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白昼和黑夜里,千草路都在悄悄生长。这里的居民和街道都在生长,公平地接受每一点阳光和雨露。很多个白昼里,人们总以为自己长得比街道更快,我们感觉不到脚下的路在延伸,多少双健壮的腿在千草路上从容地出入。街道则在每个静夜里,无声无息地跑到所有人的前头。有些人的生长太缓慢了,他们的双腿走不出一条街道,一辈子逃不出一种生活。
——题记
空地上的男人
千草路东面有一小处空地。很久之前,那里除了光秃秃的一地红土,什么都没有。土地原来的主人是住在隔壁街的一个老头子,随儿子到远方定居已经很多年了。没有什么比土地更让人觉得踏实。无论人离开家乡多久,总有块属于他的土地在守候。那或许是一座平房,或许是一座坟墓。人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花,一生就算走得再远,也走不出一块弹丸之地。
四五年前的某个黄昏,一个男人叼着烟,蹲在榕树下,眯着眼睛盯住那块空地。之后的每个傍晚,他都会在榕树下出现。叼着永远也熄不掉的半截烟。不久之后,空地上架起了三面铁皮,顶上一个沥青板子。这是那个男人建起的铁皮屋。
男人和他的炉灶一起住进了铁皮屋。每天早上天刚亮,他就打开店门,摆出几张桌凳,卖早餐和午餐。下午打烊后,他就蹲在榕树下不停地抽烟,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搭起的铁皮屋。
他是千草路有名的老二流子,早年就和家人断了关系。这条街道上最荒凉的人,跑到了这条街最荒凉的土地上。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会安定下来。或许他忙活了半辈子,发现自己怎么走也走不出千草路,只好找一块能容身的地皮,落地生根。
男人做的早餐并不可口,他的脾气则比他做的饭更糟。我去过两次铁皮屋买早餐,两次都空手而返。我受不了他的暴脾气和毫无遮拦的嘴。但那块地刚好连通着四个方向的路,来自各个方向的脚印整齐地在那块空地上消失。铁皮屋的早餐生意从来都很热闹。每天早晨,铁皮屋里都灌满了孩子的童音和男人的脏话,在风里轻轻摇晃着。
千草路的居民都知道男人住着一块不属于他的地,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这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和一块被遗弃的土地的结合。他们远在居民的生活之外,过着自己荒凉的日子。
几年之后,男人靠那个铁皮屋养活了自己,还娶了个妻子。他们的生意依旧很好。几年前的小孩长大了,另外一些孩子开始在早晨挤进铁皮屋。男人已经不穿背心了,每天都穿着一件白白净净的围裙。铁皮屋换了个铁制顶棚,周围的铁皮也都变成钢板,还安上了一个拉闸门。虽然铁皮屋再也不会漏雨,但男人已经不住那里很久了。他买了一间新房子,不宽敞,但很舒适。
每天下午的昏黄时光里,当妻子和一群女人在树荫里闲谈时,男人还是像从前那样,蹲在那棵大榕树下,盯着自己的铁皮屋。嘴里叼着燃了一半的烟。他的烟和他的守望一样,总让人看不到尽头。
千草路的人们不知道,男人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着自己的铁皮屋。他生命里的花开在了别人的土地上,他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一块土壤,他的根系只能寄居在别人那。他的铁皮屋,他的生意,他的妻子和新房子,都是从这块空地上生长出来的。而这块土地从来不曾属于他。
男人不再说脏话了,他的全副精力都要用来看住那块地皮。他的四十岁的头发上已经出现了斑白。这都是从那块地里长出来的。
我曾以为男人和他的铁皮屋占去了千草路最后一点荒凉的土地。多少个黄昏之后,看见男人依然低着头蹲在榕树下时,我才恍然大悟。
那是土地抓住了千草路上最后一个荒凉的人。
跛犬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早晨,我刚从家里走到寒风四起的千草路上。天亮得很慢,我已经准备好开始一天的忙碌,可天空还是一片漆黑。整条街道都在悉悉索索地响着,人们都起身了。人的声音已经开始飘在黎明的风里了,天空依然没亮。每一天,千草路的居民们都活在了时间前面。
那天的阳光里,我第一眼便看见了那条流浪狗。它就伏在一旁的垃圾堆上,用嘴拱着剩饭残羹。狗的两条后腿齐齐地拖在地上,血肉模糊。那肯定是被路上泥头车给压坏的。在寒风里,一条失去双腿的狗在垃圾堆里觅食,瑟瑟发抖。
我给它留下原本当作早餐的两个包子,各掰开了一半,露出肉馅。跛狗吃了一点肉馅,就挣扎着跑回垃圾堆里。它就面对着马路坐着,看着车来人往。它一直在找那辆带走它双腿的车,却一直找不到。路过的人都对它瞥上一眼,又低着头往前走,他们的腿脚是完好的,还忙着去过自己的日子。
我也曾被那种眼神盯住。五年里,我把以此自己健康的左脚踝和右脚踝忘在某块水泥球场上。它们被留在一段岁月里,再也回不来。当我拖着裹满绷带的脚走在路上时,路人就用看一条跛犬的眼神看我的脚。他们看任何一只伤脚的眼神都一样,不论是人的还是狗的。
当我拖着自己残缺的两个脚踝行走时,我开始明白,那是一种无奈的屈从。我看见自己从前完好的脚踝,一直一直地走在前方,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我按着地上的脚印一步步去踩,却发现怎么踩也踩不对位置。我知道,拥有两个好脚踝的我早就在时光里走远了,我再也追不上他。我在还没老去的时光里,已经因为不小心,不止一次地弄坏了自己的身体。有些东西一旦坏掉,就再也修不好。
从前那些时候,总觉得以后一定有一些,等着我去替换。无论是一块完好的脚踝,抑或一个健康的胃。只顾着匆匆赶路。多少日子之后,我却发现预想里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出现过。
我想,那条狗一定曾在垃圾堆里找自己从前四肢健全时的爪印。它按上两只前爪,却发现自己的后脚怎么也对不上印记,它再也站不起来了。一迈步就留下四个清晰爪印的路已经远去。现在它只能走那条没有痕迹的路。前脚按下的爪印,马上会被残腿扫得干干净净。
我还年轻,就已经用坏了许多东西。那些都是我生命里的零件,是我生命的痕迹。往后的年岁里,我会越走越慢,直至一天,只能看到没有尽头的一地脚印。
跛犬的消失和它的出现一样,毫无预兆。立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没有见过它。那时我已经隐约知道,它在某个夜里被时光从背后追上,不会再出现了。曾经在这条路上,一群双足健康的人走在最前面,伤着脚踝的我落在后面,背后跟着那条拖着残腿的狗。
而在一个冬天之后,我突然成为行走在这条街道上最末尾的一个人。跛犬之外,再没有什么落在我后面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时光追上。这或许需要耗去它一个季节,又或许要更多的冬夏。
以东以西
千草路是横贯东西的街道,中间被新海路拦腰掐成两截。我刚好住在十字路口,从阳台上看下去,各有一条路在朝着四个方向努力生长。我的家就像是指南针上固定磁铁的中心。东西南北的人、车和风都在这里聚合,流散。
千草路的东西两段截然不同。东边路段的居住者已经住在千草路十几个年头。这里走几步便有一个食肆,随便往北拐进一条巷子就能到菜市场。路边的榕树长得又密又高,夏天的行道常常被整个罩在林荫里。千草路东边的居民越来越多,医院和超市都闻风在此生根。千草路东面的人,生活在一片清澈的榕树林和风里。
西边则是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偶尔的人影都被埋在其中。这里是新建的路段,许多居民楼还没完工。从新海路跑过来的泥头车不停地给路面撒下沙土。风从东往西吹,沙土只往千草路更西处堆积。每天早晨,千草路东边的人开始看到日光时,西边还埋在一片暗灰里。西边的居民晒着别人先取走温暖的阳光,吹着别人先带走凉爽的东风。生活变得愈发陈旧。
自从城北小学在西边落下之后,小城里几千辆车又出现在了千草路西边。路西边的人被尘土和车流困在他们的新楼房里。
我的中学在千草路西面。我有整整三年的时间,几乎每天都要穿过西面的路段。
早晨,我带着东面的阳光往西边走时,东方的居民看着我的背影嗤笑。他们知道我得低着头在尘土里走过很长一段路。等我到了西面的灰色街道时,西方的住户又在他们的露台上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我的背上还带着东边新鲜的阳光,那是他们得不到的。他们一睁开眼睛,日光和风早就被东边的人用过了。我孤独地穿梭在千草路上。
没有人和我一样,既不属于道路以东,又和道路以西格格不入。
西边的居民一直在等待,有些人等不下去,跑到东边去了。一家肠粉店本在西面租了店面,但每天不息的尘土让他们门可罗雀。后来他们搬到东面的路边,支开几张小木桌做生意。老板娘一边端茶倒水,一边歪着嘴咒骂住在千草路西边的日子:“每天一张口就吃灰吃土,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住得下去。”
后来,新楼层都完工了,泥头车慢慢地消失在西边。千草路西边的路上都是名车。城北小学和连绵崭新的商业街道开始往西面的路段招人。尘土被吹向千草路以西后,西边的路段变得干净整齐。西边的居民们每天早上开着名车穿过东面,他们享受着最新鲜的阳光与风,晚上又能回到最舒适的房子里。
东边的居民们开始发现,原来埋在尘土里的西边比他们的街道干净得多。那里的街道井井有条,不像东面,因为年代久远杂乱不堪。住了十几年千草路的他们第一次觉察到来自道路另一边的威胁。他们的阳光和风依然是最新鲜的,甚至连自来水都比西边更靠近水库。可是西边的人过得更富裕干净,每天还可以跑到东面来排废气。那家肠粉店不知什么时候搬了回去。听说店面的租金升了两倍,但老板娘付得毫不犹豫。
东面的居民变得烦躁不安,没日没夜地盯着西面发呆。看着自己居住的街道愈发拥挤和杂乱,看西边的人在黄昏的干净街灯下散步。
我没有赶上这段好时光。隔着新海路看不到尘沙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中学,彻底生活在道路以东。
在千草路上,我一直觉得十分孤独。我住在新海路和千草路的交接点,那里是这个街区的中心。那里什么也不是。
我既不属于东面,也不属于西方。只是每天用着半旧的阳光和风束,闻着刺鼻的汽车尾气。
老湖北的修车铺
老湖北的修车铺在千草路东面,店里放着摩托车和单车,地上都是油污。老湖北其实是河北人。他在二十年前从寒冷的北方南下,路上娶了一个女人,然后一直往南走,行程终止在南方温暖的千草路。人们本来叫他老河北。后来不知是不是口音难辨,加上谐音,老河北成了老湖北。这两个地方对千草路居民们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那都是在遥远的北面,眼睛望不到的地方。
每天黄昏刚刚收尾,千草路的居民们都会准时看到,老湖北和他的女人锁上店门,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傍晚的风把修车店的招牌推得吱呀作响。几个孩子从这对沉默的夫妻身边跑过。
没有多少人知道老湖北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的姓名远在千草路的需要之外,甚至在他自己的需要之外。居民们只需要一个修车的人,他自己也只需要一个修车的活计。他从这片土地的最北方走到最南端,什么也没有得到,反倒丢了自己本来的姓名和家乡。老湖北的名字就像日久不用的一件东西,被荒凉地遗忘在北方。
我平时到那补胎时,喊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修车师傅,只有一次怒不可遏地叫他老湖北。他给我换的新车胎,用不到三天就整个坏了。我不满的抱怨引来了许多路人。那天他缩在店门外的榕树底下,闷头修理我的单车,一言不发。
老湖北有个儿子,和我一样的年纪,在北方上学。一直以来,他一见到我都会说起自己的孩子。那个在北方的孩子,是否知道在南方的这条街道上,住着许多没有名字的人。他的父亲把儿子和名字都留在北方,只身到另一块土地上耕作自己荒芜的人生。
两年前,老湖北的修车铺搬进了小巷里。原来门面的店租翻了一倍,他的生意却和他的生活一样,没有多少起色。他每个日夜都浸在油污和橡皮车胎的气味里,总期待可以改变什么。无论是留在北方的孩子,抑或自己的人生。就像二十年前,他闷头一直往南方走一样。
老湖北的孩子最后没能考上大学。告诉我这件事时,老湖北正低头给我的单车换后架,一颗螺丝夹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掌里。
老湖北说,本来以为他能考上,家里出个文化人,日子就好过了。
老湖北说,我打算让他来千草路,跟我学修车。
他抬起头,低矮的店门伸手拦住了夕阳,他的上半身埋在黑暗里。我看不清老湖北的脸。
在许多个日子之后,我或许再也看不到老湖北。他忙活了大半辈子,却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是时候去做一点修车之外的事情。人的一生能做的事从来就只有这么一些,多了也做不完。
当然,这些已经远在我的生活之外了。千草路有永远也修不完的车,千草路需要一个来自北方的修车人,修车是一件花几辈子也做不完的事。这里还会来新的修车人,他将从北方走到南方,走过父辈走过的路,承下父辈还没做完的事。除了剩下的一大段生命,他什么也不需要准备。
他那个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年的父亲老湖北,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店面、工作、身份,还有一段没有姓名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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