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我跑去拜访老头。
城郊的小房子,带一个大院落。风阴阴的,云聚起来了,草木森森且深深,见我来,愈加发狠地绿,像在谈一场疯狂的忘年恋。
老头在院子里摘枣子和梨,听见铁门响,不回头,大声打招呼,指挥我先进屋。
屋里还是老样子,一切都保持着孩童记忆的原状。倒多了一台崭新的电视机,被细白布遮着,老头必定不常看,还是喜欢老收音机。很多年以前,他便是坐在老收音机前的摇椅上,教我一句一句唱越剧。那时候我换牙,说话漏风,唱词也跑调,老头不介意,始终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才。
书柜架子上藏有许多剑,故乡的龙渊剑。墙上一幅“行云止处”泼墨大字旁,也挂了一把,开过刃,安静地泛着寒光。
目光落到两扇窄窄的窗户上,下半部分玻璃明净,上半部分却脏极了,使得外头那棵石榴树滴水的绿意,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高处的脏玻璃老头没办法擦拭,想到这么多年他一个人,不知是怎样过来的,蓦地心酸。
这时候他进屋了,端一大盘子枣与梨,堆得过高,遮住了半张脸。
“今年的不甜,你坐着,我去切西瓜。”他把小山一样的水果盘推到我面前,转身又要走。
我不肯,他更不依,知道拗不过他的,于是深褐色木桌上,碧的兰,朱的枣,又多了一大盘子红西瓜。
终于开始聊,不寒暄,只乱聊。我平常并不这么爱说话的,可此刻莫名多嘴,叽里呱啦,天南海北。
我说到大学,他爱听,觉得我很有出息,像她远居欧洲的女儿。他提起女儿,笑眯眯,无声地笑出满脸皱纹。
天色暗了,灯是低低的一盏。窗外暴雨,爽爽快快砸下来,绿影四处摇曳,如妖似魔。老头不可惜满院果子,他每年都吃不完,大半便宜了雀儿。闪电也来了,一刀一刀,印在墙上,砸至龙渊剑的刃口,极烈极快地闪。
我要看他的剑,他微笑起身,长衫一甩,剑在手中,轰隆隆雷响,恍似一位隐居的大侠。
“这可是把真家伙……”当年老头卖了上海一栋房,来接它回家,人人笑他傻。后来又有人说,不傻,老古董升值自然超过房子,现在啊,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可我知道他只是爱,爱剑,爱故乡,自然也就爱了故乡的好剑。
张岱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想来古时的侠客,也是如此爱自己的剑,爱得如痴如醉如癖如命吧。
我摸那把剑,想它如何从一块铁石头,历经炼、铲、锉、刻、嵌,进而冷锻、淬火、粗磨、细磨、精磨,终成大器。
老头从前给我讲,春秋时期的欧冶子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剑三枚,虽在地下埋藏两千多年,依旧寒光逼人,毫无锈迹。接着他教我吟诵:“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支金花箭。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他念着念着会沉默下来,我们静坐于一些午后大好的日光里,麻雀在月季花从中扑腾。远处的云,忽明忽暗,摆渡纤细而金黄的光阴。
此时我们也沉默,安然地坐着,喝滚水泡的茶,一口一口,彼此的鼻尖都出了薄薄的汗珠。
台风天的雨总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风小了,茶喝完,我准备走,他也不留,只说“有缘再见,有缘再见啊!”
看我走远一些,又突然很洋气地大喊“Bye!See you later!”
老头就是这样可爱,我也分不清他的年纪,有时候八岁,有时候八十岁。
自然会再见的,我对自己许诺。猛地又想起世事无常的道理,谁能保证以后的事呢,比如此刻,只剩下老头一个人,在暴雨濡湿了的穹顶下,手无寸铁,被夜紧紧包围了。
我从那片院落的绿里钻出来,觉得衣角也被染绿,一走一个印子。不知道会不会刮台风,会不会夜长梦多,心里莫名地不舒服。
转念又想,他可拥有这么多剑呢,一把一把上好的龙渊剑,刻了七星,刻了金凤,刻了福绿寿喜,故乡风月,足以抵御一生的夜雨与孤寂了吧。
外面的世界又大又吵,心底的江湖从未泯灭。
三生有幸,也不过和传说中的那把江湖名剑,一同老去罢了。
老剑 老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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