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医生说今天我将接受突破性的治疗,突破性,听起来就很棒,像一颗子弹,飞快穿过颅脑,枪口还冒着白烟,但子弹已经在脑袋里绕了一圈,把童年和成年连接起来。我手比成枪的形状,朝小男孩儿开了一枪,小男孩儿捂住胸口,缓缓倒地,把吐沫当做血液,涂得脸上、鼻子上哪儿都是,逗的护士咯咯直乐,开开心心的把他夹在胳膊肘里带去卫生间洗脸。
下午两点,我在厚重的铁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医生拿出相机的SD卡,插在电脑里头。
“就待在办公室里头看录像带么?”我觉得有些无聊。
我们在电脑前坐下,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调出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录像。“准备好了吗?红似乎不那么悲伤那么敏感了。”
“开始吧。”我把手摊开,紧紧抓住椅子两边,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一颗汗珠从额头上滚下,医生滚动鼠标,清脆地按下播放键。
开始的几秒钟,屏幕很模糊,然后镜头被推进到合适的角度,逐渐出现画面。画面里的男人面容枯槁,头发服帖地背在脑后,雪貂样的小眼睛垂在鼻子两边,眼神四处游离,像是寻找什么似的,但又流露不出活生生的渴望,我身上透露出死一般的冷静,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橘黄色的灯悬在头顶上,我则像是灯塔下漂泊的小船,被波浪结实地推到沙滩上,承受着巨大的冲击。过了一会儿,屏幕里的我突然用右手支住额头,像偏头痛般靠在沙发背上气喘吁吁,等我睁开眼睛,红从我的意识里冒出来,在大笔记本上愉快的作画。
“这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在画我的画?”红在椅子上指着屏幕里的男人。
“这就是你呀,你在画自己的画。”
“不...我还是九岁的小男孩儿啊...怎么会长这个模样。”
“你已经长大了,和其他人共用一副躯体。”
红举起手,又瞅了瞅衣服,仔细打量着自己,和屏幕里一模一样。“怎么会这样...呜呜...其他人是谁,为什么和我共用一副身体。”
“他们都是“你”,你得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不同时期的“你”挤在一具身体里,但你已经长大啦。快摸摸自己的小脸儿,感受一下。”
“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帮助成年的你好好活下去,成为心里那个人的伙伴。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儿模样啦,不要放弃,不要绝望...”
“我最近总在做梦,在梦里,我要把一条死鱼扔进大海中央,一不注意,它却出现在泥泞的河床上,无论我试多少次,都甩不掉它,因为我总要经过那片河床。”
我知道红的这段陈述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总要勇敢面对悲惨童年的事实,它就像一条滑溜溜的大鱼,趁你不注意就溜出来,让你备受煎熬,永远困在泥泞的河床上。我-杀-死-了-红,我在心中发出沉闷的怒吼,虽然我并没有这部分的记忆,但我应该替九岁时的罪行承担责任,大鱼扑腾扑腾地钻到我心里,我感受到心墙轰然倒塌,哗啦啦地坠下深渊。书架上的古董收藏一并在地上碎裂,碎瓷片溅的哪儿都是。地面崩坏,骤然撕出一个大口子,像是要喷出岩浆似的,飞龙张开血盆大口,把碎砾吞进肚子。痛苦挣扎过后,阳光透过水泥裂缝一点点渗进来,红的眼睛泪汪汪的,“谢谢你,我以后不用再躺在沼泽上,一整天,了。”我和他挥手告别,我的眼睛也浸满泪水,像慈父一般凝视着他。红告诉我最后一个秘密:“那时的农村孩子,大多都营养不良,尤其是“穷孩子”,红其实比我瘦弱许多...”
其实魁梧的红一直是我的想象,我把自己对红的暴行通过扭曲现实来达到“合理化”,掩饰自己的过失——红那么魁梧我怎么可能打倒他。我想起自己关于红记忆的起点——魁梧的红站在阳光下向我伸出手(表示和解)。原来真相早已无迹可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条大鱼在我的心里活的很好,我心里总湿哒哒的下着雨。三天后,我带它去参加川的婚礼。头一天晚上九点,川接我临时出院,随便把那本书还到书架上。
在非洲大地的最东端,太阳正在缓缓升起。通常在这个时候,拂晓的霞光早已照亮了这块位于奥莫山谷的考古现场,但今天的情况不一样。凯拉坐在考古工地旁的矮墙上,凝望着依旧昏暗的地平线,她手中紧紧捧着的咖啡杯散发出丝丝温暖。零星雨敲打在干涸的地面上。这时一个小男孩向凯拉跑来...
川抄了书里的这段话送给我,这段描绘的景色很像我记忆中的家乡,我已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柔情了,它有着神奇的力量,让童年的美好记忆紧紧拥抱着我,我将精神治疗的挫败感抛在脑后,甚至不再去想未来治疗的路途有多么漫长。心灵的温度从指缝间扩散开,星星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其中有一颗最为耀眼,我们称它为启明星,我从童年开始寻觅,追寻至今,它依旧闪耀,在人类不可及之处,驱散夜空的阴霾。
我们在一家高级酒店落脚,门童绅士地拉开木门,我向他点头致谢,一群厨师站在半圆形的吧台内点缀餐点,把做好的盘子放在精致的小木船上,小船环绕吧台中间的小型河流逆时针漂向餐桌,顾客看好心仪的食物就把它连盘拿起,不同食物搭配有不同的盘子,吃完后,服务员会按照面前的盘子结算价钱。我顺着红色地毯跟川一路走到顶楼。桌上正对摆着两瓶科罗娜,酒瓶已经打开,瓶口各插了一瓣柠檬。楼顶只有我们一桌,红色桌布轻轻垂到大腿上,像春天的柳枝。服务员递给我和川各一个平板电脑点餐,她们全都把头发藏在蓝色方帽里,微弱的灯光下很难分清。红并不喜欢酒店的排场,他更爱路边摊和肯德基的快餐厅,点一个汉堡就着番茄酱吃得满嘴酱汁,他在心里催促我赶紧离开,我答应红回去的时候在便利店买几个蛋黄酥,他这才停止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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