威那般本事，恐怕会打上几拳，以出出心中恶气。

        故而，当此次凌威告诉他救助他们的是张首辅家的三公子，这当今天下最大的衙内之后，他先是不信，后来虽然信了，却认为张懋修必定别有用心。此次返回江陵，他多次苦劝凌威就此离去，免得中了小人奸计。但凌威不为所动，深信懋修的为人，又知文浩的心结，本想让他先行返回，但文浩放心不下，坚持要求同行，凌威无奈，只好让他跟着了。

        此时文浩见懋修与凌威把臂交谈，其言甚欢，其意至诚，毫无惺惺作态之色。心中不觉疑惑起来，难道面前这位翩翩公子，不是相府少爷，而是江湖侠士，否则对出身草莽的凌威，怎么会如此热忱？

        迷惑间，却见懋修笑着看向自己：“文浩先生，上次谋面，你人尚在昏迷之中，虽然我是见过先生，但先生却不曾见过我，今次是你我正式相见，这里子枢有礼了。”说着，便如寻常读书人相见般，自称“子枢”，抬手作揖。

        文浩已经好久不曾被人以读书人相待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忘了回礼，凌威见了，忙打圆场：“文浩大哥，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三公子，懋修少爷。”

        文浩这才醒觉，慌忙回礼道：“文浩见过懋修少爷，感谢少爷的救命之恩。”说着便要拜倒在地。

        懋修急忙上前搀扶，一边阻止文浩的下拜，一边轻声说：“文浩先生不必多礼，我与凌大哥一见如故，先生既是凌大哥的朋友，也便是我子枢的朋友，朋友之间何用谢来谢去？”

        文浩只觉得自己两臂传来一股柔和大力，怎么也拜不下去，而耳边传来的话语如拂过心田的春风。这一扶一语，柔和中带着坚决，温润中透着诚挚，让自己冷硬的心也不觉暖和起来。不由得站起身来，抬头看去，一张笑意融融的脸上满是欢悦，直如圣人所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文浩这时倒是对凌威言及张懋修的话语信了几分，虽然心结难解，但也不再如往日那般仇视推拒了，脸色悄然缓和下来。

        懋修将二人迎进堂屋，至于虎子，自然也登堂入室，卧于凌威一侧。待张驰送上茶水，懋修这才询问乌山之事的后续，而凌威与文浩两人的讲述，却让懋修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然引发了湖广官场的一场地震，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却说当日，懋修别过刘铉之后，刘铉就亲自询问文浩、凌威乌山事件的始末，之后暗自派人到乌山县明察暗访，很快便掌握了乌山知县王元横征暴敛、巧取豪夺、贪赃枉法的实证，便亲自前往乌山，摘掉王元的乌纱，打入大牢。

        王元起初抵死不认，但随着王三等帮凶的逐一落网、开口，在铁证面前，王元无从抵赖，不得不交代自己的罪行。

        随着王元的开口，刘铉发现事态严重，乌山县除一个有名无实只能装病在家不理政事从而侥幸逃脱的县丞之外，其余大小官吏，尽无一不贪，无一不恶，上瞒下欺，竟把这乌山县管制的如铁桶一般，百姓是欲告无门，苦不堪言，几年来竟成了国中之国。

        不仅如此，王元的背后竟然牵扯出湖广巡抚衙门某位大人物。刘铉无奈，只好快信京城，将此案情由告知首辅大人，并请大人定夺。前日首辅大人派人持亲笔书信前来，要求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养奸。

        刘铉得令，立即知会胡广巡抚陈瑞，陈瑞虽恼怒刘铉事前不打招呼，事后隐瞒真相，但面对来自首辅大人的高压，沉默良久后，还是黑着脸同意刘铉的抓捕方案。

        一时间，湖广官场风声鹤唳，多人落马，上至巡按御史，下至户房书吏，总计竟有九十三人之多，这还是查有实据，罪行明白的。至于其他涉案人员，在陈瑞的坚持，刘铉的默许之下，则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补上亏空，再无劣迹，便不再追究。当然，近两三年之内要想升迁是没有指望了。即使这样，也让这些漏网之鱼感恩不尽了。而陈瑞也暗自松了口气，对刘铉的识情知趣满意了几分，便不再对他冷眼相向了。

        殊不知刘铉此番作为，是得到首辅大人的同意的。考虑到湖广作为率先实行新政的省份，如果吏治败坏到一锅端，不免得遭人诟病，甚至影响新政大局，无奈之下，张居正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只诛首恶，放过协从，但心中震怒，以及对陈瑞的不满可想而知了。

        而当他之后接到刘铉更加详尽的案情通报后，对吏治败坏到如此不堪地步，就是震惊和后怕了。想不到自己当国四年，励精图治，本以为卓有成效，政清民和，殊不知，在浮华的表象之下，竟是如此的污秽丑恶，更为可怕的是，自己竟全无所知，若不是此次误打误撞，揭开了这个盖子，恐怕当真正酿成大祸之后，自己就成了大明王朝的千古罪人了。

        想到这儿，张居正不免对始作俑者，自家的老三张懋修，多了几分好奇之心，不知这孩子是误打误撞呢？还是有意为之？

        不管怎样懋修在自己这个英明神武的父亲心中，不再只是个优秀的读书人了，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至于是否还有些什么，只有首辅大人自己心里清楚了，而外人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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