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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护理老娘老爹,完全出于不知所由的认识:大家都要承担对父母的照顾;在医院亲力亲为照顾一向独立的老人,有心血来潮的新鲜感;再者,轮流护理,也不是那么那么辛苦。
后来,衰老已是定局,护理成为常态,新鲜感过后,需要细水长流地付出,我觉得有些东西就变了。
你得找一些支撑,化解护理中的不良情绪,让自己体验更多温和。护理者自己稳定积极的情绪,不仅影响原生家庭老人的康复,也影响再生家庭孩子的成长。
最主要,护理如果从心上动摇,不时来点黑暗的郁闷、抱怨,你会非常怀疑自己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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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实心眼儿的老娘不同,老爹平日很有父亲的威严,也有心眼儿。我们兄妹都敬畏,或者说怕他。从小到大,哪怕AD情绪失控状态下,我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抱老娘,但绝不会这样对待老爹。可以和老娘斗嘴,绝不敢与老爹造次。
老爹肠切除手术后,很虚弱。心脏监控、呼吸监控、血压监控、各种滴液,身上管管线线缠覆。刀口有二十多公分,麻药劲过去后,疼痛不时袭来,不敢动弹。因为长时间平躺,他口腔黏液多到无法喘息。自己动不了,只能由我们用纸像擦拭一个婴孩儿流出来的口水一样,扣他嘴里的粘液。我觉得很有趣。一边擦,一边聊侃老爹像个孩子无法自理。这让我有种掌控老爹是否舒服的得意。
也许太痛,也许太虚,他没有凶我。
医生来检查伤口,一把掀开被子。我第一次看到被剥的只剩下皮肤上伤口的老爹。缝合线又长又粗,左右各六根,外面包裹圈塑料一样的东西,中间一排长约两厘米的铁钉。血凝固在线和钉上 ,呈黑褐色,狰狞的伤口像硕大的蜈蚣霸在老爹腹部。他本来就瘦,为了手术,接近两个月未好好进食,更皮包骨。我是家属,医生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掀开被子,暴露老爹消瘦衰老的躯体。这场景,让我很震惊。我是女儿,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迟疑数秒,释然。
病痛面前,人哪有什么尊严呢?
和解!
这次被动的观摩,让我觉得一下与老爹亲近了很多。他不再那么威严不可侵犯了——是不是很有趣?
导尿管去除后,需要护理老爹如厕。我少了扭捏,把他抬抱起来,拨开管管线线,一点点给他穿衣服,护着他挪下床。每次老爹费劲千辛万苦站到床边,解决如厕,我像对娃们一样,给他加油,夸他能干。遵医嘱,我要记录老爹的每次大小便时间,数量,色泽,所以,每次我都如获至宝般地给他汇报“不错,100毫升,”“挺好的,小便没有血丝”……肠手术最关键的是大便情况,扶老爹躺好,我第一时间捧着便盆寻找光亮,仔细辨别排泄物的颜色,查看里面有没有血块。不臭,我也不觉恶心,是种很奇怪的体验。
我知道精神分析理论里,对父女关系,亲子关系,有很多潜意识层面的解释。我在这些亲密的,涉及身体、涉及隐私的护理中,的确觉得和老爹的隔阂在一点点瓦解——不是得意。
他是我的父亲,他有威严,他和我有来自性别的、世俗的禁忌。但是,在生死、病痛面前,这些都淡化,似袅袅云烟,飘向天空。
想想,从小学以后,就没有和老爹很亲近,很亲密过。出嫁那天上车前,老爹代表老两口叮嘱我和老大日后好好生活,我差点掉眼泪也没像这次这般亲密。然后,就一路为爱情、事业奔波。
晚上,躺在护理床上,看乳白色的液体一粒一粒在乳胶管里滴落,心里感慨万分。人,长大了,与父母渐行渐远,如果不是这大病,如何能引起儿女重视,环聚身边。伴随疼痛的相聚,是好是坏?在距离感背后,是否有每个人生而为人的孤独和对温情、关心的渴望?有几个人,能在平淡的时光里,真正意识到父母儿女一场因缘的不易?
我知道凡事皆有前因后果。没老爹老娘,就没我。没有他们前半生的养育,就没有我现在所经历的喜怒哀乐。在遭受困阻、挫折时,也会埋怨,为何不经我同意,就生下我?若做一粒尘埃,是否可以免去千丝万絮的那种不堪?若是阳光下的一缕风,是否可以自由自在?但是,既然来了,总归要完成些什么。
人和人,乃至我和花生(我家的猫咪),每个,都像一个个滚圆的珠子,各有一团琉璃世界,可,又彼此紧挨,互相关照支撑,构成世间无尽风景,动一动,顷刻颠覆所有。这就是因缘。我和老爹的因缘也如此。从未想过,他的世界,他皮囊下的那个“人”。也许,从此挥手,不再相见……
不知道别人护理父母会有怎样的感触。但是,在老爹的护理中,我释然了很多。成人路上,老爹对我的暴怒、怂愤、斥责、训嚷……我不觉得那么值得记恨,需要报复了——这是不是很可笑?——我为这种龌蹉的私心,自责过。
后来,再护理,甘之如饴。虽然累,心里敞亮很多。我和老爹交心层面的交流也多起来。他不那么掩饰自己的软弱,我也不吝啬表达对他发自心底的属于女儿的爱。
老爹出院回家,兄妹三人轮流值班护理,我已经敢顶撞老爹。他虽然生气,但也能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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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临行前,堂哥堂嫂来看老爹,我借着和堂嫂的话,让老爹日后对他的老妻再多几分包容。安慰他,告诉他我们都知道他是最辛苦的人。
因为罹患AD的老娘现在很难与人交流了。但是,他不孤独,他依然有我们这些个孩子,可以从情感上给予他无限的丰富的支持。远在他乡的孩子可以通过定期回来护理他,身边的孩子可以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我们会在换季的时候回来换洗,在周末的时候带他做个人卫生,在任何需要我们的时候,以每个人最好的姿势奔过来。
老爹蛮高兴。
我带着娃们开车离开的时候,他和老娘站在车后,向我们挥手告别。眷恋,又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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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早期生活经验,有些沉入潜意识里,成为莫名其妙的情绪或行为反应。成年后,照顾病痛中的老年父母,肢体上有接触,情绪情感彼此暴露、碰撞,很真实,所以会在某个时候,让你突然明白曾经的某某“原来是这样”!被击中,顿时释然,一下,就变了。与原生家庭“和解”,与童年“和解”,与父母“和解”……
护理,会一下生动鲜活起来。把它当做一场持久的“疗伤”吧。那是根。知道根,才会飞的自然。分离,会饱含丰富的喜悦。
试想想,和父母相处,有亲密感,不外两个时期。一是自己的童年时期,一是自己父母的老年时期。
童年,因为年幼,淡忘了。成年,因为经历职场、婚姻,有了夫妻关系作比较,很容易明白。但是,需要你主动地靠近父母。持久的动力,来自真正的链接,和父母情感的链接。
我想,孝养,这样用心,或许可能会让人更愿意主动承担,更有照见彼此浑圆世界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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