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的刘大爷是吃了不少苦的。因为家里的那块(1)成分高(2),那些年辰(3)只要运动(4)一来,颈项上吊块“地富反坏分子刘XX”的牌子遭批挨斗是跑不脱(5)的,说不定还要弄到每块生产队及(6)游行。这些他倒不怕,他担心的是一家老小粮食不够吃,年终决算还要补钱(7)。每年子冬春季节都要到山上(8)借玉麦(9)回来兼到吃,第二年生产队分谷子了再还人家米,一年一年地猫盖屎一样盖起走(10)。而娃娃些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受欺负才是让他最难受的。
刘大爷咋说呢还是出身在地主家庭,没有吃过猪肉嘛总还看见过猪跑,脑壳是比较灵光的,批斗游行规规矩矩,生产劳动表现积极,别人家有事主动帮忙,人前人后更见(11)不多言不多语,地方上的干部群众也就没有在其他地方难为他──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冬季前后,刘大爷就到河石坝头(12)“兔(儿)蛋(13),卖给灰窑赚点小钱,大家是睁只眼闭只眼。”夏秋季节刘大爷就用卖“兔(儿)蛋”的钱买上几十上百只鸭儿子出去放鸭子,回来再给生产队交点钱算工分。他担着挑子(14),一头是黑晚些(15)睡瞌睡用的鸭棚子,一头是围鸭子用的竹围子(16)还有小火炉、半面、锅碗、斗篷(17)、换洗用的两三件汗褟子(18)、小衣腰裤(19)等一些东西。从大邑县、崇庆县、新津县、蒲江县、名山县等一路秧田谷地放回来要四五个月。放大了就在当地卖了,有些年辰要放两拨(20)鸭子。赚点辛苦钱补贴家用,主要是供娃娃些读书。刘大爷是明白人,就是再苦再累他都要想办法让娃娃把书读完(21)。
好在后来分田到户了,不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22),也能吃饱了,可以做生意了。刘大爷先是赶乡场(23)跑差价,后来又带着高中毕业的大儿子大女去找点修修补补的活路来做,慢慢地就上道了。几年后,大儿子还带着一伙人,搞了个建筑公司,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名气也一天比一天大。而刘大爷觉得最让他长脸(24)的还是幺儿(25),读书成绩好,大学毕业又公派到美国留学,后来就留在了美国工作挣美元,还在美国结了婚。媳妇子(26)是中国人,如果是洋人刘大爷是肯定不得干的,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呱孙(儿)(27)。哪怕一两年也难得回家一次,刘大爷还是常年把幺儿挂在嘴上(28)。
那年幺儿回来跟刘大爷说:“伯伯(29),您为我们弟兄姊妹些操心劳累了几十年,现在没得啥子担心了,我想接您跟妈到美国去耍段时间。”一家人都说好,可老娘子(30)整死都不及,刘大爷这几年把国内的大城市都跑高了(31),电视上的美国也就那块样子,本身也不想及,但那是娃娃的一片孝心,自家个(儿)(32)及开开洋荤回来好摆龙门阵冲壳子(33)显摆显摆,也就一个人跟幺儿坐飞机到了美国。
刘大爷的儿子在洛杉矶上班,家呢住在城边边(34)的一个别墅里,前边有一个花园,到处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大树子,这块榻榻(35)还住着另外的好几户人家。刘大爷开始很好奇、觉得安逸,还跟着学了几句“哈罗”、“也是”、“闪克有”、“老”。第一块星期六星期天幺儿就带着一家人陪到刘大爷到洛杉矶城里和周边的蒙大拿街、贝弗利购物中心、棕桐泉、比弗利山庄及耍了一大圈。可是几天下来,刘大爷就七毛七躁(36)的了,出门呢到处人都看不到,哪里像我们那里人多热闹。白天儿子媳妇子及上班,两个呱孙(儿)又到学校头上课了,电视呢又尽是些叽哩咕噜的外国话,“唉,要是死老娘子一齐来就好了。”吃的东西更不合口味,想吃点耙耙菜,笨(37)覆(38)海椒都没得。
干脆早点回及算了!一大早就坐在屋门口胡思乱想的刘大爷突然看见屋对面花园里有个老嘴(39)正拿把大花剪修树枝枝,就高兴把站起来打着“哈啰”走过及,想跟那个洋老嘴摆哈龙门阵。那洋老嘴听到声音抬头盯到刘大爷神(40)了一下,立马转身从屋头拿出一杆来,枪指着正朝他走过来的刘大爷大喊:“stop!s……t……o……p……”
刘大爷更是一愣神,又看了看一围到转(41),呵呵大笑:“是大炮?老!我屋头的那杆砂枪都比你的枪长呢……”用手指着洋老嘴继续走过去。没成想那洋老嘴一抬枪往天上“砰”的放了一火(42),继续大喊“s……t……o……p……stop!”刘大爷没想到洋老嘴开了枪,吓得颠转勾子(43)就跑回屋头,再不敢出来。
儿子下班回来听到这件事后,一边给自家老汉儿(44)这里跟国内不一样,不兴串门的,没有人家答应你是不能到人家的地盘上及的,一边又及跟那洋老嘴解释、道歉。刘大爷闷沉沉地睡了一夜,下决心自己一块人回国算了。
等到儿子他们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了,就简单地收拾一下,带上护照、银行卡和一点钱,到前面的马路上头赶车。正好一辆出租车过来,刘大爷说到机场及,但司机听不懂直见(45)摇头。刘大爷只得用手比划飞机起飞的样子,还“轰轰轰……”,司机终于懂了:“OK,OK!轰轰轰……”
刘大爷是见过世面的,到了机场一点也不慌张。看到一个样子厚道(46)的中年中国男子才赶紧跑过去,反复说“回中国,回中国!”那个中年男子也是一个热心人,热情地帮刘大爷买好到上海的飞机票,还把他带到安检口交待给一个回上海的中国人。在飞机上的十多个小时里,刘大爷还不知道两边的家里头都乱成了一锅粥,四处联络的电话都打爆了。
刘大爷到上海机场下了飞机,一把手机打开,就接到幺儿的电话“伯伯,您在哪里哦?吓死我们了!”“我到上海了,刚下飞机,标(47)担心。在中国就啥子都不怕了,我买好到成都的机票就跟您哥打电话,开车到机场接我。”
在成都双流机场接到刘大爷后大儿子不仅没有生气、埋怨,还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老汉儿,你牛!厉害!”刘大爷开心地笑着说:“美国没球得(48)啥子耍头,还是中国安逸!”
注释:(1)那块:那个。(2)成分高:指出身不好如地主、富农、资本家等。(3)年辰:年代。(4)运动:这里指那个年代的政治运动。(5)跑不脱:躲不开,躲不过的意思。(6)及:去。(7)补钱:过去人口多劳动力少的人家,挣的工分不够,要分够人均口粮,就要向生产队补上工分不足的差额。(8)山上:这里指山区的人家。(9)玉麦:玉米。(10)盖起走:指一年一年地挪起走。(11)更见:更加。(12)河石坝头:指干河滩。(13)兔(儿)蛋:石灰石,可烧石炭。(14)挑子:指挑的担子。(15)黑晚些:指晚上。(16)竹围子:用竹蔑条编的用以围鸡、鸭用的。(17)斗篷:斗笠。(18)汗褟子:贴身穿的衣服。(19)小衣腰裤:小衣指长裤子,腰裤是短裤。(20)两拨:指两批。(21)书读完:指上完学。(22)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个年代指做生意或自家自行种植的粮食蔬菜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必须清除。(23)赶乡场:到镇乡场镇赶集。(24)长脸:争光,有脸面。(25)幺儿:指家里最小的儿子。(26)媳妇子:指儿媳。(27)呱孙(儿):指孙子孙女。(28)挂在嘴上:指嘴里常常念叨。(29)伯伯:爸爸。(30)老娘子:老太婆,这里指妻子。(31)跑高了:走遍了的意思。(32)自家个(儿):自己。(33)冲壳子:吹牛皮。(34)城边边:城郊。(35)这块榻榻:这个地方。(36)七毛七躁:指心里烦躁的意思。(37)笨:指沾的意思。(38)覆:腌的意思。(39)老嘴:老年男子。(40)神:愣,发愣。(41)一围到转:四周。(42)一火:一枪。(43)颠转勾子:转身。(44)老汉儿:老年男子,这里指爸爸。(45)直见:不停地。(46)厚道:老实,忠厚。(47)标:不要。(48)没球得:没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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