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晰地记得她的那张小脸。皮肤偏黑,但五官精致。细长的眼睛,眉尾有一颗痣,饱满的嘴唇时常紧闭着。我想她的母亲一定是个贤惠的女人,因为她的两个麻花辫总是梳得干净、整齐,不会留下碎头发。我很羡慕她,因为我母亲没有耐心让我留长头发跟我梳辫子,我的母亲很忙,地里总是有忙不完的农活。
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童年时光,能想起来的景象都是发生在秋天。我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有个“菊”字,就叫她小菊吧。
秋天的路边满是蒲公英,摩托车飞驰而过,白毛毛会飞起来。放学路上,我和小菊摘一把蒲公英,把它的根茎撕成条条状。找一处清泉,把条条的根茎泡在水里,它们会慢慢地卷起来,一簇簇深绿的卷卷,煞是好看。如果我们的头发也能这样卷起来,应该也像公主一样美吧!我俩勾在水边,撕着,泡着,看着......眼见天快要黑下去,才依依不舍各自往家里跑。

在我眼里小菊字体娟秀,词句描写得优美。三四年级刚学会写作文的年纪,我想跟她一起玩,向她学习。现在看来,小菊比同龄孩子要成熟一些,不然当别的同学还在记流水账的时候,她怎能写出那些有深意的句子,带着点淡淡的忧伤。
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小菊的文章,“空旷的乡村,门前的紫薇花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我转头看她,她低着头,紧闭嘴唇,两条麻花辫搭在瘦削的肩上。我有时会被触动到,我觉得咱俩还是心有灵犀的,我想跟她做好朋友。
有一次小菊带我到她家里玩,是一处山脚下的土砖屋。屋里光线很暗,兴高采烈的两个小孩碰到昏暗中一张严肃的脸,小菊的爸爸在家,瞪着我们不说话。小菊说,我们去后山上玩。
后来听村里的大人们讲,小菊爸爸好吃懒做,嗜赌成性,家里每每都到揭不开锅的情境。
后山上,秋意正浓。桂花树上的花都开了,老远就能闻到那醉人的香味。我们跑到小山坡上,找一处密密的青草地,坐下来有的没的聊,虽然小菊时常沉默,话语不多。能看到山下小菊的老房子,风吹雨打,房顶的那些瓦片有些残破。远处,在一场紧张的收割之后,转眼间一切都褪了颜色,苍黄的土地裸露着。我们躺着,看着团团白云慢慢地漂浮在深秋的天空里。
小菊说,我想到了一个句子,我们把它记下来吧。她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秋,飘落的是寂寞,叶,落下的是悲伤。”我也学着小菊的样子,认真看着眼前的一切,拼命从脑子里挤出一点灵感,“我的梦想从父母的肩膀上开始飞翔”。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寂寞,什么是悲伤,更不懂梦想,不知道小菊懂不懂。
小菊除了作文写得好,得到老师的表扬,其他的科目很难及格。我跟小菊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到小学毕业时,我基本不跟她玩儿了。我找到了更优秀上进的朋友,小菊一直安安静静,又习惯了一个人。
后来,听说小菊的母亲得了病,她可能要退学,留着钱看病。我没有去询问她,这么大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有意避开她,不知道小菊有没有看到我的有意。
我记得那是星期一,有升旗仪式,全校同学在操场上列队。奏国歌前,有个老师快步走向小菊,只见小菊从队伍中冲了出去,我从没见小菊跑得那么快。柔弱的背影把全校同学异样的眼光甩在身后,仿佛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她跑上台阶,差一点摔倒,绕过升旗台,一路冲向校门口。
国歌响起,旗帜缓缓升,一片鲜红飘扬在冷冽的秋风中。不知何时,我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小菊。
她母亲得了白血病,就在那个星期一的上午离世。
小菊再也没来学校,听说她去了广东打工。听说她被人从传销组织中救了出来。听说她爸爸跟她找了一个有钱人嫁了。小菊再也没回来,村里人说她母亲的坟前没有新插的花。
我吹飞了一朵蒲公英。茸毛散开,飞舞,随风飘荡。目光追寻它飞走的方向,视线渐模糊。在另一个远方,它会扎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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