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本非常喜欢的小书,是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一个短篇小说集。
在我还没开读的时候,心里有些怀疑,觉得一个人要讲明白“孤独”,应该不容易吧。语言作为一种工具,很多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人们往往隐藏太深、言不由衷。
但我读完以后,发现耶茨只字未提“孤独”,却已处处是“孤独”。
原来,他要说的孤独没有诗意、不是哲思,而是深入骨髓的生活的常态。他把生活本来的样子呈现出来,就是孤独的样子,而且毫无救赎之道,终点仍是无尽的孤独。
他还无情地说:“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仿佛是一个孤独的作者写给自己和全人类的判决书。
如果说理查德•耶茨对笔下人物几近无情的话,那么以色列导演艾伦•科勒林对自己的作品倒是还存留了一丝小小的恩慈,他让那些身陷茫茫孤独中的人获得了一点慰藉。
艾伦•科勒林的长片处女作《乐队来访》(2007年)讲的是一队埃及警察乐队意外流落到以色列荒凉小镇,一晚之间和收留他们的当地居民的奇妙互动。
两个世仇的民族、一些失意的小人物,他们原本只想互不干涉地过掉这一夜,但命运把他们拉到一块儿,就无可避免要求他们面对对方生活中的不如意。
于是,他们笨拙又腼腆地相互试探。说得太少会冷场,说得太多是冒犯,陌生人之间的隔阂就像刻度精准的天平,而他们恰好都不擅长,于是,这过程只能尴尬和可笑了。
我为那些尴尬的瞬间发笑。导演太刻薄了,明知道尴尬最让尴尬者懊恼,他却放大它们,做成蓝色调电影里唯一的笑药。
微凉的夜色里,很多尴尬仿佛没办法收拾,真希望他们能就此收手,别把事情越搞越糟,各自关起房门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然后一拍两散吧。
幸好,孤独是共同的语言,这让他们相互谅解,寂寥的异乡和陌生人更容易让人打开心结。
最打动我的话是一个以色列年轻男人对黑管乐手西蒙说的。西蒙有一首写了二十年也没完成的协奏曲,那时他已经向以色列男人表演过两次了。
他欲言又止地说:“你知道吗?也许你的曲子可以这么结尾:我是指……不要宏大的那种,配上小号和小提琴什么的。也许可以这样结束,就是那种……突然的终结,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只要一个小房间,一盏台灯,一张床,孩子在熟睡,还有…………无尽的孤独。”
突然的终结。
这部电影一样,它不需要圆满。乐队来过,第二天又走了,生活还在继续,小镇继续荒凉,乐队的人继续各怀心事。只是一滴水掉入湖中,泛起小小的涟漪。但就是那点小小的涟漪,让这部片子温暖了一些,成了一部轻喜剧。
印象中的很多处女作都有匠气太重或过度抒情的毛病,比如《致青春》,但《乐队来访》却不说教、不煽情,只呈现,非常克制,甚至克制到一个临界点——如果你身边还坐着两人或以上一起看,可能会觉得这是一部闷片。
所以,一个人看吧。
借引耶茨书中一篇的标题做本文的标题,倒也丝毫没有违和感——《与陌生人共乐》。文章写的是一个严肃、无趣、不讨孩子们喜欢的老教师思耐尔小姐。是“快乐”的“乐”,还是“音乐”的“乐”,好像并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聊以慰藉,那就是:这个世界本就是由一个个孤独的怪咖组成的,所以谁都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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