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西黎,良王宫。
层层宫阙,琼楼玉宇。
夜风四起,吹得殿前一排排橘红色灯笼一晃一晃,沿墙而挂的银色铃铛亦随风发出阵阵清脆叮当声。
数名宫娥守在殿外,无不噤若寒蝉。透过镌刻细纹的漆红花窗,依稀可见屋子里的陈设,薄薄的几层白色帷幔若月纱,随风漾起……
幽幽的花香和血腥伴着女子咯咯的笑声自殿内传出。夜,诡谲无比。
床帐内的女子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妖异的红,一双手攀附着男子的手臂,盯着他唇上的血,凑了上去,红烛摇曳,一室旖旎。
女子唇色被染得血红,娇艳欲滴,血滴从男子白皙的肩膀滑下。男子却完全沉醉在女子的温柔乡里,丝毫没有在意皮肤被咬破的痛意。
直到薄雾朦胧,晨光熹微,男子才身着玄衣,眼眸中缱着浓浓的倦意,一脸疲态地沿着高高的石台阶而下。
殿前侍候的人都知道,里边的这位是陛下最宠爱的一位夫人,却是一位蛊惑君心的妖女。
一位宫娥正迎着阳光拿着笤帚扫着殿前的灰,那扇白日里一直紧锁的大门忽然被撞开。女子披头散发,抓着宫粉白的裙角,远山朝阳将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倏忽照亮,女子声音呜咽凄绝:“救救我……”
1
大雨磅礴,王城的天祭坛上堆了数百命奴隶的尸体,那青砖冷石上,鲜血沿着石纹沿着台阶往下流。
那祭司笑得阴森,上前一步:“陛下,吉时已到,将瞳夫人的血符放入祭坛中烧掉,便可向天神求取百年寿命。”
殷瞳一身素白的衣裳,冒着大雨跑了过来,朝着台阶上的祭坛跑去,南荣瑾见那身影一愣,怕她淋着雨,忙命身旁的宫娥给她撑伞。
殷瞳双眸泛红,冷冽地目光扫过撑伞的宫人,手一扬,将伞打落雨中。
沾了血的雨哗然溅起,地上的血染了她的衣裳,宫娥吓得跪地匐身,浑身颤抖。
高坐上的南荣瑾眉一挑,拂袖站起,声音柔和:“瞳儿,你来做什么?”
南荣瑾忙朝她走去,却见殷瞳从身旁的侍卫的身侧抽出剑,直逼祭司而去,怒道:“蛊惑君心,滥杀无辜,其罪当诛!”
那祭司吓得要逃,却被殷瞳一剑贯穿心脏,吐着鲜血滚下了台阶。
她伏跪于百名尸体前,仰望天穹,灰沉沉的天,大豆般的雨水打红了她的眼眶:“我是罪人……”
南荣瑾跑过来,握着她的肩膀:“孤说过,孤会救你的。”
殷瞳苦笑道:“救我?你以为你听信这些个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杀了这么多人,就可以救我么?”
南荣瑾低眸,唇角微勾,神情却是凄楚:“不管是用什么法子,孤都不会让你死的。”
“南荣瑾,你想遗臭万年,我可不想陪同,你就是一位昏君!”
“是,因为孤想救你。”南荣瑾轻轻抚着殷瞳的脸,暴戾恣睢的君王,此时却神情凄迷,指间轻柔。
世人皆说,人生苦楚。 可殷瞳的苦痛,却是生命不能长久。自记事起,她就身患一种怪病,整夜噩梦连连,皮肉下流淌的血液还是可以使活物即刻毙命的剧毒。
师父说,她体内的毒已经侵蚀到了五脏六腑,如何撑,也不过是两三年的命数。师父赶她出山的目的也很简单,不过是说她经年累月久居深山,生命余光,愿她出去走走看看。
她离开枫叶林的愿望也很简单,不过是想要寻求此毒的解法,活得更久一点。
不过半年光景,她遍访了峪州王城所有的名医,翻遍了各类医书毒册,却终是一无所获。
她为寻压制血毒的草药只身闯入雪山寒谷,因记挂着师父的嘱咐,为善世间,便救下了一人。
2
殷瞳第一次见到南荣瑾是在那空旷浩渺的冰雪原之上,大风呼啸欲将人耳膜吹烈,皑皑白雪一片无垠的苍茫。
那时她不过是前来寻杞寒草来压制体内的血毒,却无意间闯入一片硝烟战场。无垠的白雪之中死尸遍地,片片鲜血触目惊心。
却有一人撑着剑,艰难地迎风站起,男子一身玄衣,身中数刀,脸色苍白,手中的剑牢牢地扎入寒冰之中,一双充满凌凌杀气地凤眸凝着前方不远处的红衣少女。
此地极寒,殷瞳自知她这副畏寒的身子不宜久留。
可她仍旧走了过去,将倒在她面前奄奄一息的他扶起,背在了背上。
满天风雪呼啸,她在大风雪里举步艰难,刺骨寒风如刀子一般刮在她的脸上,背上男子的血已经是汩汩流下,温热粘稠的血染湿了她的背。
南荣瑾腹部中剑,虽然未伤及要害,却也因失血过多几度昏迷不醒,细汗自他的额头渗出,唇色苍白已无半分血色,疼痛之下他微微睁开眼睛。
那女子紧拧着眉头,睫毛上凝了冰霜,琥珀色的眼眸里神情坚毅。
苦行半日,终于寻着了一个山洞,殷瞳放下男子便替其止血,忽闻一声狼嗷,那漆黑的洞里,竟然出现一双绿得发亮的眼睛。
那只骨瘦如柴的雪狼显然是饿了很久了,张着大口,露出獠牙,沾着热气的口水滴到了地面。
这狼显然是闻见了南荣瑾身上散发的血腥之气,正朝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地他走去。
饿狼嚎叫一声,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朝着南荣瑾扑去。凝结的空气中听见了尖利的牙齿咬破皮肉和骨头断裂的声响。
“嘶……”殷瞳额头大汗淋漓,她想她这只手臂大概是要废了。
南荣瑾在狼扑过来的一瞬间惊醒,望着狼咬着少女的手臂,鲜血自狼的牙缝里流溢而出。
殷瞳左手抹着额头地汗,忍着剧痛,想着狼若吃了她这只手臂,也自然是活不过半柱香了。
她的血流进了狼的喉咙,这狼还没来得及将她那只右臂彻底咬断,就软塌塌地瘫倒在了地上,呜咽哀鸣两声竟是没了气息。
南荣瑾望着那只狼,眼中惊诧流露。
殷瞳脸色惨白,虽是如此碎骨之痛,却也不过是轻轻嘶了口气,她捂住那只血淋淋的手臂,颓然无力地坐到了地上,苍然一笑:“我的血,有剧毒。”
南荣瑾却毫不关心这个:“为何舍身救我?”
“因为人之将死,其行也善。”殷瞳望着那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弯唇苦笑。
月色寂寥,几颗星子于洞外夜空斜挂
冰愿山洞之中,夜俞深天俞寒。她的血毒之症又开始发作了,浑身冰凉,梦魇之中有许多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光滑的黑皮肤滴着浓稠的绿涎,它们的獠牙滴着黑红色的血液,欲要将人吞噬。
模糊的意识里满是心慌和害怕,殷瞳卷缩着身子,额头冷汗直冒,头脑中如许许多多的细针搅着脑浆,头痛欲裂。
“师父……”殷瞳忽然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拧眉低喃。
南荣瑾皱眉看着那个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的少女,一抹她的额头竟然是浑身发凉,那是异于常人体温的冰凉。
“你怕冷?”南荣瑾不自觉渐渐将那个浑身颤抖的少女拥在怀中,她的确是凉极了。
殷瞳神情苦痛不已,正梦见自己被那些个怪物撕咬着坠入深渊之际骤然惊醒,惶恐不安的眸子撞上了南荣瑾疑惑的目光。
“这是我的毒症。”殷瞳一颗心跳个不停,这么多年,夜夜做着同一个梦,却是夜夜都被这个梦境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救了我,若我们能活着回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南荣瑾紧紧攥住想要挣脱开了的她:“冷,不要动。”
“我要命,你给得起么?”殷瞳轻轻一笑,几分自嘲般地凄凉。
南荣瑾只是拥住了她:“我会救你的。”
殷瞳抬眸,琥珀色的眼眸打量着那个眉目冷峻的男子,他失血甚多,脸色苍白如纸,明明也冷的不行,却偏要抱着她这冰块。
眉头一拧,殷瞳推开他的手,瞧着他包扎好的伤口:“你先自求多福吧。”
3
于雪岭间苦行半月有余,方至西黎良国。
“你既是良国人,若你真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如告诉我,如何才能入良王宫的门,进入那藏书古阁之中?”殷瞳一袭火红的袍子,倚靠在窗台边。
“藏书古阁?”南荣瑾于卷轴中抬头。
“嗯。”殷瞳转身望着窗外的孤月,柔柔的风吹着她的发鬓:“血毒之症,药石无医,但我师父说,关于此毒,兴许有古籍记载……”
南荣瑾却站起了身,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那你可知,良国君王是何许人?”
殷瞳闻言微微拧眉, 她当然知道,那良国君王早已臭名远扬西黎大片疆土。
“传说中的良国君王暴虐成性,杀死的美人或者宫人甚至奴仆不计其数,而且手段之残忍狠戾,让人闻之无不肉跳心惊……”
南荣瑾闻言敛眸:“既是如此,你还要冒险入宫么?”
殷瞳倒是笑开了:“反正,我也活不过这两年。”
月夜下嫣然一笑,女子眉目间尽是云淡风轻。
南荣瑾忽然伸手,将她鬓边一缕吹在脸上的发丝绕至耳后,目光炯炯间流转的竟是一抹深情:“倒是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殷瞳迎着他那灼灼目光,倒无半分寻常女儿家的娇羞。
“听闻那良国君王好美色,若想入宫,成为他的夫人便可。”
殷瞳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波光流转,凝着南荣瑾的目光:“卖身求命,苟且偷生?”
南荣瑾闻言噗嗤笑出声,末了挑着殷瞳的下巴笑道:“差不多如此。”
动作之轻浮戏谑,殷瞳浑然不自觉。
倒是把南荣瑾惊了几分:“你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戏文上见过。”殷瞳蹙眉。
倒不是个寻常姑娘,南荣瑾见她这般木纳便愈加得寸进尺,将头俯了下去,唇抵至她的耳畔,温温地气息打在殷瞳的脸颊有些痒:“那你可愿?”
殷瞳拧眉,别开了头:“倒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像我这样的怪物,那良王怎会看上我?”
南荣瑾捏着她的下巴,扳过了她的脑袋,四目相对:“若孤偏偏看上了呢?”
殷瞳瞪大了眼睛,莫非眼前这位便是那为祸苍生的昏君?
想她殷瞳本是善心,而后却似乎是干了一件助纣为虐的事情。
南荣瑾倒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救命之恩,同生共死之情,以身相许不好么?”
殷瞳抿唇看着他,瑾瑜美玉也,这人的确生得一副好皮囊,凤眸妖娆,眉宇刚毅,如今细看,果真是颇有几分帝王的英气。
可这……真是那个暴戾昏庸,杀人如麻的大昏君?
“我会死的。”殷瞳望着他,眼里流露的竟是微微的疼痛:“你若不想要一位很快就会死去的新娘,就不要娶我了。”
携手白头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相守,敢问这世上之人,谁会愿意娶一个短命的女子为妻?
自及笄之年出了枫叶林之后,她游历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同龄的女子披上凤冠霞帔嫁与心上人,而她只能在茫茫天地间熬过苦痛,寻求生路。
戏文里尝念叨人间情爱之美妙,而她却是从未敢奢求。
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扬言要娶她。
“我身中血毒,命不久矣。”殷瞳认认真真地说着,怕他不信又补充道:“我的血有剧毒,会毒死活物,那匹狼你也见到了……”
可此话一出又有些后悔,出门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此毒之事万万不可泄露于人,良国百姓信奉神灵,没准儿会将她当做不详之物活活烧死。
她望着南荣瑾的眼睛,却见他漆黑的眼眸满是她惶惑不安的倒影。
他却是笑了,没有惊异,没有惧怕,不当她是怪物,只是拥着她:“孤会救你的。”
4
寒窗外一轮孤月,古书阁楼上一片寂静,殷瞳指尖摩挲着那古老发黄的纸卷,手微微地颤抖,脸色也微微发白。
待听到那一声“参见陛下”她才慌忙地合上书卷放入架子中。
“你都寻了十几日了,可有收获?”
殷瞳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所及是窗外的枯枝和深邃的夜,几颗零碎的星子与一缕幽寒。
“若我只能活两年,你还是放我走吧。”
南荣瑾一身玄衣朝服,立于长廊,袖一拂,摇曳烛火下印纸卷翩飞:“你不愿留在宫中?”
“可是我会……”字还未吐出口,温润的手指便覆上她的唇。
“陪着孤。”南荣瑾拧眉凝着她的眼睛:“生命有多久,就陪多久。”
可是殷瞳万万没有想到,南荣瑾会蠢到轻信一位江湖术士的话,以百名奴隶的姓名来血祭天坛,为她向上天求命。
如此深重的杀生罪孽,她担待不起,因着此事,她气急之下瞒过南荣瑾的眼睛,深夜潜出宫。
草木凄荒,石阶冷彻,雨水簌簌而下,嗒嗒地打在油纸伞上,晶莹剔透的雨珠子落到了青石台阶上,溅起点点水花。
看着青山后映入眼帘的一片火红灼目枫叶林,殷瞳便觉得心中有几分温暖。
待见了立于古木宅子门前的那道清冷的身影,便扑了过去:“师父。”
“瞳儿,为师不是说过了,不要再回来了么?”
“我就是一个毒物……”
男子轻轻抚着她的发:“这世间,毒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可我害死了很多人。”殷瞳眼眶泛着红,指尖卷着师父散落下的一缕墨发。
凉凉的晚风拂过,数片红叶零落,萧条又落寞,那声长长的叹息仿若浮出尘世般虚无与飘渺。
“这世间一切都不可贪,哪怕是命,也不可贪的。”
“可我只想活得久一点儿,我只想看看外面的故事,然后回来讲给你听……”
殷瞳依偎在白衣男子的怀里,姿势甚是亲呢,白衣男子的目光缓缓抬起,一双没有神色的眼眸凝着那数丈外的玄色身影。
“瞳儿,人世诸多苦痛,若是寻着了令你开心的人或事,便抓住。”
“嗯。”
……
瞳夫人莫名失踪,良王震怒,书房的瓷器碎了一地,百名侍从跪在殿外的侍从无不寒颤。
待有人说这青山下有殷瞳的足印,他忙不迭地赶来,他冒着大雨穿梭于山林。
衣衫被树木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待到浑身湿透,几欲崩溃之时,竟于青山之中寻见了一片枫叶林。
还未走近,便见那口口声声说着会陪着自己的女子正依在别的男子的怀里,模样之亲呢,他见所未见。
她心心念念想要活下去的愿望,竟是为了这个男子……
多少夜里闻她喃着她的师父,他只道那是她的长辈。
南荣瑾嗤笑一声,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袖中滚落一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子,那是他拿一座城与临国换来的稀世珍宝,本想将此物赠予她。
指捻起那颗玉白无暇,散着淡淡光晕的珠子,五指骤然一收拢,雪白的莹莹齑粉如流沙逝于掌心。
5
南荣瑾的喜怒无常和暴戾殷瞳是知道的,可他一直待她很好,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一次气急之下的出逃,竟是害了师父性命。
那日她慌忙地赶去枫叶林,那青山之中浓烟四起,一场大火将茂密的枫叶林湮尽,连同师父居住的那座古宅,已成一地残木灰烬。
南荣瑾身边的那位白衣国师正立于一堆灰烬前微笑着地朝她示礼:“瞳夫人。”
“师父!”殷瞳怒红着眼眸跪在灰地里,声音近乎绝望地嘶吼:“不……为什么!?”
“瞳夫人,你难道没发现么,你师父他……”
“我要杀了你!”殷瞳怒目而起,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竟生出一缕妖异,他朝国师扑过去,却被人扣住了手腕。
回头瞥见南荣瑾的脸,她眸中惊慌闪过,眼中怒意中染着不可置信,声音颤抖:“是你……”
“瞳儿,你师父不是人。”南荣瑾见她这副癫狂发疯模样,冷冷地凝着她。
“是你命人烧了这枫叶林,是你命人烧死我师父的!”殷瞳怒红着眼眸,拼了命地挣扎,发丝凌乱地散在了脸上,她的牙齿打着颤:“南荣瑾,我这般信你,你为何要害我师父性命……”
“我不会放过你的!”任她如何哭喊嘶吼,他也只眼睁睁看着侍卫将她绑回宫。
富丽堂皇的宫殿内被她砸得一片狼藉,大门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住,四个宫娥跪在一地碎瓦中低头瑟瑟发抖。
“放我出去!”殷瞳宛如一只发了怒的豺狼,怒拍着那紧锁的木门:“放我出去!”
南荣瑾进来时,殷瞳已经头发散乱,如一片枯败的叶,颓坐在地上,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因为我与我师父关系亲密,你便杀了我师父……”殷瞳冷冷地抬头:“南荣瑾,这就是你,自私残忍,狠毒暴戾!”
殷瞳攥紧了手中握着的碎瓷,抬扬手便朝他刺去:“我杀了你!”
南荣瑾只是淡淡地眄了她一眼,便牢握住她的手腕,瓷片哐当落地。
他眉一挑,眸中闪出厉色:“你为了你师父,要孤的性命?”
“南荣瑾!我师傅与我朝夕相伴十余年,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算的!”殷瞳气急,竭力挣脱他的手:“就连我答应你入宫,也不过是因为你王宫里有最好的御医和最古老的书籍!”
刹那间,君王的眼里成了灰烬,他眉头一拧,眼眸于灰烬中窜出无尽的怒火。
“因为孤是王!你是孤的夫人,孤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是你师父也好,别的男子也好,你亲近谁,孤便杀谁。”
他倏忽一掌将那一桌的烛台挥到了地上,火光明灭间闪了几下,屋子便陷入一片黑暗。
殿外一道闪电而过,将两人相对的面色照得发白,他擒住她的手,怒撕着她的衣衫:“怎么,你要忘记你的身份了么?”
殷瞳背脊撞到木地上,生生地痛,她挥舞着手脚怒道:“我恨你!”
三千墨丝随飞舞的衣衫扬起,最终垂洒在殷瞳的脸上,南荣瑾手撩开她脸上的发,抚着她的脸,笑意狠戾又凄绝:“呵,瞳儿,你是孤的。”
殷瞳怒视着他:“疯子!放开我!”
南荣瑾俯身欺上她的唇,脑中浮现枫叶林的那一幕只恨不能将她撕碎,殿外惊雷阵阵,不时便有雨打落屋檐。
她咬破了自己唇,眼眶红红,眸中冷冽如冰,南荣瑾却是笑了,舔舐着唇畔上艳丽的血滴:“你杀不了孤的。”
殷瞳的指甲陷入他的背脊,他却纹丝不动,他将她禁锢在怀,把她一身的尊严傲气磨碎殆尽。
“孤要你在这里,永远陪着孤。”
殷瞳红着眼眶子,目视着南荣瑾挥袖扬长而去,泪水哗然无声。
6
南荣瑾他将她圈禁于一座孤殿之上,方圆十里皆是重兵把守。殿中器皿全被撤走,只留两个宫娥守着她。
薄薄的几层纱幔随风撩起,殷瞳听着门栓移动的声音,两位宫娥跪地:“陛下。”
殷瞳神情木然,赤着双足颓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摆弄着自己的衣摆上的花纹,也不抬头看他一眼。
南荣瑾目视着那桌上纹丝微动的饭菜和筷子,攥紧了拳头,开口便是将那两个小宫娥拖出去杖毙。
殷瞳这才惊惶地抬眸看着他:“她们何有何错?”
南荣瑾袖一挥,一阵掌风将门关上,将那声声求饶和哭喊隔在门外。
殷瞳蹙眉厌恶地缩在床角,却听南荣瑾冷笑着开口:“你一餐不食,便会有两名宫娥为你丧命,你若敢自杀,这殿外的百余侍卫将统统为你陪葬。”
“除了杀人,你还会做什么。”殷瞳扯唇讽刺一笑:“我殷瞳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救了你。”
“你就应该死在那冰原之上!”
“既然如此……”南荣瑾抬手捏着她的下颚:“那你便恨着孤吧。”
任她如何挣扎哭泣绝望,南荣瑾都未曾将她放过,她像一只卑微的奴,哪里还有半分的尊严可言。
“南荣瑾,你以为你这样就得到了我么?我的心永远在我师父那儿,永远!”她咬牙切齿,一双尚染着眼泪的眼眸满是狠戾,半分都不肯服输。
南荣瑾手捧着她的脸,指尖拭着她的泪,微勾着唇,眼神却凄迷:“那又如何呢?”
“你放开我,南荣瑾,你放开我!”殷瞳绝望地哭喊着,泪水染湿一片被褥:“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南荣瑾堵住了她的唇,将那苦涩而疼痛的声音统统堵在了她的喉咙里。
7
日子久了,她也不再挣扎,不再反抗,不再向宫外的宫娥求救,一双琥珀色眸子清冷得令人颤抖。
真正让她绝望的,非但是师父的死,还有他的利用和欺骗……
那夜她于梦魇之中醒来,枝影映帘,月光凄凄,她看见门缝隙间的那个白色身影,那人捏着一只挣扎着的老鼠,滴了一滴血在老鼠的口中,老鼠顷刻毙命。
殷瞳捂住了嘴巴,泪水流入指缝间。
白衣国师倒是笑声清澈:“瞳夫人的血,不愧是世间最好的毒……”
罔她救他,信他,从前所有人都说她药石无医,连他的师父都说她会死的,只有他曾眸中深情地看着她,告诉她,他会救的。
而这竟是利用……
她没有告诉他,师父只是她的亲人,他才是让她倾慕之人,她没有告诉她,雪原山洞中,他拥着她承诺救她的那一刻她有多高兴。
可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这些了。
她的心,像那一地枫叶化作残灰,再无生息。
南荣瑾得到殷瞳自尽的消息恰是正午十分,那时宫中正举办国宴,南荣瑾一身朝服赶来。
木门哐当落地,他看着一地的腥红的血和那个拿碎瓦抵住自己喉咙与宫娥对峙的女子……
他额头上青筋暴跳,怒吼出声:“你敢自尽!?”
殷瞳扯着苍白的唇一笑,手死死抵住自己的喉咙,左手腕鲜血直流:“浪费了很多血是不是?”
“南荣瑾,你每三日就命人来取我的血,囚禁我便算了,还要利用我的血去毒害他人!”
南荣瑾上前一步。
“别过来!”手中瓷片已经刺入皮肤,一滴血顺着脖子流下。
南荣瑾的目光却是死死地盯着她抵在喉咙上的碎瓷,指节咯咯作响,却又抖着手松开,声音沉了三分:“你不是说,你只想要活下去么?”
“是,可我师父死了,我要下去陪他。”
南荣瑾一双眼眸霎时间满布血丝,怒冲过去,殷瞳见状右手使力将碎瓷扎入喉咙间,却奈何失血过多一时力气甚小。
她眼睁睁地看着南荣瑾一手挥落她手中碎瓷,死死握住她那只血流不止地手腕:“来人!”
“你就这么想死是不是?”她听见他急促呼吸下的声音,隔着衣物尚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她蹙眉含着泪水抬眸,却见他目光冷漠如冰:“孤偏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殷瞳绝望地闭上眼睛,因为她的血还有用是么?她还可作为他的玩宠是么?她真是可笑啊,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竟还卑微地觉得,他是有些在乎她的。
泪水自脸颊滑落,她的手也自然地垂落了下来,她的世界一片漆黑,没有光明,也没有了怪物,只有无尽的深渊和痛苦。
8
醒来时,殿内烛火明晃,手腕和脖子已经裹上了白色的纱布。
殷瞳觉得有些好笑,她曾越过万水千山只为活命,却寻不得血毒的解法。而今她一心求死,苍天却又偏要她活着。
南荣瑾仍会在同一个时刻抵达她的宫殿,这是这一次的他面色有些苍白,来时只是命令着她喝药。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人的不但面色日渐苍白,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那端着的药碗的手指,竟可见骨形。
他好像不那么脾气暴戾了,凝视着她喝完了药便同她平静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她从来不回答,他似乎也没有逼着她开口的意思。
这宫殿再没有摔碎物什的声音,静得诡谲。
“瞳儿,你还记得你救我的那一次么?”南荣瑾这一次竟然亲手喂她喝药,凝结的空气中只剩下药勺碰瓷碗的细碎声响。
殷瞳不答,却听南荣瑾道:“那时孤遭人暗算,是孤曾最亲信的一名随侍,他在混战中,刺了孤一剑。”
“从小到大,要孤死的人不计其数。”南荣瑾忽然笑了:“可孤未曾料想,从小与孤相伴长大的亲信,竟也是要孤性命的人……”
“瞳儿你知道吗?那殿外的,朝臣,奴仆,百姓,没有谁不巴望着孤死的……”
殷瞳拧着他发白的指尖,再瞅那泛白的唇色,已全然无任何血色。想必又是遭人暗算,受了重伤,失血过多。
她别开目光,没有再看他,像他这样的昏君,若死了,到还真得普天同庆。
“瞳儿,你想出去走走吗?”他倏忽开口:“今日是上元节,孤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殷瞳诧异地望向他,他眉目冷峻依旧,只是这不太亮的烛火却映得他脸惨白。
他将她囚于此殿整整三月,却是第一次提出带她出去。
那满街的灯火啊,流光溢彩。照亮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街上热热闹闹的,她好像很久都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
见她眸子里逐渐溢出的笑意,南荣瑾不自觉抬指欲抚她的脸颊,殷瞳却是吓地颤抖着退了一步。
她看着南荣瑾的手在空中顿住,他唇边的笑意也愈加凄然。
两人于夜深之时贸然出宫,他一身常服,却并未带一名随侍。两人一路从热闹繁华走到灯火阑珊处。
“瞳儿,你留下来好不好,孤封你为王后,良王宫里唯一的王后。”南荣瑾望着她,忽然开口。
却见她盈盈一笑,笑容如初,只是眸中冰冷,再无半分神采:“好啊。”
9
三个月前的枫叶外。
国师白芨跪于南荣瑾面前:“陛下,瞳夫人乃是被山魅养大的,陛下方才所见之人,并不是人……”
“此山天象有异,多为鬼魅作怪,臣猜想,瞳夫人乃是被人遗弃在山间的弃婴,此山魅便将其收养,但是人终究有异于魅,此地阴暗寒凉,瞳夫人幼时长居于此以鬼魅为伴,身体异变,血有奇毒。”
放火烧林是心中嫉妒还是排除异己,南荣瑾早已辨别不清,但是他知道,殷瞳之毒源于此,若在此久留,必会使病情恶化。
他答应过要救她的。
却从未想过,那不过是只魅,在她心中竟如此重要,她答应入宫,答应陪着他,都不过为了这山魅。
他嫉妒得疯狂,她恨他入骨。
可那又如何,若那山魅不死,她也不会陪在他的身边,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也要将她留住。
“陛下,瞳夫人的血毒无解,除非换血,可……这人的血一旦抽干,又怎么能活。”
“那她的命,还剩多久?”
“不足一年。”
“孤要救她!”他揪起白芨的领子。
“陛下,不可,我大良王室血脉如此尊贵,万万不可啊陛下!”
她的血能毒死世间活物,却毒不死他南荣瑾。大良王室千秋万载,不论国君如何昏庸无道都不会有人反,不过因为这可解百毒的血脉传承,这是根植于万民心中最古老的信仰。
他将她囚禁,于每夜子时在她梦魇深处以血喂养,他每三日命人取一盏她的血,喂以鼠兔,马匹,乃至奴隶。
直到见到那个戴着镣铐的灰衣奴隶颤颤巍巍地端着杯盏饮了血,抬起一双浑浊地眸子胆怯地望着他,他才从未有过的欣喜若狂。
奴隶没有被毒死,殷瞳的血毒解了。
他一路踉踉跄跄地奔上大殿,几欲跌倒,上一次这般,还是听闻她割腕自尽之时,而这一次却不是慌乱,是无比的欣喜。
只是她眸光黯淡,神情凄迷,再也不同他说一句话。
那也没有关系,他会封她为王后,他要让她永远陪着他。
“陛下……”白芨领着众臣跪于殿上:“瞳夫人久居寒林,常伴鬼魅,若长期嗜血,怕是会化作妖物啊陛下!”
10
他不顾朝臣的抗议,若有违之,杀鸡儆猴。他为她举办最隆重的封后大典,他握着她的手,受万民朝拜。
王城之上,十里流光灯火,烟花绚丽,皆为她一人而绽放。苦心不负,她终是凤冠霞帔站在了他的身侧。
殷瞳笑着,眸中却逐渐冰冷:“南荣瑾,你不懂爱的,山魅虽非生灵,却以雨露果实养我数十载,哺养之恩,你却害他化作飞灰。”
他也笑:“你答应过孤,陪着孤。”
天上无星无月,殿外宫铃随风荡起细碎清脆的响声。
结束了一天的繁文缛节,殷瞳端坐于红帐前,摒退了所有宫娥,她袖中手指逐渐攥紧。
南荣瑾推门而入,心中竟有几分欣喜。他的瞳儿,如今在这里。从今往后,她将是他的王后,永远陪伴着他的王后。
南荣瑾颤抖着手挑开她面前垂下的红珠帘:“瞳儿。”
殷瞳弯唇一笑,琥珀色的眸中竟是含满了眼泪,南荣瑾忙握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鲜血自殷瞳唇角流溢而出,他大惊:“殷瞳!?”
那女子只是笑着,南荣瑾却听到了皮肉被碾碎的声响,他惊恐地低眸,见她的脚下一片灰尽散落,自足而上,身体渐渐化作枯骨。
红烛残泪,他眼睁睁地看着放在心尖上的女子身着嫁衣,在他面前一点点消散,似那凋零如泥的红枫叶,灼目又悲戚。
他攥着她的嫁裳,三声苦笑,笑声沙哑,声音凄厉入脾,刺上房梁,惊飞了枝头鸟。
“瞳儿。”他红着眼眶,柔柔的唤了一声,手指轻轻颤抖,他摸着那凉凉的白森森的头颅骨,有着无尽地怜爱,又那般凄楚。
“你竟这样恨孤,这样恨孤……”他红着眼眶,眼睛里满布血丝,抚摸着那堆骨头,一遍又一遍:“你答应做孤的王后,你可知道孤有多高兴。”
“你为何要这样折磨孤……”他的手抬至半空还未抚摸下去,就已经转势握成了拳头,白皙如玉手背上青筋暴起,若彻寒的山谷上的游龙。
血顺着他的指缝流溢而出,在烛火下刺目的红,顺着苍白的手臂,滴落到了那森森白骨之上,吧嗒,吧嗒……
“你恨我,你为何不杀了孤,任你挫骨扬灰。”
他抬着沾血的手指,将她堆骨头一块一块拾起,又一块块放在床板上拼好,每一块骨头上都落下了沾了血的指印,白骨上,斑斑点点的红印,在深夜的烛火下华丽地绽放出妖异而森然的美。
窗外风吹着纸窗滋滋响,不一会儿便将窗户吹开,诺大的屋子,窜入一股凉风。
漆黑的夜,无一颗星子,只有犹似鬼嚎的风声与沙沙作响有若哭泣的树叶。
南荣瑾望着那拼好的骨头,将那火红的嫁衣替她铺盖上,走到窗边,看了眼窗外的夜,轻轻悄悄掩上窗,栓住木栓。
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地抚着她的大红嫁裳,轻轻扇灭了烛火,与她和衣而卧。
“瞳儿,你说好了要陪着孤的。”
尾声
那伴随了她十余年的梦魇,渐渐消散,每日清晨醒来都会觉得满腔血腥之气。殿外的那些宫娥见了她仿佛见到了鬼一般。
殷瞳伸出自己的手仔细端详着,苦笑一声,他倒是要害得她真真正正地成为一个嗜血怪物……
封后大典的前夜,她找到国师白芨。
“夫人可想好了?”白芨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殷瞳。
“你应当知晓,陛下如果再这样下去会如何。”
“那自然是被夫人体内的妖物嗜血直至油尽灯枯。而夫人还会伤及更多的人……”
“我可不想成为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后,白芨,您若真是为了陛下着想,就把枯骨散给我吧。”殷瞳盈盈笑着:“血肉化灰,我会将与那妖物一同湮灭。”
殷瞳望着天边斜阳,那流转的火烧云真美啊,可惜,师父是对的,她的毒根本无药可医,南荣瑾如此煞费苦心的喂血救她,却也是徒劳。
日落西山,就像她此时的生命一般,殷瞳苍茫地笑了,她爱他或者恨他,在死亡面前,似乎已不再重要。
“你替我告知于陛下,若想让我泉下心安,便不要再滥杀无辜性命,如若不然,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好。”
……
良国王后殁于新婚夜,化做一堆枯骨。良王召见了国师白芨后,自此性情大变。除了上朝处理要务,他日日守着那让人胆寒的枯骨,夜夜伴着白骨入眠,如痴如迷,疯疯癫癫。
史书所载,良王一生无子嗣,却有一位携手终生的“白骨”王后。
没有敢说那玉陵殿的那位王后是个死人,或者是堆骨头,所有人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院里种她喜欢的枫树,床前挂她喜欢的红帘,桌上摆她喜欢的糕点。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先王早歿,良王幼时又丧母,生在黑暗的朝廷,于中担惊受怕中长大,生性多疑,一生最怕孤独。
而她,成全了他一生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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